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折子十七
自從俞聰賴上賀錦,祝一東氣得魂也沒了。他回去浮山,天天往山頂跑,連郝隴用酒去哄也哄不下來。
郝隴罵他不争氣,混了這麽多年頭,連個人都沒留下。祝一東就呆呆聽着,讓風吹得整個人都淩亂起來。見狀,郝隴便舍不得罵了,他嘆着氣朝他說:“事到如今,哪來的後悔藥。他到底是島上的人,與島外總是不一般的。放得下,你就甭去尋他,放不下,就好好待人。”
縱有千言萬語,偏偏如鲠在喉。祝一東只得抹一把臉,紅着眼看着郝隴。
老師傅繼續勸:“要成了他心頭上的一塊肉、一根針。即便弱水成河,你就這麽紮在他心頭肉上,往死裏紮着,他便離不了你了。”
17
秋末的雨越下越大,雨聲響徹浮山。
賀錦在蓬勃大雨中,失魂落魄地讓人催趕着下山去。下山的路就好比幾個月前從峥越山莊離開時一般,蜿蜒又漫長。
那一回,有人贈傘一把,稍擋風雨。這次,卻無人再能遮風擋雨了。
歸家的路只有一個方向,他走了無數彎路,才登上船回到承啓島。樊師姐的相好一大早就過來渡頭接他,瞧着賀錦魂不附體的模樣,只得拍拍他肩膀權當安慰。
樊師姐自收到将仙的信箋後便一直在家中等候,見着賀錦張嘴就罵:“當真不省心!”
相好勸道她好一會,順嘴就讓賀錦回房歇息。
樊師姐哼一聲:“不行!他回來是閉門思過的!哪有不罰的道理!去!把師傅的閣子好好收拾收拾!裏頭的東西都給我認認真真瞧一遍!心裏再沒個數兒,就怨不得我這當師姐不疼你!”
将仙有個樓閣,挺寬敞的地兒,用來放置他無數寶貝。
賀錦在樓閣裏發愣,就這麽過了三五天;後來還是樊師姐的相好看不過眼,送飯食的時候提點他一下:“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這人肉眼啊、能看上古下今、人心皮肉麽?有些事兒,總得往細裏想想,莫要辜負你師姐一番好心。”
賀錦聽出話裏有話,傻乎乎地看着熱騰的飯菜好一會,才慢慢吃了浮山下山後第一頓飽飯。自那日之後,賀錦似乎來勁些,弄了掃帚和抹布,自上而下地把閣樓收拾細致。
這一打掃,竟翻出不少塵封的寶貝。
将仙這人自負,說一不二,性子有時候橫起來真能氣死個人。偏偏年輕時交友不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瞧見對方什麽寶貝,自個稀罕的就與好友打賭,贏了還好,輸了就冷冷一笑,把對方笑得毛骨悚然。後來年紀上去了,也稍有收斂;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多是人遷就他的時候,要他低三下四一回,難咯。
翻翻弄弄好幾日,滿地都是江湖數一數二的寶貝,雖占地兒,但将仙舍不得丢,便一直這麽放着。
賀錦還尋到關婆子以前一時興起掏給他的手劄。
當年讓樊師姐看賊似得盯着,他便把其中一些章節讀得爛透。那日就是憑着腦子那段滾瓜爛熟的婆娑果秘方,想讓将仙服軟罷了。
那手劄随手放在一木架子上,看上去似是當年被他随手放置。賀錦拍拍上頭的塵,翻了幾頁。霍地想起當日那段模糊的小字,他便随地坐下,把手劄翻開細讀。
書中多為養蟲的要訣,其中不乏養生蠱的秘方子。
養生蠱起先并不是這名兒,關婆子年少時一嘴風花雪月,哪能起這破名字。若不是将仙收養賀錦,發現這娃兒已經損了身體,向關婆子讨了這蠱蟲給賀錦養身,後來也懶得去記那些文绉绉的名兒,随口就把蠱蟲喚作養身蠱了。
賀錦翻了好半天,終于在書中翻出偏偏角角的那幾行蠅頭小字。
上頭寫的是蠱蟲的習性,還有養蟲需留心之處。
末了,才是一句:母蠱雖為大補,須以死令子蠱化母,此為養身蠱也。
賀錦怔住,把一行字放在嘴邊咬來嚼去,沒來由一陣心慌。他扒拉着後頭數十頁,終是在末尾處尋到關婆子獨留的兩三行字。
養身一蠱、自為慈母雙蟲。子蠱可易其主、母蠱不可為之。
今聞道将仙已種母蠱,受子蠱牽累。因其牽一發而動全身,望阿錦珍之重之。
眼看入夜了,樊師姐沒見賀錦自樓閣出來,便過去尋人。
自洞開的大門看進去,秋夜裏的閣樓裏已經陰陰暗暗的,賀錦就這麽坐在地上,待樊師姐喊了兩三聲才回過神。
他擡手擦擦鼻子,沙啞地朝樊師姐說:“來了來了。”
樊師姐了然于心,就道:“關婆婆給你留的手劄,可是看仔細了。”
賀錦這才回頭問:“母蠱死了、人會怎樣?”
樊師姐說:“你自個驅蠱易主就這麽死去活來,若要蠱蟲死,還能怎樣。”
賀錦啞然。
“這人世間吶、多得是事兒求不來。”樊師姐轉身要走未走,“若再身在福中不知福,師姐可饒不得你。”
樊師姐走了幾步,自家相好正站在不遠處,笑得特賊,說:“我家明蘭可是在吃阿錦的醋?”
樊師姐擠兌他:“即便人心都是長偏的,疼不疼自個,心裏都清楚。說起來、師傅寵我時,你還不知道在那個嘎啦裏頭呢。”
對方失笑,只得搖着頭跟在樊師姐身後離開。
樓閣裏,賀錦自然也聽了這番話。他昂頭就倒在地上,看着幽暗的屋頂,思緒慢慢跟着夜色氤氲在寂靜中,許久之後才慢吞吞地爬起身來。
他出門去,看着大街小巷萬家燈火,點點螢火闌珊,真有歸家之感。
賀錦忽然深感後悔。
當日他不回了俞聰那句氣話的。
俞聰與其他幾人不同。賀錦起先擔心他年少不更事,不過一時糊塗,自然不能什麽都順着。後來日子就這麽過着,也沒覺什麽。
可這東西只要往深裏撬,從俞聰到祝一東,由唐歷到程子瀾,就是個事兒了。
他們終究、不是島上的人。
樊師姐等了許久,也沒見賀錦過來,便讓相好再提着食盒過去——總不能把人餓着了。
相好沒在閣樓找到賀錦,倒讓樊師姐在酒窖子裏頭把人提拉出來。
賀錦已經喝得酊酩大醉,抱住樊師姐的大腿就頗為委屈,便滿嘴胡話沒個正經,惹得樊師姐青筋暴起,恨不得一掌拍死這孽畜。
賀錦讓樊師姐推到一旁,他滿嘴酒氣,可憐兮兮地低聲埋怨:“……師姐也不疼我了……”
“……”樊師姐斥道:“一把年紀,毫無長進!你臉皮倒厚吶!想得着師傅和師兄師姐的寵,轉頭就疼自家幾個姘頭去!”
賀錦竭力辯解:“……那不是、不是姘頭!”
樊師姐氣笑:“那該是啥?”
賀錦大喊:“那、那是我賀錦的相好!我便要這麽疼着他們、誰讓我一個個都稀罕得很呢!”說完咧嘴笑了,越笑越歡,直接就趴在地上笑得彎了腰。
樊師姐無奈:“這傻子!”
賀錦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小腹處陣陣生疼。
真傻乎。
稀罕便稀罕了、還非得較真一雙眼珠子,哪只更要緊吶。
蔥頭那混小子、果真欠教訓!
俞聰打了個噴嚏,讓前頭的将仙微微回頭看一眼,他頓時一僵。
待兩人剛進院子,就聽見有個老頭在大放厥詞。
“……那日雖是我催着他下山,可眼看傾盆大雨的,怎會不給他備傘!備着呢!只是賀錦那小子沒長心眼,滋溜一下就走了!攔都攔不住!……
“……這隔三差五地運功給這個治病,給那個療傷,還讓我風餐露宿!我一把年紀的、老骨頭都要入土了!他将仙也夠忍心——”
甄瞎子猛地閉上嘴,祝一東便知道将仙過來了。
果真将仙帶着俞聰大搖大擺進門來,甄瞎子灰溜溜地走了。
将仙瞧着祝一東和俞聰,就說了兩字:“出息。”也不知道這話說道的是誰。他往榻上一坐,張嘴就一串心法,慌得俞聰與祝一東打起十二分精神拼命記着。
将仙一說完就将他們掃地出門。過了會,郝隴找過來。
将仙說:“怎麽、這回又沒記住?”
郝隴老臉赧赧:“你這哪是誨人不倦!武功心法,一字不能落錯。即便有過耳不忘的本事,也難免有漏失之處……”
将仙打斷他:“那便下山,少招惹我徒弟。”見郝隴不吭聲,他又說:“你這性子、荒廢弟子一身悟性。”
郝隴暗喊冤枉。
“這兩個、悟性好、可惜定力不足,定力足的、不是損了根就是壞了本,沒一個能入眼。”将仙嫌棄:“若不肯下山,便乖乖領罰去。少給我吱吱歪歪的,淨想些旁門左道。”
郝隴被駁了面子,也不好再久留,便說了程子瀾和唐歷那頭的狀況,就起身離開。才出了門,他想想又替徒弟不甘,回頭就對将仙說:“莫說我話不中聽!現下是你徒弟挑的人,你這當師傅的,在這選來選去,還有理了!”
将仙不屑:“不夠好,還想着攀上我徒兒!”
郝隴一聽,奇了怪了:“好不好,都沒個準兒!盡是你一己之見!”
“誰說沒準兒。”将仙上前來,笑着給了郝隴一個眼刀子:“我便是那個準兒。”
“……”郝隴竟一時間無言以對。
大敗塗地的郝隴只得作最後掙紮:“……念在我與你做了局、把老東西們都哄到浮山來,你這回就把功法給我譽抄一份!”
過了片刻,郝隴拿着譽抄的心法,痛心疾首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