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折子十六
才關上門,樊師姐就看見賀錦心急如焚趕過來。他臉色鐵青,衣服也沒來得及穿好,只在身上披了外衣,見着樊師姐出門來就迫不及待問:“他怎樣了!”
樊師姐恨不得抽他一頓,但礙于賀錦身上帶傷,才硬生生逼迫自己撇臉走開。賀錦着急地往房裏看去,程子瀾就這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也不知是生是死。
“師姐!”賀錦喊住樊師姐,一個大男人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能不哭麽。樊師姐恨恨地想。他的兩個男人一個躺在這裏,另一個躺在隔壁房呢!
樊師姐回頭對他說:“你若有話要問、就先給師姐說說,這頭和那頭、都是啥回事。”
賀錦被說得啞口無言,最後悶悶說:“沒啥回事。”
樊師姐問:“沒事你能把師傅給你的寶貝都掏出來救那姓唐的?還有這面生的小子,剛才拼了命似得運功救你,你當師姐瞎了不成?”見賀錦垂着頭沒回應,她繼續問:“姓祝的小子都知道?”
賀錦苦笑一聲,還是沒回答。
樊師姐按捺萌生的怒意,輕斥:“師傅給你的寶貝,你怎麽處理師姐不予置評。但你不該瞞着我将養生蠱易主!若不是這小子剛好過來救你,你連着那姓唐的就一塊兒沒了!事關養生蠱,皆非小事。你給我将關婆婆當年留下的手劄看仔細了!哪怕這蠱去了姓唐的那裏,也得給我好好養着!若是弄出點毛病來,瞧我不扒了你兩的皮!”
賀錦讓她教訓得唯唯諾諾的,一句話都不敢說。
“還有這裏頭的兩人,你處理處理,莫要鬧出幺蛾子來!”樊師姐拂袖而去,剛走幾步又回頭,言語中帶着些許幸災樂禍:“之前祝一東捎信過來,說過段時日就來島上。島外與這裏到底不一樣,還能樣樣順着你賀錦的意思?若真只能挑一個出來,就你現下這德行,還能快刀斬亂麻?!”
賀錦這才擡起頭,頹然答道:“如真是這般,我便留在島上孤獨終老,也未必不是好的。”
聞言樊師姐眼神閃爍,勾嘴笑笑:“……姓唐的死不了,底子定是壞了,不過有養生蠱給滋養着,過幾年還能活蹦亂跳。至于裏頭這個、我瞧他真氣不一般,可惜早早透支。本來根子就有損傷,一身真氣自己尚不夠用,昨日還強行渡給你運功療傷,傷上加傷!想日後有多大所長進,現下就能斷這念頭了!”
賀錦當即滿嘴苦澀,問:“師姐沒有法子了麽?”
樊師姐轉身就走,直接斷了賀錦一番癡心妄想。
賀錦難受許久,回頭竟見程子瀾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端坐床邊看向他。眼神接觸到賀錦的視線後收回,程子瀾起身說:“我今日就走。”
賀錦不知他聽進去多少,反正剛才對話沒一句順耳的。
程子瀾決意要走,賀錦挽留不得,只好送他到渡頭坐船。兩人相對無語,待船夫吆喝準備開船,程子瀾才動身登船。賀錦一把拉住他,語氣急促:“君行!我可、可不是島外的人!”話說完了,自個才覺得矯情。他們根本沒與他有過言之鑿鑿的話語,有時候賀錦免不得想是否自己一廂情願罷。
可程子瀾雙手握拳,回頭給他一個惡狠狠的表情。
“所以、我才認了!”
16
關婆子給賀錦留了一本養蟲的手劄。裏頭蠅頭小字太多,後來在樊師姐的督促下,把養生蠱那幾段話都細細讀了。
裏頭除了婆娑果毒殺養身蠱的方子外,在最邊兒的角落上還添了一段話。只是字太小,又寫得偏,賀錦沒留意。今日想想,隐約中有點印象,偏偏就是沒能把一詞半語搗弄到腦子裏。
自他兩被将仙紮了發刺後,唐歷不知為何一直沒醒來。賀錦給他把過脈,就是探不出毛病。祝一東靠坐着鐵栅欄看他,這時一改平日裏的痞性,就這麽坐着,時而沉思時而擡眼又盯着他。良久後,他忽的笑出聲;笑聲中夾帶嘲諷的意思,賀錦懶得理會,就坐在唐歷身邊發呆。
祝一東盯了一會兒,慢慢轉過身背對賀錦。
人的心都是長偏的。
他生父偏愛賭,生母偏愛自身,即便是待他如子的郝隴,心頭偏頗的也不是他。
他得通透。
過了小半天,外頭一陣吵雜。賀錦猛地跳起上前,果真看見俞聰被人押進來!
俞聰一路上掙紮得厲害,卻一見賀錦就整個人心虛得焉了,直接被關入祝一東的牢子裏。
賀錦詫異,問他怎麽回事。
俞聰怎麽敢說自己把賀錦的姘夫打得吐血,至今生死不知。他生怕外頭的人點破,怕賀錦暴起揍他,就躲到牢子最遠的地兒。
賀錦初以為是将仙叫人關的俞聰,卻見俞聰畏畏縮縮的模樣,立馬就知道這小子定是闖禍了;厲聲質問下,才聽俞聰慢吞吞地回話:“我與程子瀾交過手,之後他突然重傷不醒。”
祝一東錯愕,回頭尋找賀錦,卻發現賀錦一臉怔愣,落寞地站在原地。
郝隴将程子瀾帶給關婆子。關婆子剜了他一眼,說這人不歸她管,要找就找始作俑者去!那始作俑者在屋子裏聽曲子聽得悠游自在的,即便聽了他兩的話都不為所動。
“你家幺弟、”待俞智停下蕭,将仙便說:“我讓郝隴鎖起來了。”
俞智神色慌張,問是否舍弟有所得罪。
“我尋思要關他幾年的。”将仙自榻上起來,“你們俞家若是不肯,我就在浮山等着。”未等俞智開口,他輕彈一指,俞智頓時定住,發現自己連啞穴也被點上了。
他眼睜睜看着将仙自巾架上取過濕布擦拭臉上血跡,擡手見衣裳血跡斑駁,便随意開了郝隴的衣櫥,翻了一套衣裳換上。
臨出門前,他來到俞智跟前,從容道:“你俞家管教不了、禍害我徒弟,那便由我管教管教就是。”也不管俞智恍然大悟,轉身就走了。
郝隴見他出來,就将程子瀾的事兒說一遍。
将仙說死不了的,就優哉游哉地踱步去見程子瀾。
郝隴的院子有廂房三間,程子瀾被安置南廂房。裏頭老東西站了一地,自見到昏迷不醒的程子瀾後面面相觑,才恍悟過來。
其中有個大胡子老頭毛發沖冠,勃然大怒:“我就說還未到約定之時、好端端的論什麽劍!原來是個局!”
這話吼出來,将仙踏門而入,聞言竟笑了:“人齊了就是,省心。”
老妖婆痛心疾首:“死相冤家咯!”說罷眼刀子唰唰往将仙後頭的郝隴剁去,幾欲将一臉正氣佯裝無辜的郝隴剁成肉餅!
甄瞎子就說:“這話說得不對!人是齊了,心裏頭怎麽想,你将仙能有啥法子弄!”皺紋褶子裏頭慢慢睜開的混濁眼瞳往床上的程子瀾身上瞟幾個來回,賊贓地笑出聲:“桀桀桀、到時候人怎麽沒的,怕你将仙都不知道!”
“除了他、還有一個。”将仙說完,其他老不死們都挑挑眉,甄瞎子笑得更猖狂。
“說罷、有啥條件,盡管開。”
秋末來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地打濕了真座浮山。
關婆子起身關上門窗,把老不死們争論不休的話語都鎖到門裏。
自老東西們都獅子大開口開了條件,将仙一直置身事外,任由他們七嘴八舌地吵不個不停。老妖婆雖然時不時插嘴,眼神還是飄到将仙一頭白發上,又是欣喜又是失望,良久才到将仙身邊去給他把個平安脈。
老妖婆說:“蟲子死得幹幹淨淨的,你也寬心了?我說你将仙啊、真應了我當年說你的那句,到頭來避不開這七情六欲,逃不過人世倫常的局!可我就是不懂,他既不是你親骨肉,何苦做到這份上?”
若是平日,将仙一概懶得回應,這回居然給了老妖婆一抹眼神;谙熟将仙性子的老東西們都靜下來,留神着将仙的回應。
“你若疼一人,還有理由可言?”将仙笑他們,“如此,你們與我耗了大半輩子、又是哪來的因由?”
人間癡人,自個不參透,還笑他人太癡,當真可笑。
衆人靜默,倒是老妖婆冷言冷語地嘲笑:“說得你自個是個多大的寶貝似得。”
将仙回她兩字:“自然。”
老妖婆眼角抽搐,真不知道怎麽給這凡塵俗子潑一盆冷水。
關婆子搖搖頭,無奈地把話都扭回正題:“這人功法偏陰,雖底子有耗損,但是筋骨還是好的,只可惜用的法子錯了,一直運功護體,反而自傷根本。之前有發刺鎖脈,杜絕他自傷,可惜賀錦以養生蠱的真氣為他丹田護體,反而削減了發刺鎖脈的本意,導致真氣破鎖溢出。真是命也。”
将仙說:“人沒死就成。”
關婆子啧聲,真讓将仙氣得沒脾氣。
“這麽弄來,沒個一兩年,怎麽成事!?”除了這裏頭的一個,另外還有一個呢!甄瞎子這麽一盤算,就覺得買賣不劃算。
将仙順着就說:“那便一兩年。”
入夜後,牢子裏點上了燈籠,柔柔的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長。
俞聰又是解釋又是後悔,哄了賀錦許久都不見他回應,只覺得被刀子剜掉了五髒六腑,留着個空殼子在這裏。到最後,唐唐一個大男人竟帶着隐約的哽咽聲,對賀錦道:“賀錦、你的心長得真偏。”
賀錦想了許多,才看向他,說:“我知道。”
于是幾人都不再吭聲了。
越夜半時分,蠟燭已經燒完,牢子裏一下子陷入黑暗。外頭秋雨連綿,烏雲蔽日,連着窄小的窗口外也是漆黑一片。
霍地,外頭傳來吱呀的開門聲,然後有人漫步而來,驚醒了牢裏的幾人。
來者腳步太輕卻穩,祝一東警戒地盯着一團陰影逐漸靠近,就在要瞧見模樣時止住步伐。
“阿錦。”
賀錦趕緊扒拉到鐵栅欄前,對着陰影跪下就道:“師傅!”
将仙一直站得遠遠的,留給幾人模糊的影子。
“為師要與你做單買賣。”
賀錦沒回話,果真聽将仙繼續說:“程子瀾要死了。”
俞聰一身寒毛都豎起來。
“你若要為師救他的命,你給為師回承啓島上閉門思過。如非得我之命,不得離島。”
祝一東冷笑。
将仙還未說完:“至于這三人、要留在浮山五年,不得下山。”
“哈!”祝一東冷冷嘲諷:“說得爺爺我就得聽你這老妖怪的話一般!”
“這麽說來,你是第一個不肯了?”
祝一東讓将仙哽住,咬咬牙看向賀錦。賀錦頹然跪着,紋絲不動,像是已經死寂。祝一東暴起,吼住将仙:“誰說爺爺我不肯!留便留!待在浮山是誰作的主都指不定!”說罷,他轉頭瞪住毫無表态的俞聰。
俞聰一直往賀錦那裏看,就是沒見過賀錦回頭瞧一下自己,頓時心灰意冷。他苦笑:“真他娘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賀錦,你可看好、我俞聰是不是待你好!”他攥緊鐵栅欄,朝賀錦喊一句:“你怎麽不看看呢!”最後□□一聲,回頭也朝将仙喝道:“五年而已!誰怕誰!”
賀錦渾身一抖,無力感壓榨最後一絲理智,眨眼就是熱淚滾了幾圈,在漆黑中吧嗒吧嗒地打在地上。
人這一生、盡是□□娘的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