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篇】前塵憶夢(一)
這是離開青丘來到凡間的第一個月。
屠酒兒掩着嘴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玩着手裏的茶杯。坐在對面的小姑娘正興致勃勃地拿着個撥浪鼓玩,造出一陣聒噪響動,她面前還堆放了許多琳琅滿目的小吃與玩具,仿佛搬空了半個京城的雜貨攤。
樓外正好栽了一棵歪脖子垂楊柳,恰逢盛春,飄得一片盎然綠意。
“阿蠻,別玩了。”屠酒兒把茶杯跺在桌面上,似是被那撥浪鼓的聲音擾得有些不耐煩。
“哎呀,好不容易擺脫那個臭道士,在這青樓裏勉強可以松口氣,你還不讓我玩一會兒?”阿蠻舉着撥浪鼓敲得咚咚咚直響,“你看,我就說該來京城,多有意思。”
“你快別提那個臭道士了,才出青丘就碰見這麽一號人,真晦氣!”屠酒兒皺着眉從阿蠻手裏把撥浪鼓一把搶過來,朝她晃了晃,“就這麽個破玩意兒,你就滿足了?沒出息。”
阿蠻欲言又止,可只能鼓着嘴巴低下頭。
沒辦法,誰叫這些東西都是屠酒兒給她買的呢?她可不能得罪這位金主。
話說她們倆當時為了躲那個道士,慌不擇路地一頭紮進了這家京城最大的青樓,老鸨第一次看見屠酒兒那張臉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舉着兩大箱金銀珠寶就扭着膀子甩着手絹來苦勸,求她留下做這裏的頭牌。屠酒兒自己也覺着這地方有點意思,合了她那貪玩的念頭,便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做了個賣臉不賣身的藝倌。
雖然屠酒兒的琴棋書畫遠不如其他藝倌,不會彈筝不會跳舞更不會唱小曲兒,但單單靠着她那張活招牌似的臉,就讓這家青樓的流水賬活活翻了三番。這青樓高至老鸨,低至馬夫,無一不把她當佛一樣哄着供着,畢竟那兜裏富裕了不少的月錢還都得感謝這位美人兒。
打雜的小厮一路小跑上樓,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位姑娘,快別吃茶了,先下樓吧,鸨兒說有事呢。”
“什麽事?又想诓我,不說明白我可懶得動。”屠酒兒眼也不擡地摳手指頭。
“這回可不是接客了,是真的有大事,”小厮嘿嘿笑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當今聖上前幾日不是親自去古潭寺接太後與皇後回宮了麽?起步時鬧得滿城風雨,姑娘們那時去了郊外踏青,許是沒有印象。這不,他們恰是回來了,按律咱們小老百姓得全部出門,跪伏在大街兩側迎駕才好哇。”
“跪伏?”屠酒兒噗嗤樂出聲出來,沖阿蠻笑道,“你瞧瞧,竟有人叫我跪呢。”
“三三。”阿蠻朝她擠了擠眼,示意她不要太張揚,以至漏了身份。
屠酒兒不屑地哼了一聲,垂眼拿起茶壺倒茶,轉而高聲回門外小厮:“你走吧,告訴鸨兒我今日重病,地都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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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拿這尊活菩薩沒法兒,他心裏也清楚,鸨兒也沒法兒,只得絮叨着囑咐:“姑娘們不方便,鸨兒定是體諒的。只是姑娘們千萬記得,閉緊房門安靜待在房子裏便好,千萬不要開了窗,要是叫官爺看到那可就……”
“你啰啰嗦嗦煩不煩?”屠酒兒抄起一個茶杯就朝門框上狠狠砸過去,叮鈴哐啷碎了一地的瓷片,“走開!”
那小厮再不敢多嘴,一溜煙跑了。
“哎,你這臭脾氣,真真是叫那些貪戀皮相的人慣壞了,”阿蠻咂着嘴搖了搖頭,“青丘的那些妖亦是,凡間這群俗人亦是。”
屠酒兒沒搭理她,端着一杯剛倒好的滾燙茶水,慢悠悠地晃到窗前,不但把兩扇窗戶大大地打開,還嚣張地捧着茶直接跨坐在窗臺上。
阿蠻向來知道屠酒兒的心性,頑劣,桀骜,執拗,目中無人,輕世傲物,越是叫她不要去做的事,她就越要去犯一犯,勸也是不會聽的,故而也不打算費那口舌叫她聽小厮的話關窗戶了。
屠酒兒拈着茶杯蓋子輕輕剮蹭茶杯壁邊緣,拂開漂在水面的幾片茶葉,騰騰熱氣飄繞于捏着杯口的指尖,卻一口都不曾喝。她只是裝模作樣地端着茶,好似僅僅是為了喝茶而倚靠在這裏看風景一般。
她還沒有見過人間的皇帝。
有人曾說,但凡有點思想的東西湊成堆就必要争出個領導者,神界有神尊帝俊,仙界有仙尊玉皇,鬼界有鬼尊閻王,妖界有妖尊屠蒼。而人界的人尊,凡人們似乎更習慣于稱呼他為“皇帝”。
皇帝呀。
時間快到了,肉眼可及的住戶統統都出了門,夾道跪了個整整齊齊。遠處已可見到先行騎兵的影子,以及馬背上拴着的那些皇族黃旗。
屠酒兒眨了眨眼,用杯蓋有節奏地輕輕敲擊杯沿。
他們愈走愈近。
愈走愈近。
最前面的明黃色奢華頂篷大轎裏坐着一個壯年男子,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輪廓硬朗豐逸,唇上留了一抹胡須,從他腦袋頂的冕旒與身上的盤領龍衮看來,這便就是令天下人奉之為主的當今聖上了。
在他後面緊跟着另一頂配色稍沉的大轎,中坐一位面色嚴肅的婦人,身着黑紅主色的莊重服飾,手中撚一串佛珠,約摸是五十出頭的樣子。雖然她一張臉板的很死,但細看去,仍可從中解讀出那年輕時不俗的風韻與美麗。
阿蠻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窗邊,只是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了窗框旁,她指了指屠酒兒正看的那個老妪,道:“我聽人說過,那就是從古潭寺接回來的太後了。先皇去得早,這皇帝十四五歲就登了皇位,繼位時年紀小,大權自然落到太後手裏。可這位太後不是他的生母,兩人關系也不近,皇帝懂事以後心裏肯定不舒坦,于是這兩人一直在明裏暗裏争奪朝中主權。哎,皇家的事兒啊。”
屠酒兒笑了笑,沒答話,又看向後面。
還有最後一頂,跟在太後的尾稍。
那裏坐着一個纖瘦非常的年輕女子。
女子眼中帶着不正常的水紅,嘴唇染了病态的蒼白,瞧那雅致的五官,本該是一位風華正茂的美人,但她此刻顯然正受着疾病的苦擾折磨,變成了這副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模樣。肥大而華美的宮服在她身上萬枘圓鑿,精致繁重的頭飾耳墜則與那張臉更加格格不入,她這樣的人,似乎就該只穿一身淡色的簡單薄衫,随意绾一下頭發,抱着藥碗癱在床榻上靜靜等死。
“這是皇後,本是太後娘家的族親,兩年前被逼着嫁給皇帝。”阿蠻搖頭晃腦的,在得意于自己的消息靈通,“我聽說,太後就是為了給她祈福才去的古潭寺。可惜了,你看,挺好看的姑娘,結果身體也不好,皇帝也不寵。說是進宮兩年了,皇帝只有在需要她幫忙做事的時候才和她搭兩句話,連她的寝宮都沒進過,怕是對她這太後族親的身份芥蒂太深了。”
“你倒是摸得清楚。”
“得了吧,我可沒有故意去打聽,只是皇家這點破事兒,早就鬧得京城人盡皆知了。”
“沒意思。”屠酒兒撇了撇嘴角。
阿蠻聳了聳肩:“本來就沒什麽意思,哪兒有這青樓裏夜夜笙歌有意思呢?別看了,咱們……”
她話還沒說完,屠酒兒竟突然揚起拿着茶杯的手,重重一揮——
那茶杯乘着她故意送過去的力道,越過跪伏的百姓,越過重重疊疊的禁衛軍,精準地砸在了皇帝右手邊的木質扶手上。随着“砰”的一聲巨響,茶杯瞬間被撞了個稀巴爛,裏面還帶着溫度的茶水高高濺起,濺了皇帝滿臉。
周圍的禁衛軍像是深夜樹叢裏被突然驚醒的麻雀,霎時間炸了鍋,紛紛拔劍出鞘牢牢地護在皇駕周圍,直接牽連起周邊所有的軍隊與守衛,以及一頭霧水的老百姓的深度恐慌與躁動。
“三三!”阿蠻張大了嘴,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屠酒兒歪嘴一笑,觑着阿蠻道:“這不就有意思了麽?”
“是那個坐在窗戶邊的女人!”
“刺客在那!”
“聽我號令,左翼繞後上樓,右翼輕功上窗,抓住那瘋女人!”
“禦林軍辦案——閑雜人等立刻躲開——”
“三三你!”阿蠻一看這地方眨眼間已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又急又氣,跺了跺腳,只得先嘭的一下變成畫眉鳥兒,逃之前慌忙丢了一句:“我回頭再找你!”
屠酒兒閑定自若,面不改色地目送阿蠻連滾帶爬地飛走。她很快就被窗戶和房門進來的兩撥禁衛軍擒住,戴上了手铐與腳鐐,過程中沒有半點反抗,乖順地判若兩人。
當她被幾個壯漢滴水不漏的鉗制到皇帝面前時,旁邊那個禁衛軍統領請示道:“陛下,刺客已拿住,是否就地處決?”
“就地……”皇帝心有餘悸地接過宮女遞上的手帕擦拭臉上的茶水,話說到一半,卻在擡頭時不經意間看見屠酒兒那張臉,目光霎時牢牢地釘在了她臉上。他舔舔嘴唇,眼睛眯了起來,竟露出了一絲笑意:“……姑娘,為何行刺朕?”
屠酒兒微微擡起頭,沒說話,卻看向皇帝的身側。
那位皇後已從大轎上下來,只是過于虛弱的身體使她無法長時間站立行走,此刻她正坐在一把木制輪椅中,眼底泛着病态的濕潤,一瞬不瞬地盯着屠酒兒看。
只有在這麽近的時候,屠酒兒才看清楚,她的右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紅色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