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意的改命
灑金湖畔。
雪已經掩住了小狐貍的額頭,凝在毛茸茸的耳朵尖上結成了細小冰淩,和那原本雪色的皮毛混于一處,倒叫人一時晃了眼瞧不清冰與毛的界線。
瓊華蹲下來,拿起兩天前自己留在酒壇子上的傘,抖落上面附着的積雪,轉而掩在了已經醉成狐形的屠酒兒身上。她由鼻腔嘆了口氣,輕輕一呵,凝在小狐貍身上的霜雪盡然褪去,呈出一副毛發蓬松可愛的模樣。
瓊華盯着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伸出手去卡着它的胳肢窩把它抱起來,放在臂彎裏輕輕揉捏那軟乎乎的小身子。她尋了一處幹淨地方坐了下來,一手抱着白狐,一手撐着傘,目光溫和地看看灑金湖面暗淡的光斑,又看看懷裏的小狐貍。
這麽一坐,看來看去的,她就從天色将明,看到了暮色将至,又從暮色.降臨,看到天光乍現。整整八個日夜輪回碾轉,日升月落,天陰天霁,而她一直抱着那只狐貍,細心地将它護在傘下,毫寸不移。
直到守着的第八日黃昏。
不清楚是什麽時刻。
咯吱——
咯吱——
有靴子踩進積雪的嘎嘎聲響從後面傳來。
忽然,那踏雪的聲音停止。片刻之後,一陣凜然殺氣明晃晃地炸開。
“哪裏來的妖孽?放下你手裏那只畜生!”
瓊華扭頭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個已做出指劍動作的白衣女子,見她眉眼幹淨明澈,模樣也漂亮,心裏便沒有多計較,只道:“你說我是妖孽,她是畜生。那麽妖孽和畜生,豈不很相配?”
明漪被堵得一時無話,她張了張嘴,偏開話題:“我看你也不是普通道行的妖,修煉至今定不容易,勸你不要妄生事端。”
“……丫頭,只怪你生得太晚,上一次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沒有出世。”瓊華笑了笑,站起身來,摸着還沉醉不醒的狐貍耳朵,“她這十天,就是在等你吧。”
“與你何幹?”明漪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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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此時這般氣惱,應很關心她的生死,為什麽會舍得讓她在這冰天雪地裏等十天呢?”
“我不是關心她的生死。”明漪的目光涼悠悠地從瓊華滑向小狐貍,“我是關心——她在我們玉虛宮的生死。”
“原來,若她死在別處就與你無關了?”瓊華嘆了口氣,憐惜的撫摸着懷裏的白狐,“真不該說是那姓霄的老頭教得好,還是道一句你們玉虛……生的從來都是這般冷漠無情之人。”
“你究竟是何人,竟妄稱師尊名諱?”
“你可知道瓊華麽?”
明漪看着眼前含着半抹笑的女子,愣了足有好幾個眨眼的功夫,待她想起許多年前師尊曾提到過這個名字時論起的身份與地位,又感受了一番此人身上的妖氣與修為,她立即收了指劍,轉做作禮:
“……失禮,原是護山神獸駕臨。”
“原本,我每五十年回來一次,此次也不打算長留,可沒想到在這灑金湖旁遇見了三三。”瓊華摸着那軟軟的皮毛,滿眼的喜愛,“我和她爹是故交,于是此番想多停留一段時間,陪一陪她。”
明漪聽了,只暗道一聲不好,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給原來的命途産生了如此大的錯位。重生之前,這一年的上巳節她沒有搭理屠酒兒,屠酒兒也沒有想要在那個時間點約她去灑金湖,自然也沒有遇到恰好路過那裏的瓊華,她們兩個之間所有的事,一直一直都沒有這個人的參與。
可是不想,她這次一時興起去看屠酒兒,竟間接地讓這個神秘莫測的仙鶴精預備在玉虛宮中長住了。
護山神獸攪和進來,原本既定的命軌會有生異變麽?
對于突然變得無法預測的未來,明漪心中有些惶恐。她這個人很奇怪,真的叫她按照一模一樣的路再走一遍,她不大願意;可是把她構想之外的路一起掰歪,她也不願意,似乎心中始終都固執地在維護着什麽東西。
陳陳相因,抱殘守缺。
“你來。抱好她,坐在這裏,為她撐着傘,等她醒過來。如果她問起,不要說我來過。”瓊華的話語間雖是柔和的,卻也帶着幾分命令意味。
于門中,護山神獸的地位是與掌門本人分庭抗禮的,她下的令明漪不能不聽。她只得依着瓊華的話抱過小狐貍,端端地坐下,卻不解道:“這是為何?”
“因為她睜開眼睛看到是你,一定會很開心。”瓊華負着手慢慢走遠,聲音也随着距離越來越小,“……她應喜歡你給她打傘。”
明漪目送瓊華離開,單憑瓊華那半是命令的語調,她便真的坐在那裏僵硬地一動不動,腦子裏一片混沌,只盯着将暗的天空。
人妖殊途,自古如此,愧疚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不是嗎?
人和妖,尤其是修道之人和妖,連點頭之交都不該有。書裏是這麽寫的,師尊是這麽教的,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這麽說的。不該有錯,不可能有錯,就算這條命重來千遍萬遍,錯的也不可能變成對的。
臂彎裏的白狐忽然張開嘴打了個哈欠。
明漪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就“嘭”的一下壓過來一個成人的重量,随即一只暖呼呼的手摟上了自己冰涼的後頸,只見那突兀地壓在她胳膊上的嬌俏女子朦朦胧胧地拿另一只手不停地揉眼睛,嘴裏輕輕呢喃着什麽,吐息之間還有揮散不去的酒氣。
明漪聞不得酒氣,不悅地別過頭去,眼中盡是嫌惡之色。
屠酒兒恍惚只見看見明漪的半張臉,還不可置信地又揉了揉眼皮,待上上下下看了三五遍後,意識立即清醒了七八分:“阿漪?是你麽?”
“……嗯。”明漪語氣中多少帶了些不情不願。
“我就說,許多天前,我隐約感覺到有人在為我遮風擋雪,想着就應該是你的。”屠酒兒高興地摟緊明漪的脖子,恨不得直接親上去,“我就知道,阿漪是喜歡我的,一定會來赴約,竟還為我擋了這麽多天的雪,我真真是開心死了。”
明漪剛想開口解釋那不是自己,可又想到了瓊華的囑托,便只能閉嘴,任由屠酒兒誤會去了。
屠酒兒看明漪依然擺着個臭臉,變了個小法術,讓自己毛茸茸的耳朵從頭頂兩側冒出,低下頭去蹭明漪的耳朵,“阿漪,不開心麽?你笑一笑吧,笑一笑……”
“你真的惹人生厭知道麽。”明漪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屠酒兒,屠酒兒沒設防,冷不丁被推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微微張着嘴,頭頂的狐貍耳朵耷拉下來,無措地看着明漪。
“還有,別再自作多情,你的戲本子我當時連翻都沒翻,怎知什麽十日之約?既然不知,又何談相赴?”明漪的眼睛沒有看屠酒兒,淡淡地瞥向一邊空蕩蕩的酒壇,“這次來找你,是因我有個叫逢雪的師妹喜歡你、挂念你、擔心你走了,我替她來看看罷了。”
“你……你要……”屠酒兒爬起來一點,目不轉睛地看着坐在高處的女子,手指緊緊地摳着地面,“要把我送給別的人?”
“望你能明白,你從來都不歸屬于我,哪裏來的送不送一說。我只轉達,你若願意,就與她在一起,離開玉虛宮去逍遙快活,正好投了你們俱喜愛同性的偏好。若不願意,就早早回青丘去,總之,不要再出現在這裏,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
“因我不想再欠你的。”明漪對上屠酒兒的目光,她眼睛裏的情緒很明了,沒有不舍,沒有顧恤,只想趕緊擺脫這一份宛如巨石般壓在她心上挪不開的歉疚。
她深知,屠酒兒只要一天賴在這裏,師尊就每一天都可能像既定的軌道那樣對她進行利用,她還是要欠她,還是要顧忌着她。只有她走了,她才能徹底從這個大.麻煩裏解脫出來。
對屠酒兒,對青丘一族,都是好處。
對于這好不容易再活一次的機會,她自己也可以……規避那個不論如何都無法洗淨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