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隔世之遇(二)
與不倫不類的環境相比, 穿着黑西裝的陳致實在算得上一抹亮麗的風景線。這讓燕北驕看他的目光, 終于有了幾分溫度。
陳致感受十分直接, 嘴角頓時拉高了好幾寸:“沒想到來的是你。”
将見面的地點定在這裏,意圖昭然若揭,還有什麽想不到的?燕北驕似笑非笑地說:“現在換人還來得及。”
陳致說:“換人你會後悔的。”
燕北驕說:“剛回國就被人威脅, 同胞的迎接儀式真是十分友好。”
“……”陳致說,“我的語氣這麽親切,你怎麽能聽出威脅?”
燕北驕拉開他對面那張桌子的椅子, 坐下。
兩人雖然依舊是對坐着, 卻隔着兩張桌。
陳致說:“我這次沒有點那麽多食物,不需要兩張桌子。”
燕北驕說:“你一個人要點那麽多食物, 兩個人卻不必,在你心目中, 我的食量是負數嗎?”
富庶?
複述?
陳致沒有聽懂,禮貌地笑笑。
燕北驕随之一笑。對藏在幕後的秦家少爺, 他本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只是對方出現的時間、地點和方式都太突兀,叫人不得不全副武裝、嚴陣以待。比起明刀明槍的敵人,他更讨厭鬼鬼祟祟的蒼蠅。如這次, 大大方方的邀約, 倒不令人反感了。
這是他們重逢後,他第一次露出松快的笑容,仿佛宣布兩人初見的不愉快到此煙消雲散。陳致立時松了口氣。
服務員倒餐前酒。
燕北驕端起酒杯聞了聞,皺眉道:“這酒聞起來非常濃郁。”
陳致得意地說:“正宗紹興花雕,珍藏了數十年的陳釀, 你有口福了。”
燕北驕說:“……一會兒上來的三道菜,不會是涼拌海帶、蛋花湯和糖醋排骨吧?”
陳致有些感動。糖醋排骨是容韻的拿手菜,沒想到他潛意識裏竟然還記得。“這裏是法國餐廳……”
燕北驕稍稍放心。
“廚師做得可能沒那麽地道。”
燕北驕:“?”
“你想吃的話,我可以加菜。”
燕北驕婉拒。
好在之後服務員端上來的菜都是正宗法餐,除了酒之外,一切都堪稱……正常。
安靜地用完餐,陳致在燕北驕的引導下進入正題:“對于我們最近拍下的那塊地皮,你有什麽想法?”
燕北驕眸光閃了閃,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後,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自營購物中心的美好前景。他回國不久,嬸嬸就将這個項目交給他跟進。雖然他回國時日尚短,投标失利與他無關,但是,後續跟進關系他在燕家的未來。
陳致聽得暈頭轉向:“簡單說,這塊地你要嗎?”
燕北驕搭在杯底上的手指輕輕地彈了兩下,微笑道:“當然。未來的規劃藍圖中,在這塊區域建立購物城是重要的一環。貴集團拍下的地與百幸集團手中的地,都是我們心儀的目标。”
陳致問:“你打算怎麽合作?”
燕北驕掂量着他這句話的誠意與目的,斟酌着回答道:“貴集團剛拿到地,當然不會馬上轉手。反正都是建造購物中心,不如合作開發?”
陳致二話不說地答應下來。
答應得太痛快,反倒令人生疑。燕北驕試探地提出了幾個條件,有兩個堪稱無理取鬧,都被對方一口應承。至此,他基本确定,這是一個陷阱。
正常人怎會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割讓自己的利益?
拿了地皮還想反咬一口,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若是不給一個教訓,真以為天下姓秦。就算秦始皇,他姓的也是嬴。
望着陳致爽朗的笑容,燕北驕慢慢、慢慢地勾起嘴角。
吃完飯,“談”完生意,陳致覺得兩人的關系已經進入了新的階段,立即提議一起看電影。
燕北驕低頭看了眼手表:“我下午兩點還有一個會議。”
陳致依舊一臉期待。
燕北驕強調:“很重要的會議。”
陳致說:“那我先去逛一圈,等你開完會再來接你?”
燕北驕:“?”撇去兩人的性別以及第二次見面的前提條件,這可以被看做是個約會邀請?
陳致說:“你喜歡看文藝片、懸疑片,還是槍戰片?”
既然“聽不懂”暗示,燕北驕只好明示:“以我們目前的關系,并不适合一起看電影。”
陳致想了想,試探道:“那先定個名分?”
燕北驕:“……”
在陳致的堅持下,燕北驕還是被跟到公司大樓下,在對方的目送下,渾身別扭地進了大門。
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陳致才回家。到家以後,吩咐管家準備兩人份的高規格晚餐,然後回房關門掏出千裏傳音符。
“大仙!”他捂着喉嚨,聲嘶力竭地說,“我好像……走火入魔了。”
那頭的白須大仙一臉懵逼:“你都成仙了,怎麽會走火入魔?”
陳致說:“我看到黑氣從我身體裏冒出來。”
“……”
“我還有非常嚴重的殺人沖動……”
“……稍等。”
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白須大仙放下手頭的事,立即趕來。到秦家的時候,陳致正坐在卧室門口陽臺上,對着一桌燭光晚餐發呆。
白須大仙:“……”
“請坐。”陳致起身相迎。
白須大仙說:“有黑氣從你的身體裏冒出來?”
陳致說:“後來發現是一個煙蒂,可能有人不小心丢到我的口袋裏了。”為了證明自己沒有撒謊,還将故意燙了個洞的口袋翻出來給他看。
白須大仙說:“那殺人的沖動呢?”
陳致說:“可能是肚子餓了。這個叫什麽來着?低血糖?”
白須大仙說:“也可能是描述我此刻的心情。”
陳致介紹了一遍菜式。
白須大仙坐下開吃。
陳致知道他逗留的時間有限,長話短說:“燕北驕不認識我了。”
白須大仙說:“說明他喝的是正宗孟婆湯。”
陳致眨巴眼睛:“什麽意思?”
白須大仙反問:“你又是何意?”
他是何意?
他的意思當然是,閻羅王說燕北驕當年沒有投胎,而是在修煉,就說明他現在應該已經學有所成,起碼也是個修士了。為何還要喝孟婆湯?
太多疑惑糾結在腦袋裏,絞成一團,難以分辨。
他呆呆地說:“這次的任務……不是福利嗎?”
白須大仙叼着半只龍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開口,龍蝦掉了:“為何有如此荒謬的想法?”
陳致捂着心髒,身體貼着椅子,一點點地往下滑:“好難過……我要心髒病發了。”
白須大仙面無表情地說:“雖然秦學而有心髒病,不過,這是你的身體——大功德圓滿金身。天崩了,你都不會病發。”
陳致瞬間坐直身體,幹咳一聲道:“不小心忘記了。”
白須大仙擦了擦手指,感慨道:“你的性情與初來蒼天衙時,變了很多。”
陳致不以為然:“有何不同?”
白須大仙說:“彼時,你很正常。”
陳致道:“……來之前很正常,來之後不正常。這怪誰呢?”
白須大仙:“……”
到底是頂頭上司,陳致不想鬧得太僵。畢竟,上一位頂頭上司到現在都還沒熬出頭呢。所以這一位,在對方還健康的時候,便好好待他吧。
他嘆氣說:“怪悠悠歲月吧。”數百年前,他初升天庭,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每天都是新生,每天都很開心。數百年後,依舊是那座天庭,心中的大門卻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慢慢地閉起。日複一日,不見光明。
走火入魔,說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若能徹底瘋魔,勝過清醒的痛苦。
曾想過,若當日不以天道為先,不以蒼生為重,是否是另一番結局。每念至此,心寒如冰。百年已有邪念,千年如何,萬年如何?天上地上,都以為大功德圓滿金身是無上榮耀。又有誰知長生之可怕。歲月悠悠,不見盡頭。壽元漫漫,不得善終。
有人說,時間能淡忘一切。可那人必定沒有活過數百年。數百年的時光,的确會吹去浮塵,然風波後留下的,必然是重中之重。時間推移,人情漸薄,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便真正的刻骨銘心,無人可代,一旦失去,似乎連喜樂也随之埋葬,幾乎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好在,他學會了自娛自樂,偶也得趣。
陳致發了會兒呆,突然說:“既然不是福利,那這樁任務所求為何?”
白須大仙吃飽喝足,正要告辭,屁股剛擡起,又慢吞吞地放下:“不是你的福利,卻是他的福利。”
“燕北驕?為何?你不說的話……”陳致從乾坤袋裏拿出一把魔氣四溢的長刀。
白須大仙頭疼地說:“好端端的,為何又拿它出來?”
這把魔刀原是夢魔所有。他死後,魔刀插在土地中,無人敢動,生怕被魔氣入侵,噩夢纏身。只好請萬邪不侵的陳致出馬,想讓他将它沉入北海封存。誰知他拿到之後,就據為己有,美其名曰——用以自衛。只是他自衛的範疇十分廣泛,簡直能用“包羅萬象”來形容。
陳致說:“尋求真理的路,總是分外艱辛。”
“我沒說不說。”他肯留下來吃這頓飯,就已經做好坦白的準備。
陳致立即将刀收了回去。
白須大仙說:“當年容韻退位,天下大亂。畢虛大神便與他做了個交易。容韻将自身的龍氣輸入大地之脈,穩定時局,而畢虛大神便給他一段成就仙緣的機會。”
陳致身體微微前傾:“故而,他當初才會在地府修煉……可為何又投胎轉世了呢?”
白須大仙擺手道:“并非你想的那樣。他在地府修煉,是因為将龍氣輸入大地之脈後,魂魄受創,地府陰氣最重,有助于他魂魄修複。”
陳致呆呆地說:“所以數百年來,他一直在地府受苦?”
“說是修煉,其實是躺在陰泉中沉睡。他曾吸收過忘川水,這段時日對他來說,有益無害。”
陳致稍稍放心:“為何不告訴我?”
白須大仙說:“因為時機未到。容韻以自身龍氣,供養大地之脈,原是無量功德。但他本意為私,天道算功德的時候,便要大打折扣。畢虛大神以這段功德造出仙緣之機,已是勉強。天道自會降下考驗。”
陳致道:“那我的任務又是怎麽回事?”
白須大仙說:“因為是天道考驗,所以存在變數。換而言之,燕北驕所為,都是‘不可測’。只是,畢虛大神念及燕北驕三世颠簸源于無妄之災,有意助其一臂之力。恰好秦學而意外早故,才有了今時的‘秦學而’。”
陳致說:“那我該怎麽做?”
白須大仙說:“你可知,為何黃天衙的人這麽少?”
陳致毫不猶豫地回答:“任務危險前途小,事情繁雜福利少。上司真假難分辨,一口黑鍋背到老。”
白須大仙:“……”
陳致說:“還有其他原因嗎?我再想想。”
“咳咳。”白須大仙說,“是因為黃天衙的任務,事關重大,極容易與他人沾上因果。比如你與燕北驕,從第一世起,便糾纏不清了。所以,畢虛大神才會讓他加入黃天衙,負責這件任務。”
陳致一臉的難以置信:“難道不是看中我機敏聰慧、天賦異禀、骨骼清奇嗎?”
白須大仙說:“想想你當時會多少法術,再認真比對你剛才說的理由。”
陳致生無可戀地望天。
“你沾了燕北驕的因果,三世都沒有還清,因此,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可能改變他的命運,是半個‘不可測’。秦學而原本的命運是二十二歲那年,死于一場綁票,與燕北驕只是書面之緣,點頭之交。而你要如何繼續這段命運,全看自己。唯有命終于二十二歲乃既定的事實,不可改變。”
陳致說:“也就是說,我可以幫助燕北驕修煉?”
白須大仙說:“可以,只要他提出了這個願望。”
陳致喜上眉梢。當初容韻可是口口聲聲要跟着他修煉的,以此為基礎,相信此事不難。
“對了,還有一事忘了說。”白須大仙甩甩袖子站起來,“‘如其所願’只是一個任務。也就是說,你只能滿足燕北驕一個願望。一旦願望實現,你就要功成身退。”
陳致呆若木雞:“不是說,我與他沾了因果,如何繼續這段命運,全看自己嗎?”
白須大仙說:“我說過,你是半個‘不可測’。幫他實現一個願望‘可測’,實現哪個願望才是‘不可測’。”說完,搶在陳致拔刀之前,就飛向了天際。
他走得潇灑,留下陳致一人對着夜空發呆,直到管家上來收拾餐具,才回神。管家也沒問另一位客人從哪裏來的,為何吃了東西卻不見人,只是拿出毯子與靠枕,讓他坐得更舒服些。
陳致習慣了他的體貼。若非任務對象是燕北驕,他大概會好好地享受成為秦學而的樂趣。
如今,一想到之前答應燕北驕合作開發購物城的事,他就坐立不安。若是天道默認這樁合作就是燕北驕的願望,那他真的是哭也來不及。
他拿出手機,打給豐峰集團管理層,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合作協議可以繼續起草,但是條件一定要苛刻,有多苛刻就多苛刻。”
聽那頭興高采烈的聲音,陳致心情低到了谷底。不用想也知道,當燕北驕看到協議時,會如何的暴跳如雷。兩人剛建立的、薄冰般的玻璃情誼,大概也會粉碎得屍骨無存。
燕北驕并沒有他想象中的生氣,事實上,看到協議,他反而松了口氣。明處的戲弄,好過背地裏使絆子。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傳說中毫無存在感的秦家少爺到底吃錯了什麽藥,設下如此幼稚的圈套來耍他。
從抽屜裏拿出秦學而的資料,又細細地看了一遍。從學校到家庭,與自己都毫無交集,對方的興趣來得莫名其妙。
只是,對這份莫名其妙,為什麽他竟感到興奮與期待?
反常的反應令他心生警惕。所以,當陳致打電話邀請他共進晚餐時,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語氣十分不客氣:“看到貴集團起草的協議之後,我想拳擊臺比飯桌更适合我們。”
陳致佯作沒聽出他話裏的諷刺:“聽起來很不錯,去哪家會館?”
燕北驕驚詫于對方的厚臉皮,借口有事,直接将電話挂了。挂了之後又莫名不爽。細究緣由,大概出于自己被戲弄之後,沒有反擊的窩囊感?
他手指在桌面輕敲了兩下,撥通了楚瑜媛的電話。
燕北驕頻繁與楚瑜媛見面吃飯的消息,很快從私家偵探的嘴裏傳到陳致的耳裏——事實上,私家偵探當時的措辭是“約會”。
陳致按捺不住,在私家偵探再次報告他們會面時,特特趕去,使了隐身術,跟在兩人身後。
他們剛從車上下來,一前一後地進餐廳。好在相處的場景并不似陳致想象中的你侬我侬,依舊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樣,保持着微妙的距離。
燕北驕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楚瑜媛突然說:“今天不會再有記者了吧?”
燕北驕微笑道:“适當的曝光有助于促進合作。”
楚瑜媛臉色有些難看,不自在地绾了下頭發,将頭別開去,佯作打量外面的車輛。
燕北驕低頭點餐,不時詢問,但對方回答得極其敷衍。他放下菜單:“不喜歡這家餐廳的環境?”
楚瑜媛轉頭看他,意味深長地說:“環境還不錯,是個告白的好地方。”
燕北驕合攏菜單,叫服務員過來,點了幾個菜,等對方走了才說:“你喜歡就好。”
楚瑜媛撩了下頭發,露出白皙的脖子,側頭看他:“那我告白的成功率有多高?”
燕北驕端起杯子,抿了口水。
顯然,幾次見面之後,對方已經不再滿足于生意夥伴這個定位。而默許、甚至推動事件發生的自己早就料到了這個局面,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比預想中的更反感。
楚瑜媛見他不說話,将話說得更露骨了一些:“我爸爸也覺得我們的合作可以更加全面,從生意……到生活。”
她壯起膽子去抓燕北驕放在桌上的手,可是還沒靠近,燕北驕就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放在桌上,恰好避開了她的接觸。
楚瑜媛陰沉了許久的臉色終于全黑了。
而黑着臉坐在他們邊上的陳致,終于雨過天晴,露出了笑容。
楚瑜媛沉默了會兒說:“雖然我們那塊地也是商業服務業設施用地,但是,城市規劃裏,我們是要建辦公樓和酒店的,不可能改建購物城。”
燕北驕點頭道:“我知道。”
楚瑜媛說:“那你之前還說要建購物城?”她之前就知道自家土地建購物城是不可能的,為了見燕北驕才一直忍着沒說。今天是氣急了,脫口而出,沒想到對方早已看穿。
燕北驕說:“所以,要将豐峰集團加入到我們的合作中來。”
楚瑜媛說:“聽說秦學而找你談過?”
聽她提到自己,陳致立刻打起精神。
燕北驕笑道:“你覺得他說話有用嗎?”
陳致拿起手邊的細鹽罐,倒出一把鹽,走到燕北驕的身後,對着他的後領一點點地撒下去。
燕北驕猛然回頭。
陳致對着他,露齒冷笑。
燕北驕摸了摸後領,又看了看天花板。
楚瑜媛被他弄得一陣緊張:“怎麽了?”
燕北驕道:“沒什麽,可能牆粉脫落。”
楚瑜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瓷磚,一臉狐疑。
楚瑜媛想着他的态度,燕北驕想着自己的後領,兩人吃了一頓心不在焉的飯。
飯後,燕北驕送她回家。
到家門口,她突然問:“你有秘密情人?”
燕北驕微微一笑:“如果我有愛人,就不會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