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隔世之遇(三)
燕北驕要地不要人的态度實在太明顯。盡管楚瑜媛對他的外貌、家世、學識、談吐、性格、風度統統滿意, 但是, 作為麒麟城數一數二的白富美,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就算對方是聖誕樹,她也不想挂在上面當顆可有可無的電燈泡。
所以,燕北驕再邀約就碰了釘子。不止如此, 第二天網站就登出她與另一位青年才俊共進晚餐的消息。燕夫人立即打電話叫他回家吃飯。
所謂回家,就是回燕家祖屋,一棟年代悠久的三層老樓。
他曾爺爺小時候就睡在樓裏的竈間, 白天其他人家要做飯, 得騰地兒,到晚上才能與蟑螂、老鼠擠一擠。這麽個夏悶冬凍、陰寒潮濕的地方, 被他曾爺爺發跡後整棟買下,重新改裝, 外頭依舊老舊殘破,裏頭卻古色古香、清雅別致, 如今還成了保護文物單位,甚至連房子所在的巷子,都有了別名——燕家巷。
豐峰集團也好, 百幸集團也罷, 不管資金多雄厚,資産多龐大,論底蘊,與燕家相差甚遠。若非五年前,燕偉奇被綁匪撕票, 使燕家斷代,何至于落到開發個購物城還要找人合作的地步。
燕北驕提菜回來時,受到街坊熱烈歡迎。原本一袋子松松垮垮的菜,到家門口時,已經滿得溢出來。
陳致跟在他身後,将掉下來的菜葉子、蘑菇一路撿回去。自從目睹他與楚瑜媛吃飯的情形之後,他就養成有事沒事來他身邊溜達一圈的習慣。
燕北驕剛進門,就被抱了個正着。
年輕的小姑娘半挂在他身上:“堂哥,你很久沒回來了!有沒有帶禮物?”
燕北驕将袋子遞給她:“包你吃胖。”
陳致對着小姑娘的後頸吹了口氣,吓得小姑娘猛然跳起來:“有鬼!”
燕北驕拎着袋子去了廚房。
燕夫人穿着一身修身旗袍,和保姆一起做菜,:“菜快好了,去外面等着吧。”
燕北驕靠着門,不說話。
燕夫人打發了保姆出去,挺胸收腹,幽幽地說:“你和楚瑜媛的婚事不成了?”
燕北驕說:“本來就不成的。”
燕夫人沉默了會兒,問:“那購物城的項目呢?”
燕北驕說:“我會找機會再談。”
燕夫人說:“聽說秦學而找過你?”
燕北驕說:“只是開了個玩笑。”
兩人一問一答,看似默契,實則生疏。
小姑娘探頭進來:“嬸嬸!堂哥,我電腦壞了,你快來替我修。”拉起燕北驕正要走,就聽身後一聲嗚咽,緊接着,狂風暴雨來襲。
小姑娘頭皮發麻,用口型讓燕北驕“多多保重”,自己縮着腦袋就跑了。
燕北驕無奈地看着拿了塊抹布擦“眼淚”的燕夫人:“同樣是橄榄油,食用橄榄油酸值高,含有多酚等物質,不但不能起到護膚的作用,還會造成皮膚過敏、長痘、發黑……我說的是你手中抹布沾上的東西。”
燕夫人瞪大眼睛,将抹布放回原處,深吸了口氣說:“我去洗個臉,你将廚房裏做好的菜端出去。”
優雅的腳步聲從廚房持續到樓梯口,随即是一連串狂亂的小碎步。
燕北驕輕笑了一聲,将廚房裏的菜端出去。
燕夫人再出現,身上穿着如烈焰般紅火的高腰晚禮服。
燕北驕與小姑娘見怪不怪地坐等。
“等我做什麽,快吃吧。”燕夫人笑眯眯地坐下。
三個人無聲地用餐。
陳致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從燕北驕的碗裏投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嘴裏,差點淡出鳥來。能将色澤如此濃郁的紅燒肉煮出白斬肉的味道,也相當的考驗功夫。
一頓飯吃完,燕北驕起身告辭。
燕夫人說:“我送你。”
燕北驕知道她有話說,便跟到門口。
陳致覺得這趟回家頗為無趣,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哈欠,正準備回去,就聽她說:“和楚瑜媛再試試。”
燕北驕沒說話,只是低垂着目光看她。從陳致的角度,正好看到濃密纖長的睫毛,以及那兩扇陰影下的深沉。
燕夫人咬着下唇說:“你是男人,又不是吃虧。”
燕北驕毫無笑意地笑了笑:“嬸嬸還有性別歧視?”
“不只是為了合作。”她吸了吸鼻子,說,“你叔叔死得這麽慘,難道你不想為他報仇嗎?”
燕北驕說:“報仇的另一種說法,是濫用私刑。現在是法治社會。我追求真相,更奉公守法。”
燕夫人鼓起雙頰,似乎想發脾氣又不敢。
燕北驕說:“嬸嬸聽說過刺鲀嗎?”
燕夫人茫然。
燕北驕意味深長地說:“非常有趣的魚。”
陳致回家之後,宣布了一個偉大的決定:“我要學習!”
管家熱淚盈眶:“您在外面受了什麽委屈?”
陳致說:“……我只是想了解更多的知識。”
“比如說?”
“橄榄油和刺鲀。”
管家:“……”
第二天,陳致有了一位生物學專業的家庭教師。
到底是當過太守的人,陳致的學習能力極強,令家庭教師嘆為觀止,積極慫恿他參加高考,被拒絕了幾次還不死心,陳致只好使出殺手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家庭教師頭頂臉盆狀的光輝,勸解道:“等你徜徉知識的海洋,就會知道,你以為重要的事情,不過是這片大海的一滴水。”
陳致說:“大海無量,我取一滴足矣。”
“……到底是什麽重要的事?”
抓住喜歡的人!
成親!
結婚!
陳致思緒萬千,卻難得吐露心聲,不免有幾分緊張與羞澀:“嫁人。”
家庭教師:“?”
陳致:“!”
家庭教師:“……”
陳致:“……”
陳致艱難地說:“別誤會,剛才是口誤。”
家庭教師拍拍他的肩膀,對着夕陽一聲嘆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說罷,揚長而去。
陳致在他身後問:“你還沒收補習費。”
家庭教師躊躇片刻,揚長而回。
這幾日,陳致學習勁頭高漲,加上親眼看到燕北驕與楚瑜媛“談判”破裂,便稍稍放松了警惕,直到私家偵探說燕夫人為楚瑜媛慶祝生日,大宴賓客,才發現自己放心太早。
與楚瑜媛共進晚餐的青年才俊還來不及在熱搜上留下帥氣的姓名,就帶着永恒的“C君”頭銜,淡出了大衆視野。取而代之的,是燕北驕與楚瑜媛正式交往的新聞。但跟蹤燕北驕的私家偵探說,自那日不歡而散之後,兩人并未見面。
陳致本打算用隐身術去生日宴上打探一番,誰知剛換好衣服,生日宴的請柬就到了。
既然能正大光明的去,當然選正大光明的去。
陳致先去燕北驕的公寓看了眼他今晚的穿着,再回家找了套相似的西裝,來一次人為的撞衫。他并沒有情侶裝的概念,只是單純地以為,撞衫的話,兩人便多了一個話題。
但是到了現場,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赴宴的男士,十個人中,起碼有九個穿了黑西裝。
陳致一出現,立刻有人上前打招呼。一統寒暄下來,秦學而三個字總算從各人的腦海中激活 ,不再是一個平面的病弱少年形象。有大佬甚至稱贊道:“後生可畏!讀不讀大學沒關系,就憑你現在說的話,就可以去集團工作了。”
陳致接受這樁任務沒多久,就讀過近代史,此時此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資産階級果然以壓迫別人工作為樂。
人到得差不多,燕夫人發表講話,內容空洞無物,只在最後點名中心,請出了今日壽星——楚瑜媛。按照她的說法,她與楚瑜媛的母親是手帕交,楚夫人過世後,依舊對她念念不忘。
陳致站在人群中,聽到其他人竊竊私語,都說燕北驕與楚瑜媛的婚事穩了。他擡頭,看向站在燕夫人身邊的燕北驕。
同樣的西裝,穿在其他人身上都是普通的衣服,但燕北驕身上的那件,好似仙女送給灰姑娘的“相親裝”,每一寸都襯得他整個人在發光。
燕夫人說完,楚瑜媛又致辭感謝,到最後,還特意提了燕北驕一句。話雖平常,但态度明朗,仿佛坐實了衆人的猜測。
切蛋糕時,楚瑜媛邀請燕北驕共襄盛舉。
燕北驕婉拒:“生日蛋糕是獨屬于自己的,生意蛋糕才應該分享。”
楚瑜媛微笑着側頭,對他翻了個白眼,狠狠地切一刀。
僧多粥少,蛋糕象征性地分了幾塊,其餘人都去自助餐臺取食。
陳致注意到燕北驕與楚瑜媛一前一後地離開,立刻跟了過去。兩人走到一處僻靜的陽臺。燕北驕率先開口說:“我以為沒有機會與你共進晚餐了。”
兩個人的時候,楚瑜媛放下了端莊的面具,冷淡地說:“只是吃大鍋飯,何必說得這麽文藝。”
燕北驕說:“嬸嬸為人熱情,沒有給你造成困擾吧?”
楚瑜媛說:“分蛋糕的時候,她決定将大塊的給我。如果這也算困擾,我倒希望多多益善。”
燕北驕說:“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那次分開之後,百幸集團就擱置了共同合作開發的提議,對他的态度也不冷不熱。
楚瑜媛說:“不算改變主意。依照你嬸嬸的意思,仍然維持原判。”
“你是指……”
“我們先訂婚。等大樓建成,再結婚。”她說得随意,好似讨論的不是終身大事,而是一起去超市購物。
燕北驕說:“好處在哪裏?”他與楚瑜媛認識不久,卻有了一定的了解。對方絕不是知道自己不喜歡,還死纏爛打的人。
楚瑜媛說:“燕家總公司的股份。”
燕北驕的笑容終于淡了。
楚瑜媛說:“又不是讓你們吃虧。依照你嬸嬸的意思,以後我們兩家會慢慢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立起真正一家人的關系。”
燕北驕說:“不可惜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楚瑜媛心領神會:“我和成宇約會了五天,其中兩天,他送我回家之後,轉頭就去夜總會玩女人。我想通了,與其以後找這麽個糟心貨,還不如請一尊玉雕回來,好歹賞心悅目。”
燕北驕輕笑了一聲:“聽起來,倒像是你為了成宇,放棄了整個世界。”
楚瑜媛臉色微變。
“因為他追了你三年?”
“你真八卦。”
燕北驕說:“一個男人,追了你三年,不一定是非你不可,也可能因為投資太大,舍不得收手。看一門生意是否值得做,不應該看對方的投入,而是看對方本身是否值得。”
楚瑜媛喝了點酒,有點耍無賴:“我就覺得你值得。不然,你還能找到像我這麽好條件的人嗎?”她眯起眼睛,一臉妩媚。
夜太美。
美得令人沉醉。
可惜,三個人中,只醉了一個。
陳致忍不住走了出去。
燕北驕回頭,似乎不意外他會出現在這裏:“秦少又帶來了什麽好建議?”
陳致說:“的确有一條。”
燕北驕說:“洗耳恭聽。”
陳致看着楚瑜媛,緩緩地說:“你剛才問他,還能不能找到像你這麽好條件的人,我現在回答你,有啊。”
楚瑜媛嗤笑着晃酒杯:“哦,誰?你嗎?”
陳致認真地點頭。
酒從酒杯裏晃了出來,撒了一地。楚瑜媛呆若木雞地看着他。
陳致扭頭,對燕北驕笑了笑:“那塊地當我的嫁妝。”
嫁人這種事,說了一次之後,就像開了閘的洪水,很快就沖垮了人生的底線。
雖然是豪言壯語,奈何觀衆的反應卻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燕北驕聽完之後,目光淡然地挪了開去:“你喝醉了。”
但是陳致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耳朵微微發紅。
楚瑜媛總算回過神來:“可能喝醉的是我。”然後産生了幻聽。她居然和一個男人站在陽臺上,一邊吹風,一邊搶男人。
真是見了鬼了!
她将酒杯往陽臺欄杆上一放:“我要下去吃點東西醒醒酒。”走了兩步,突然回頭,靠着門框,看着兩人,“看在你嬸嬸的份上,如果你需要擋箭牌,我随時奉陪。只要你們給股份的時候,數字再寫得大一點點……”她做了個手勢,然後毫不留戀的離去。
陽臺沉默了許久。
燕北驕才說:“你一個人來的?”
陳致說:“你打算送我回家?”
燕北驕驚訝于他的反應力。的确,他問出這句話的原意,就是想知道有沒有人能送他回家。
陳致說:“我沒有喝醉。”
燕北驕說:“你喜歡男人?”
陳致說:“如果你對你的性別足夠堅定,答案顯而易見。”
燕北驕似笑非笑地說:“我沒說過我喜歡男人。”
陳致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說過的。”你明明說過你喜歡我,想和我永遠黏在一起,只有兩個人。那麽熱烈地、真摯地、執着地說過。
燕北驕皺眉:“你是否把我誤認為其他人了。”想到這種可能,內心生出難以言喻的煩躁。他轉身,吹了幾縷晚風,才說:“走吧,我送你……”
身後已然空無一人。
他對着空蕩蕩的陽臺靜默了會兒,才啓步下樓。走到樓梯口,燕夫人滿面笑容地過來,低聲說:“今天的生日會真是棒極了……”
燕北驕低聲說:“用股份換來的,價值連城,怎麽可能不棒?”
燕夫人臉色驟變:“你……”
燕北驕說:“嬸嬸,任性要有限度。”
燕夫人畢業于電影學院,本打算當個明星,但是,還沒有出道,就被燕偉奇一見鐘情,追回家裏當了貴夫人。從此以後,過上了國王與王後的幸福生活。然後,這段幸福戛然而止于燕偉奇被綁架的那日。
一個天真無憂的貴婦人一下子被推到風口浪尖。她敏感,她脆弱,但她又要支撐起風雨飄搖的燕家,諸多壓力與動力,令她性情大變。從軟弱善良,變得不擇手段。
燕北驕并不想太傷害她。畢竟,在燕家最艱難的時期,他們是靠着互相扶持與鼓勵挨過去的。
他從宴會出來,正打算取車回家,就看到車屁股後邊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說。
陳致說:“我喝醉了。”
燕北驕說:“我幫你叫司機?”
陳致往後一跳,跳坐在汽車的後備箱上,無辜地看着他。
燕北驕:“……你家在哪裏?”
事實證明,一步錯,滿盤皆輸,這句話絕對是凝聚了古人血淚與智慧。
上了車之後的陳致就開始“睡覺”。
燕北驕無奈地将車開到豐峰集團樓下,打電話給豐峰集團高層。
陳致睜開一只眼睛:“我可能要耍酒瘋了。”
燕北驕說:“這是預告?”
“不僅有預告,還有暫停鍵。”
“……條件呢?”
“收留我。”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一個半小時前,你才宣布要嫁給我。”
陳致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其實,為了繃住臉,不洩露自己的緊張,他已經用盡了一身的力氣。
燕北驕說:“你覺得我會讓一個對我有圖謀的男人住進我的家裏?”
陳致說:“我是一個保守的人。”
說話間,高層已經下來了。
陳致看着燕北驕,見他始終沒有心軟的跡象,嘆息着下了車。
門剛關上,車就飛了出去。
留下高層與他大眼瞪小眼。
晚宴之後,陳致發現了一個真理,就是感情的事,往往不是兩個人的事。如當初他與容韻,中間還夾雜着天道,夾雜着天下蒼生。又如他現在與燕北驕,中間還夾着楚瑜媛與燕夫人。所以,如果要感情變得純粹,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世界變成兩人世界。
他開始打聽燕北驕公寓附近有沒有空的房子,還沒打聽個所以然來,就傳來百幸集團出現重大財務問題的消息。
目前這個消息對外還是封鎖的,只是商圈裏已經傳遍了。
豐峰集團幾個高層就跑來和陳致說過。說問題很嚴重,一是逃稅漏稅被人抓了把柄,二是百幸集團旗下有個廠子,污染極其嚴重,當年還造成了傷亡事件,雖然用錢擺平了,但污染還在繼續,現在被人挖了出來。三是上面有人要拿他們當典型,所以派了專案小組下來,看來是不查個清楚不罷休的架勢了。
高層感慨道:“這麽看來,他們拿下的那塊地可能保不住了。”
另一個人說:“如果落在燕家手裏,說不定會挖空心思地搞購物城,還不如我們拿下來。”
陳致說:“不行。”
管理層當做沒聽見,繼續讨論自己的。
等他們說完,陳致說:“我決定了……”
管理層有不好的預感。
“明天開始,去集團上班。”
管理層:“……”世界這麽大,咖啡店這麽多,他們為什麽要來秦家讨論公事?!
管家端着各種點心過來。
管理層一邊吃一邊想:美食令人堕落!
楚家出事,陳致直覺與燕北驕有關。他用千裏傳音符向白須大仙求證。白須大仙無語地說:“你不是請了很多私家偵探嗎?”
陳致說:“你算一卦比較快。”
白須大仙說:“一卦沒有,八卦一條,你要不要聽?”
陳致說:“你說。”
“皆無幻化成人了。”
“!”
說到遺憾,除了容韻之外,也只有皆無了。
那一世,王舒光當了女帝,開創太平盛世;陰國公與姜移一世富貴,壽終正寝;譚倏傷愈之後,搬到梅數宮修煉,也算有了伴侶。
唯有皆無,在虛無之地一留便是數百年。
如今,他終于回來了。
陳致心急如焚地趕到虛無之地的入口處,卻看到白須大仙、仙童都愁眉苦臉地站在外面,心中頓時“咯噔”一下:“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