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輪椅裏的道長
“你說什麽?”屠酒兒一聽就炸了,忙給松垮衣襟搭扣,“什麽叫廢了?”
“廢了,就是廢了啊。”阿蠻朝自己的膝骨那裏比劃,“就是這兒,這裏以下都沒有知覺了。聽那幾個弟子說,早課完了以後幾個師妹去扶,扶半天愣是扶不起來……”
“一定又是那個老不死的罰她,可憐的,一天天老罰她做什麽!”屠酒兒胡亂把衣服整理好,急匆匆就朝玉虛宮那邊奔,一邊跑一邊朝後面揮揮手,“阿蠻,我晚上就回來,幫我接待好姑姑啊。”
阿蠻喊了兩聲慢點兒,但估摸也沒吹進屠酒兒那耳朵,她無奈地鼓了鼓嘴,偏頭去招呼瓊華,“姑姑,你想喝……”
瓊華的袖子只放了一半,還有半邊要挽不挽地挂在那裏,她只是安靜地看向玉虛宮的方向,不做任何動作,也不說什麽話,只留給阿蠻那半張溫潤安靜的側臉。
“姑姑?”阿蠻小心地喊了一聲。
“……這玉虛山,總這麽無趣。”瓊華眨眨眼,輕輕嘆氣,“原來這一回,并不是它變得有趣了……只是多了個有趣的人罷了。”
“姑姑在說什麽呢?阿蠻怎麽聽不明白呀。”阿蠻撓了撓後腦勺。
“我在誇三三啊。”瓊華轉過頭來朝阿蠻柔和地笑,“對了,少尊就要來這裏了,你這兩天去山口那裏多看看,接一接他。”
“嘲風哥哥要來了?”阿蠻一下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這些年總跟着三三,好久沒見嘲風哥哥了,上次與他提起親事時他說我小,不知這一回見面,他會不會答應娶我呢。”
瓊華看了眼懷春的少女,笑着又嘆一口氣。
這回沒有阿蠻幫忙拖住守山的兩個小道士,又實在急着去看明漪,屠酒兒沒法子,只得硬生生頂着那懾妖符咒沖了進來,下場就是直接損了她整整兩年的修為。
待她憋着一口血輕車熟路地尋到明漪的住處時,明漪正坐在一把木質輪椅上給院子裏的金邊吊蘭澆水。
屠酒兒急得直接從房頂上跳下去,本想躍到她面前,卻沒想到被房檐絆了一下,直直地腦袋朝下掉落,一頭栽進了明漪的懷裏。明漪手裏的水壺被屠酒兒砸飛,連帶着那盆金邊吊蘭一起落在地上“哐啷”一聲砸了個稀巴爛。
“阿漪,你的腿斷了麽,再也站不起來了麽?”屠酒兒坐在明漪的大腿上,都忘了起身,徑直摟着明漪的肩開始哭。
明漪呆滞地盯着自己那盆養了三年的吊蘭,半晌沒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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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漪?阿漪?”
“你怎麽又來了。”明漪忍不住皺眉,想把屠酒兒推開,但是又怕像上次那樣把她推到地上,手尴尬地半舉着,“走開。”
屠酒兒戀戀不舍地從明漪身上下來,轉而蹲在明漪的輪椅旁邊,把下巴擱在輪椅扶手上,“你不要擔心,這雙腿若是不能用了,我就幫你推一輩子的輪椅,好不好?”
“……醫師看過了,說只是因短時期內連續受損,才使它暫時失去知覺,養個把月就好了,沒有那麽嚴重。”明漪握上輪椅把手,被屠酒兒那熾熱的目光看得不敢和她對視,只得盯着那盆七零八落的吊蘭,暗自心疼,連着眼角的紅色淚痣都抽了抽。
屠酒兒見明漪一直在看吊蘭,朝那邊打了個響指,那吊蘭連着破盆一起眨眼間恢複如初。
“咳。”明漪幹咳一聲,終于把注意力從吊蘭上收回來,“你……你來做什麽。”
“都怪阿蠻,趴牆角也不聽全,我還以為你再也好不了了。”屠酒兒的眉毛都皺成了八字,委屈巴巴的,“想着你這時候肯定很難過,怕是此生最難過的日子,我一定要陪在你身邊的呀。否則叫別人鑽了這個空子,你就會覺得我不是最在乎你的那個人了。”
明漪對這麽厚臉皮的屠酒兒無言以回,她伸出一根食指,推着屠酒兒的腦門将她從自己的輪椅上挪開,把着木輪,想去那邊地上把金邊吊蘭撿起來。
“阿漪,你看你,腿腳不便,生活也一定不便。”屠酒兒伸出一只腳卡住了輪椅,不讓它繼續向前走,“要不我這些日子先住在你這裏,幫你打打下手?”
“……我只想一個人待着。”明漪陰着臉道。
“那你怎麽去吃飯呢?怎麽出恭呢?東西掉地上了怎麽撿呢?”屠酒兒仗着明漪此時動不了,大搖大擺地像只蒼蠅一樣在她周圍晃來晃去,“紙用完了該怎麽買呢?想研墨的時候怎麽取水呢?要是再有像我這樣不肯走的無賴,你要怎麽趕呢?”
“你真的很聒噪。”明漪面有嫌色,可又奈何困在輪椅上沒處躲。
“那是不是我不聒噪,你就允許我留下了?”屠酒兒眼睛裏似乎閃着光。
“……不可能。”
“阿漪,我答應你,在你身邊的時候變成狐形。你想要什麽我幫你去叼,想吃什麽我幫你去獵,我連叫都不會叫喚,一定非常安靜。”屠酒兒在明漪的輪椅前半跪下來,水膩膩的桃花眼眨巴眨巴,“讓我留下來吧,求你了。”
“我……”
明漪剛要義正言辭地拒絕,便聽到小院木門外面傳來清晰的腳步聲,屠酒兒機靈地嗖一下變成小狐貍模樣,順着明漪的衣領子就鑽進了她的外衣裏,藏在腰間那一塊堆疊起的衣衫中。
明漪來不及把她揪出來藏到別處,慌忙抓起屠酒兒還露在外面的毛茸茸的大尾巴,胡亂揉巴揉巴就往衣襟裏塞進去。
要是被師尊的人發現屠酒兒在自己這裏,不但狐貍要遭殃,自己也躲不開連坐懲罰。
塞的時候她還忍不住感嘆了一下,幸虧屠酒兒平日化作狐形的時候只留一條尾巴,否則那九條大尾巴實實在在塞進去,不把她撐得像一個懷胎十月即将臨盆的孕婦才怪。
吱呀——
木門被推開,吳砭捧着一盤瓶瓶罐罐的藥走進來,朝明漪打了個招呼:“膝骨如何了?”
明漪滿臉的不自在,腰僵硬地挺得直直的,也不敢伛一下,生怕帶着衣袍勒出那狐貍的輪廓。她鈍鈍地點了點頭:“好、好多了。”
“這是掌門托我送過來的一些藥,矮罐乃外敷,高罐乃口服,記得按時用。”吳砭把托盤放到院子裏的小石桌上,看着奇奇怪怪的明漪皺了皺眉,“你怎麽了?看起來不太對勁。”
“我沒事,就是腰……”明漪裝模作樣地在腰上虛着摸了摸,“腰有點痛。”
吳砭走了幾步,繞到明漪旁邊打量,“需要我幫你點通懸樞穴麽?”
“不用麻煩了,謝謝師伯。”
雖說吳砭和洛木只是掌門護法,位子到不了和乾陽與李承安相提并論的高度,但出于禮貌,明漪通常也會叫他倆一聲師伯。
“唉。”吳砭揀了個石凳且坐下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準備離開,“說起來,你心裏也別太怨掌門和尊駕。掌門心裏是念着你的,以往罰你也是因為盼着你好,尊駕那麽做也該有她的理由。”
明漪此時可沒有心情說這些,懷裏揣着個炸.藥包,而且是自己連挨都不想挨一下的炸.藥包,只想趕緊把那玩意兒揪出來扔出去。對于吳砭的話,她僅敷衍地回答:“我明白,不曾怨過。”
“其實今日你在大殿上站不起來的時候,掌門都緊張的額角冒了青筋,只是他沒法發難。現如今玉虛宮的狀況你也了解,護山神不在的時候自然凡事都聽掌門的,但現在護山神一回來,一些事掌門也左右不得。桃封嶺那事,你我都知道掌門到底想……”
“師伯,”明漪見吳砭說着說着就快說漏了,怕小狐貍聽見,忙開口打斷,“你還有別的要緊事麽?我有點乏了。”
吳砭只覺今日的明漪非常怪異,但若非有擺在明面兒上的大事,他也不會擅用法訣去在明漪身上尋視什麽。
“好罷。你先休息,有什麽事叫逢雪來告訴我。”
“謝謝師伯,恕弟子無法起身拜別。”
吳砭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客套,慢條斯理地走了。
待吳砭走遠,屠酒兒從衣領子裏探出半個小腦袋,還是狐形就開始張嘴說人話:“阿漪,他說的尊駕是不是姑姑?”
明漪伸出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捏住狐貍的耳朵把它提溜出來,像丢垃圾一樣丢到地上去,末了還在自己的衣擺上擦了擦手指,“我什麽也不知道,你趕緊走。”
小狐貍仰面躺在地上四腳朝天,也不爬起來,就那麽倒着腦袋看明漪:“道長,不要對人家那麽兇嘛。”
“你還知道我是道長?”明漪聽到屠酒兒那故意膩起來的嗓音就覺得煩,恨不得把她直接團起來埋到地裏去,“道長不殺你已經仁至義盡,別蹬鼻子上臉。”
“蹬鼻子?什麽鼻子呀,牛鼻子嗎,牛鼻子道長?”屠酒兒笑起來,笑得整只狐都抖來抖去的。
“……”明漪不想再和她說話,把着輪椅轱辘向屋門口滑去。
屠酒兒笑完了沒有立刻跟上去,突然安靜了下來,呆呆地看着坐在輪椅裏的明漪,又呆呆地看着她座下的輪椅。
輪椅……
輪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