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小的争執
進來吧。
屠酒兒忽走了片刻的神。
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但又完全不敢去仔細想,那些盤踞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仿佛拉扯一下就會揚起一片塵埃。
明漪把筷子放到碗上,疑惑地看着不答話的屠酒兒,道:“不進?”
“進呢,進呢。”屠酒兒忙開始收拾窗臺上的食盒。
“別拾掇了,回頭叫逢雪拿去扔掉。”明漪又取了一只新碗和一雙新筷,把自己碗裏的米飯撥了大半過去,又夾了大半盤子的青菜,合着新筷子一齊擺在了桌子對角位置。
屠酒兒見了,高高興興地進了屋,一屁股坐在那碗飯菜面前。
“吃完了就走。”明漪低着頭,似乎不太願意多看屠酒兒。
“我大哥與二姐來了,他們事兒最多,我不想和他們待在一處。”屠酒兒有點為難地捧着那碗青菜白飯,過于素了不太想吃,“阿漪收留收留我吧,好不好?”
“你的……”明漪仍沒擡頭,手上不疾不徐地夾着菜,“大哥麽?”
屠酒兒點點頭:“對啊,就是傳說中的妖界少尊。你不用擔心,大哥和二姐都是好人,他們也留不久,我不會叫他們禍害百姓的。”
“……他們都住在那個木屋中?”
“大哥好像和姑姑去處理些事了,看那樣子,或許明天才回來。不過回來後,他們還是要住我那裏的。”屠酒兒聳聳肩,懶懶地扒拉碗裏的菜,“……說起來,今日二姐還和我說了門親,是神界的小金烏。”
話罷,她偷偷地瞄着明漪的表情,似在期待些什麽。
明漪知道小金烏這個人,重生前小金烏也和屠酒兒提過親,不過她記得當時屠酒兒回絕地很徹底,所以屠酒兒的這句話并沒有在她這裏引起太大波瀾,她的重點反而放在了其他地方。
屠酒兒見明漪連眼皮都不擡,五指深深陷進掌心,她忙瞥向地面,突然開始打轉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Advertisement
這個人根本就不在意她是不是要嫁給別人。
也對,可能她立馬嫁人,立馬滾蛋,明漪反而還能高興些呢。
“阿漪,如果我嫁人了,你會不會想念我?”問語中帶着濃重的不甘。
明漪淡淡地瞥了屠酒兒一眼,她曉得屠酒兒不會說嫁就嫁,也明白屠酒兒根本沒那個打算,屠酒兒只會像塊狗皮膏藥一樣死死黏在她明漪一個人身上,于是并沒有當回事,“……你嫁人,求之不得。”
屠酒兒很想開口,說一句賭氣的話,說那我就去嫁給他,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忽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說。明漪但凡有一點點在乎她,她都可以拿這種話進行威脅,可是沒有,明漪是真的不在乎她,所以她根本威脅不了她。
說出來自得自樂,然後自取其辱麽?
明漪見屠酒兒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睛,不太懂剛剛那句話就戳到了屠酒兒的淚點,像剛剛那樣的話她說過無數次了,屠酒兒該早習慣了才對。
“你為什麽……”屠酒兒頓了頓,咳了一聲,去掉喉嚨裏的哽咽,“為什麽盼着我嫁人?”
“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明漪看着她,嘆了口氣,第一次由衷地說些什麽,“古人雲,美人當以冰為肌,玉為骨,詩為血,詞為心。你是我見過第一個才貌雙全的人,是唯一一個能真稱得上美人的女子,你這樣的人應該好好地尋一良人,擇之為夫,過踏踏實實的日子。”
屠酒兒卻突然站了起來,撂下碗筷,紅着眼道:“可我不是什麽好姑娘。”
“雖然你行事不拘禮教,但其心還是善良的……”
“善良?”屠酒兒騰地笑了,多得是苦澀,“我因喜歡你,所以與你做出良善乖順的姿态,可那并不代表我原本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別忘了,我已活了幾百年,你不知道的荒唐事我做過許多,虧心事也做過許多,我早知道會遭報應,可沒想到我的報應就是遇到你……”
明漪一聽到報應二字,即刻想到了自己手上沾染的命債,那日裏夜裏困擾着她的情緒再一次湧上腦海,激得她語調也高了幾分:“既知是報應,為何還不走?”
“因為我蠢行了吧!”屠酒兒煩躁地回道。
“哪怕我會殺了你——”明漪緊緊摳住輪椅扶手,用力看着屠酒兒,“你也不走嗎?”
“我不走!”
“你再不能吟詩作賦,再不能風花雪月,連魂魄都存留無路,你也不怕嗎!”
“我不怕!”
“為什麽?!”
“我……”屠酒兒的情緒忽然平靜下來,她看着明漪的臉,尤其看着那顆眼角下的紅色淚痣,聲音漸漸轉低,“你就……當作是我作惡多端的懲罰吧。”
她繞過桌子,一步一步走向明漪,到她面前時屈膝跪坐下來,食指小心翼翼地去觸碰明漪的手指,小聲呢喃,“我喜歡你,阿漪,我真的喜歡你。求求你,讓我留下來。”
明漪的手在輕輕顫抖,但她并沒有抽出去,她只是輕輕地看着屠酒兒的發頂,心裏溢滿了一股子說不上來的複雜感覺,怎麽縷都縷不順。
真的只是因為自己那天給她撐了傘,她便願付出這樣的真心麽。
她想替屠酒兒找出一些功利的理由,比如假意接近垂涎寶物,比如暗自謀劃毀掉玉虛,好叫自己的心不要總那麽揪着難受。可找不出,這裏根本就沒有其他值得小狐貍貪戀的外物,她向來執着的只有她明漪一人。屠酒兒的愛意來得越是簡單,她就越是抑制不住那股複雜情緒的湧動。
或許是愧疚吧。
只能是愧疚。
明漪不願再想,忙挑了話道:“你要留下,那便留下。周圍都灑了黑狗血,這裏應是安全的。”
屠酒兒擡臉,立馬換了個表情,露出一個大大的笑:“真的麽?”
“嗯。”明漪看了眼桌子上已經冷透的飯菜,也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把着輪椅就繞開屠酒兒緊着往門口走。
屠酒兒看明漪要走,趕緊叫住她:“阿漪,你去哪兒?”
“這兒只有一張床,你要住,自然讓給你。”明漪一腦子單純,還真不是話裏疊話,“我去找逢雪擠一擠。”
屠酒兒張着嘴,啞口無言地看着明漪離去,她的腦子竟一時也被明漪帶跑了,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問題在哪。
她是沖明漪這個人來的,又不是沖這個破屋子來的,明漪難道真的覺得自己只是想睡她的床嗎!
柳逢雪才勞累了一天,殚精竭慮地躲着所有玉虛宮弟子弄完了黑狗血的事,恰洗漱完畢準備上床兩眼一閉到天明,便聽到房門被咚咚咚叩響。
“誰呀?沒啥大事兒的話明天再找我吧。”柳逢雪連屁股都不想擡。
“逢雪,是我。”
“師姐?”柳逢雪一聽是明漪的聲音,半刻也不敢耽誤,拖着沒穿好的鞋就去開門。
外面還在飄雪,明漪顧及着屠酒兒或許需要,便沒有把傘帶來。她進了門,脫下鬥篷,柳逢雪順手接過去打理好挂在一邊。
“你還親自跑過來,不知什麽要緊事,腿可好些了麽?”柳逢雪幫明漪把輪椅推到屋內,然後扶着她挑了個板凳坐下,指尖搭上她的腕子想探一探,“我看看你的內息,內息要是穩了,血液流通快些,腿也能……”
明漪卻抽回了手,僵硬地答道:“一切都好。”
雖然只短短一觸,柳逢雪還是探到了端倪,此事不小,她不能就這麽随着明漪糊弄過去,“師姐!你的修為怎麽——”
“別吵吵,”明漪皺起眉,面露不悅,“你想嚷到天下皆知,現如今玉虛宮掌門大弟子的功力連低階弟子都比不上了嗎。”
柳逢雪連連搖頭,急着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左右最近也在養傷,師尊不會太在意我,你別把這事透到師尊耳朵裏就好。”
“可是師姐,師尊總會知道的,萬一師尊知道了,你有想過那是什麽後果麽?”柳逢雪苦着一張臉,拉住明漪的手,“你又是怎麽弄成這樣的?玉虛宮內不會有人敢對你做什麽,是不是那只狐貍精吸食了你的真氣?”
“你問題太多,吵得我心煩。今日我那邊有些事,想在你這裏睡一晚。”明漪什麽都沒答,只推開柳逢雪,想休息了。
柳逢雪無奈地看着明漪,也不敢再多問什麽,依着她幫她澴洗一番,扶她上床去。
明漪和衣睡下,面向牆壁,一直很安靜。
柳逢雪收拾完後也上了床,睡在床榻外側。她看着明漪鋪散在床褥上的長發,輕嘆口氣,對着那冷冰冰的後背說:“師姐,你近來變了很多。”
“有麽。”悶悶的聲音傳來。
“變得好像……有心事了。”
“……”
“一個人是心無芥蒂的坦然狀态,還是在揣着心思惴惴不安,其實大家都能看出來的。”
“……”
“師姐,你承着繼位玉虛的重擔,有些事不可以任性。我不是大義凜然地掐着你的身份要挾你什麽,只是單純盼着你好,不希望你因那狐貍遭劫數,還要挨師尊教訓。”
“……我困了。”
“啊,好,睡了,睡了。”
柳逢雪越發覺得最近應該是發生了點什麽事,不過她本不是愛瞎操心的人,只是因為事關明漪多了點心眼罷了,既然明漪不想表露什麽,她自然不能再多話下去。反正,就算是天塌下來,也砸不到她身上。
柳逢雪翻了個身,搪搪枕頭,準備閉上眼安心睡大覺。
卻不想被窩都還沒熱乎,就忽然有一只手重重地捂上了她的嘴,順帶牢牢鉗住了她的手腕!
她忙睜開眼瞪圓了瞅過去——
屠酒兒在黑暗中笑吟吟地趴在床邊,朝她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