第18章 【番外篇】前塵憶夢(二)
陰森森的昏暗地牢中。
屠酒兒靜靜地坐在牆角鋪就的一方草席上,擡眼看向牆壁最上方打開的小小一格鐵欄窗,如雪的月光漏進來,映在那張不輸皎潔的臉龐上。
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指尖深一下淺一下地觸碰手腕上的鐐铐。
不多時,地牢走廊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隐約還有硬物磕碰的響動。
牢門外湧入一群侍衛,踩着點規矩站成兩排,後有一個侍女推着一把沉重的輪椅,木輪咯噠噠地摩擦着青磚地面,不疾不徐地來到了門前。
輪椅中坐着的自然不是旁的人,是白日裏見過的那位病弱的皇後。
屠酒兒回頭,看着她,突然笑了:“喲,是你,我還以為會是他。”
靳花初抿了抿嘴,其實不光是屠酒兒這麽覺得,她原也這麽覺得,像這種存着私心的暗地勾當,皇帝本不該委托她來,但其後一想便明白了,皇帝這是故意惡心自己。她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但皇帝貌似總因為太後的關系給她找不自在。
靳花初暫且擱下那心思,開口的聲音如她這個人外表一樣的虛弱冰冷:“陛下困于身份,不便親自來處理你,故而托我前來處理此事。”
她向身後瞥了一眼,緊接着便有一個侍衛上前,打開了牢門鐵鎖,後又有兩人駕着一個瘋瘋癫癫的髒女人擠了進來,胡亂扔在了地上。屠酒兒看她倒在自己旁邊,還嫌棄地暗暗撈了一把自己的衣擺。
“這個人會代你承下所有的罪名,逆悖也好,行刺也好。”靳花初輕輕垂眼,好似是嘆了口氣,“至于你,陛下說先安排在偏宮,擇日再封你為妃。”
“這般草菅人命,你卻行得如此自然,看來平日裏沒少做吧?虧心事做多了,早晚遭報應喔。”屠酒兒啧啧兩聲。
靳花初皺了皺眉,淡淡地看着屠酒兒,“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麽?”
“沒錯,可也不妨礙你遭報應。”屠酒兒勾起唇角,懶洋洋地上下打量打量她的輪椅,若有所指,“哦,或者說報應已經來了。”
靳花初不為所動,面色仍毫無波瀾:“我猜老天爺分得清誰是主動做虧心事,誰又是被動做虧心事,你說對不對?”
屠酒兒挑了挑眉,看着靳花初笑道:“看來你不蠢,又直言快語,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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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不喜歡你。”靳花初盯着屠酒兒,冷冷地沉聲說。
那目光再無遮掩,直直露出其中的嫌惡之色,好像這監牢之中全是腌臜穢物,只有她一個是母儀天下的驕子,只有她一個是養尊處優的皇親貴胄,而她對面的屠酒兒,只是一個流落風塵不擇手段的卑賤婢子。
屠酒兒的笑凝固在臉上,半晌,僵硬的嘴角慢慢放平。她拖着鐵鏈從草席上爬起來,一步一步走向靳花初,她的眼睛一直緊緊地注視着靳花初,靳花初也十分坦然地回視過去。
而那雙魅惑人心的桃花眼忽然眯了眯。
“你會喜歡我的。”
屠酒兒這樣慢慢地說着,瞳仁同時縮緊。
靳花初的眼睛裏似是忽然蒙上了一層大霧,缭缭繞繞,混沌良久,半晌才逐漸消散而去。可那雙眼睛依舊是朦胧的,像是沉浸在一場再也醒不過來的夢中,永無法脫身。
屠酒兒不屑地笑了笑。
沒有誰能抵擋住狐族的媚術,妖都不能,遑論凡人。
而對這個皇後做出這樣的舉動,也沒有什麽要緊的理由,無非就是好玩罷了。誰叫她說她不喜歡自己呢?她就是要看看,一個說着讨厭她的人,不得不對自己做出恨不得捧在心尖的模樣。
反正,進宮本來也就是為了尋樂。
這件事很快就被屠酒兒抛到腦後了。
半個時辰後,她已卸下了手腳之上的所有桎梏,被帶進了一頂奢華得比較低調的步辇中。
她的注意力又瞬時從靳花初移到了這個步辇上,手邊所有能拿起來的東西都要拿起來瞅一瞅看一看,從質地到雕刻紋路,然後一一得出全都沒有青丘的物件好的結論。
步辇的門忽然又被打開,外面有兩個侍女小心翼翼地把羸弱的靳花初扶了進來。
“你們皇宮沒有餘的步辇了?”屠酒兒譏諷道。
靳花初沒有回嘴,只坐在了屠酒兒的對面,眼神較之前明顯有些許變化。待侍女關上門,她正襟危坐,一舉一動都改遵正規宮廷禮儀,先是疊掌一拜,才道:“望你原諒我之前的失禮。”
“哦。”屠酒兒敷衍地答了句。
“陛下已将你的安頓事宜都交給了我,”靳花初想了想,猶豫着從衣袖裏取出一張紙,攤開遞給屠酒兒,“……要去的是一處新址,才落成沒多久,名兒也沒起。你看這幾個院落名字,喜歡哪一個?改日我吩咐他們做了牌匾挂上門楣。”
“你是在讨好我麽?”屠酒兒忍不住笑了,看也沒看那片紙,只揣着手仰起下巴看靳花初,“原來凡人行讨好之事是這德行,總愛說些彎彎繞繞的話。”
“……”靳花初沒回話,捏着紙角的手指驀地縮緊。
“有意思,或許和那個皇帝比起來,你能更有意思。”屠酒兒偏了偏腦袋,笑盈盈地看着靳花初,再一次施展媚術,輕聲呢喃着命令:“有空就來看我。”
靳花初看着屠酒兒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屠酒兒收回目光,十指來回交叉着玩,悠悠看向步辇窗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阿爹還總說不要輕易用此術,說什麽,玩弄人心會損陰德,會遭到反噬,最後還要惹得良心不安,招來滿身報應。嘁,胡說八道,我看妖族法術就這一個最是有趣。”
“姑娘?”
“別總叫我姑娘姑娘的,我叫屠酒兒。熟識我的都叫我三三,你也可以這麽叫。”
“太過親昵,不敢唐突。”靳花初似是覺得逾禮了。
屠酒兒轉而又看向她,眨了眨眼,展露出一個最為妩媚動人的表情,柔聲說:“怎麽是唐突呢?我喜歡你呀,所以允許你這麽叫。”
靳花初雙眼渙散,看得失了神。
沒錯,這才該是常态,所有人都會被她屠酒兒哄得五迷三道,被她那張得天獨厚的臉蛋迷得忘乎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看不起她。
屠酒兒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只要能讓她自個兒高興,只要讓她覺得滿足,她才不管別人的死活,更別說是妄自戲耍一個凡人的感情。
這種近乎毒辣的自私,或許就是那張冠絕三界的臉附帶給她最鋒銳的劣根。
兩刻鐘後,步辇已到了那處行宮。
靳花初先下了步辇,罕見地沒有立刻坐上輪椅,而是親自站到了大門邊,等候屠酒兒的到來。
她手裏提了一盞橙黃宮燈,蒼白的臉被打上了半邊陰影,後面是高高的宮牆與華貴的殿門,旁側整齊地站着兩排俯首乖覺的嬌俏宮女。靳花初安靜地看着下步辇的屠酒兒,眼中帶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似一位正等待夫君歸來整衣的妻子,而這抹柔情又被她僅存不多的理智勉強壓制着,透着別扭的可愛,較之前那尖銳的刻薄厭惡簡直是雲泥之別。
屠酒兒沒有馬上過去,只站在臺階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欣賞自己那傑出的媚術效果,忽問:“和你扯老半天,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靳花初答道:“從父姓靳,名花初。”
屠酒兒哦了一下,随意地續了句:“花初?是哪個花哪個初?”
“古詩有雲,‘明漪絕底,奇花初胎’,便是其中花初二字。”靳花初微微側過身,向門內探出手,“三三,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