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想理你
明漪知道,她的這種心思委實非常自私,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在這個時間點裏,她是唯一一個知道接下來事态發展的人,可是又不能像個神棍一樣到處瘋瘋癫癫地說自己通曉未來,她只有通過自己的方式,去盡可能避免重蹈覆轍。
在明漪看來,現下傷了屠酒兒的心又如何,那可是為了救她命的。一時的情緒,和恒久的生命,孰輕孰重,她心中自有分寸。
既然知道當初一開始就是錯的,她便不會蠢到再錯一次。
屠酒兒半跪在地上,眼圈微紅,目光卻躲閃着不敢直視明漪,口中嗫嚅:“可……我不會覺得你欠了我,你也不必這麽覺得。”
“那就算你欠我的,”明漪的言辭之間分毫不留情面,語氣更像鋼針一般直紮人心,“你日日煩我,擾我清修,誤我大事。我從不明說,念着你是姑娘家,留幾分薄面,卻不想你真能夠這般罔顧倫常,對我一個同樣身為女子的人糾纏不休。我心裏到底如何膩煩,你真的不知?”
“阿漪,你上一次來看我還不是這樣的,”屠酒兒的眼眶裏含着一汪亮晶晶的淚,說話時帶了濃重的哭腔,“你說我茶泡得不錯,還說會以後會常來……”
“我那時候腦子還不清楚,滿心只有愧疚,可這十日裏我想得夠清楚了——”明漪說到一半住了嘴,咽下後面的半句,不願繼續論下去。
“愧……愧疚?”
“……你什麽都不明白。”明漪輕輕嘆了嘆,站起身,撣去衣袍染上的碎雪,“可……不明白也好。我倒希望,你永不明白。”
“你有什麽難言之隐麽?”屠酒兒像是将要溺斃的人捉住了一撮輕如浮毛的稻草,眼中又燃起希冀,“倘若是師門那邊的事……你不必明說,我都理解。”
明漪頗有幾分無奈地看着屠酒兒,她是真的沒辦法理解屠酒兒的腦子是怎麽長的,還是說,狐貍的腦仁和人類的腦仁構造不太一樣。
屠酒兒又續着自言自語:“我便知道,阿漪若真的這麽厭惡我,又怎麽會為我打幾天幾夜的傘?怎麽可能呢,以前雖不愛說話,但一直是那種淡淡的态度,上一次見面也是和顏悅色的,怎麽會突然這麽兇……定是師門施壓了,一定……”
“我看,你都可以自個兒上戲臺子唱一出戲了。”明漪看着她,面上情緒帶着點憐憫,更多的是複雜。
“戲……說起來,我之前手抄的戲本子,阿漪看了麽?”屠酒兒突然仰起頭,滿臉的純良,仿佛真的只是聯想到了那個戲本子而已。
可明眼人都不瞎,這人到底是真的沒心眼,還是裝瘋賣傻地提起別的事物,欲要強行跳過上一個話題,誰心裏沒個數。
罷了,凡事都有度,或許真不是這一天兩天能讓她死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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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作為堂堂青丘族裔,寧可揣着明白裝糊塗,也不願掐絕日後和自己的往來,這姿态,真真已經卑微到了塵土之下。
明漪抿了抿唇,松了口,順着屠酒兒的話答:“看了,湊合。”
屠酒兒見狀,更是确定了自個心裏的那一套想法,覺着明漪一定口不對心,便開開心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你喜歡?我明日再下山去,多抄幾份。”
“随意。”明漪不走心地敷衍道,順便看了一眼天色,已經很晚了。明早又有早課,師尊吩咐的罰抄《劍章》還沒動筆,她須得馬上回去。
才邁出去兩步,身後的小狐貍又開始啰嗦:
“阿漪,你要走了麽?”
“……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不要再叫我阿漪。”明漪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不過意料之中的,接而就聽到了後面那叮叮咚咚緊跟而上的聲音。
“說過麽?我不記得了。為什麽不可以,我覺得很好聽。”
“……我覺得不好聽。”
“可是為什……”
“不要再問了。”明漪一臉煩悶,只得轉過去正兒八經地和屠酒兒解釋,“阿漪,不覺得聽起來像阿姨?阿爹,阿娘,阿叔,阿姨,好聽麽?”
屠酒兒轉了轉眼珠子,猶豫着答:“其實……還可以吧。”
“……”明漪簡直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氣,只得感嘆一句果真如古人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屠酒兒看着明漪那張越來越難看的臉,忙說:“那你喜歡什麽?漪兒?漪漪?唔……我在家排行老三,家裏都叫我三三,你在你們門派是大弟子,算排老一,叫一一怎麽樣?哎……可是一一聽起來不是和漪漪一樣麽……”
明漪直接捏了個法訣,把自己的聽覺封住,只覺世界瞬間清淨。
過了很久,她耳邊竟擠進來一個模糊聲音:
“阿漪,我不是故意破你的法術,也不是故意擾你清淨,我就是想說,我剛剛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阿漪好聽一點。”
屠酒兒今天怎麽顯得這麽蠢?還是說,她一直都很蠢,只是自己今天才發現?
過了後山守衛的檻,屠酒兒終于被擋在了玉虛結界外。明漪揉着自己的耳朵,無比後悔聽逢雪的話去了後山,又無比後悔信了阿蠻的話去了灑金湖。
她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間戌時,算來離早課還有不到八個時辰。她前前後後收拾了一番,打了一盆熱水放在書桌下面,褲腿挽到膝蓋以上,一邊泡腳緩和疲憊一邊伏于案頭奮筆疾書。
正寫到第一遍結束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阿漪,你的膝蓋怎麽了?怎麽腫成這樣?”
明漪直接把筆扔了,狼狽地拽起自己的衣擺去擋露出來的小腿,惱怒道:“誰教你來的?女子的腳,是可以随便看的麽?”
屠酒兒彎下腰,趴在明漪的桌子上,眼睛在她剛剛抄的劍章上掃來掃去:“我看到你剛剛走路有些瘸,想問又怕你生氣,只能偷偷跟過來。”
“後山那兩個弟子呢?”
“阿蠻幫我拖住了。”屠酒兒對着明漪的字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又直起腰來,盯着她遮住的膝蓋,“是跪的吧?那老頭真讨厭,就知道欺負你。”
明漪的臉愈發地黑,冷冷說道:“我們玉虛宮的掌門還輪不到你評頭論足。”
“你真笨,既然是罰抄,幹嘛還要用這種正楷字呀,一筆一劃寫起來多費勁。”屠酒兒娴熟地從明漪的書堆裏拽了一張白紙出來,那爐火純青的模樣,都不知道偷偷來過這裏多少次了。
她拿過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說:“你看,我教你寫行草好不好?那老頭再罰你,你就這麽寫,寫起來特別快。”
筆才提起,紙上的墨還未幹,明漪便一把抓過那張紙,揉作一團,狠狠扔到地上。
屠酒兒尴尬地拿着筆,怯怯地放回筆擱上,小聲說:“對不起,是我冒失了。”
“你不嫌煩麽?”明漪端着胳膊,眯起眼睛,“你不嫌,我嫌。出去。”
“你今日心情不好,我只想……”
“出去。”
屠酒兒揪着自己的裙擺,忍住眼睛的酸澀,徘徊片刻,還是選擇低着頭悻悻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