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15
折子十三
承啓島有一處種了一大片的桃花,春暖花開時紅花缤紛,十分可愛。
祝一東跟着師傅往桃花林走。年幼的小童跟不上郝隴的腳步,讓郝隴一手拽住往前飛奔。一路風景飒飒後退,連功夫邊兒都還沒摸着的祝一東大為驚羨,越發崇拜自家老師傅。臨近桃花林,郝隴停下腳整整衣裝,拉拉祝一東的小衣擺,然後才從容走進桃花林。
林子裏有座小亭子,裏頭站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懷裏抱着個瘦小的娃兒。
郝隴帶着祝一東走過去,大笑着與男人說:“将仙你瞧瞧,我剛收的小徒弟!”說罷往祝一東肩上拍拍,手上沒輕重,拍得祝一東差點甩個跟頭。
祝一東擡眼看看師傅那把在笑容中抖抖的羊胡子,又看看跟前只給了自己一抹斜視的男人;剛好男人懷裏的娃偷偷看過來,男人才順着娃兒的視線正正經經瞧了他一眼。
祝一東眨眨眼,六歲的腦瓜兒中咕咚咕咚冒出一句話:原來要讨好的是這娃呢。于是他朝娃兒笑了,娃兒的大眼兒看着看着也冒出笑來。
祝一東就想:我就得欺負欺負他才成。
這年頭纏着祝一東許久許久,可惜一直未能付諸于行動。每每來了承啓島,他帶着年歲相當的賀錦到處闖禍。只是将仙太寵賀錦,從來沒罰過他;倒是樊師姐告狀到郝隴那兒,祝一東一回師門就挨板子。後來祝一東氣不過,撇下賀錦自個浪蕩江湖好一段時日。待某日夜裏遺精,他吓得跳醒,一摸□□,粘稠粘稠的。
春夢來得太突然,模糊中他只記得一片紅花罷了。
直到某日,他把不識□□的賀錦壓在一片茂盛的蘆葦中。那時日頭太好,照射得身下年輕的軀體似乎在熠熠生輝,他立馬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憋住。
賀錦羞紅的臉讓雙臂擋住,發鬓處露出的耳朵都是滴血般的紅,結實的胸膛一起一伏的,見他許久沒動作,賀錦才從雙臂中瞄了他一眼。
祝一東朝他笑了。
祝一東自小就長得好,長大後臉容也舒展開來,更是個俊俏的漢子。日光隔着的蘆葦在他臉上一照,更是生色不少。
仗着這麽一張臉,祝一東沒少胡作非為。一想到現下禍害的是賀錦,
(哈!)
一方蘆葦搖擺個不停,日落西山才肯罷休。
賀錦披散的頭發在汗濕的脊背以及肩頭上來回蕩漾,祝一東在賀錦看不到的地方笑得賊嘚瑟。
這人歸我了。
13
浮山屏鎖門論劍,請了八家十四門。應邀前來的,除了關婆子,還有幾個老前輩;其餘的都是年輕一代攜帖前來。
待人齊了,郝隴當晚便設宴宴請。何芳宗輩分不夠,沒在邀請之列。倒是那幾門年輕人自覺坐在偏偏的桌席,将主桌留給了幾位老前輩。主桌上,屏鎖門掌門人坐主座,次座是郝隴,然後依次是那幾位白發蒼蒼的老前輩。
坐在關婆子身邊的老頭眯着的眼中露出一絲混濁的眼珠子,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一封請帖下去,活着應邀的,也就眼前這幾個,真是越發寂寞了。”
關婆子哼一聲:“真瞎子,你自個當老不死便夠,甭把我說一塊去!”話音剛落,便見将仙姍姍來遲。主席上忽然一片鴉雀無聲,連帶側席幾桌都閉上嘴。
主席上那堆老東西堪堪坐滿,每個人都伸長脖子像是盯着長腿的豬肉一般看戲,瞧他将仙往哪兒坐去。
側席才三桌,每桌都沒坐滿人。本有熱心的小夥想招呼遲來的人就近坐下,可是場上的氛圍靜谧得太詭異,每個人都穩穩坐在椅子上,就是把嘴巴閉得死緊,他也就不好沖着這陌生人套近乎了。
屏鎖門掌門見自家老師傅郝隴不吭聲,暗地裏萬分頭疼。
屏鎖門設宴,将仙是年年請,次次不來,以至于山門裏的人都沒想着給他安排坐席。
不過将仙連眼神都沒給那些老東西,轉頭就大步離開。
甄瞎子先叫出來:“诶诶诶!先甭走呀!”起身就去追。
第一個追出去,其他的老東西都聞風而動,紛紛起身離席。最後留下屏鎖門掌門人獨坐主席一桌,扶額道:“開席罷!”
那頭将仙由宴席地一路踱步回去郝隴的院子,後頭跟着一串老東西。郝隴走在最後頭,前面是關婆子,最前頭的是甄瞎子和一個老妖婆。
老妖婆與甄瞎子不對付,每每甄瞎子與将仙說一句,老妖婆就擠兌一句,好不熱鬧。
郝隴院子有石桌一張,配着石墩一對。将仙上前一腳踹爛一個石墩,然後坐在僅剩的石墩上,擡眼才給那群老不死一個不太正經的眼神。
老不死們:“……”
就在此時,被強制閉關思過的祝一東正在地室裏,拿着一根小鐵絲與鐵鎖奮戰中。送飯的小童正是上回那個梳着雙髻的小師侄,他提着籃子等得不耐煩,一邊翻白眼一邊催:“祝師叔、你好了沒。要不,先用飯罷。”手累啊。
祝一東輕斥他一聲“甭吵”,滿頭是汗地奮力用鐵絲去勾鎖芯;埋頭悶勾,一使勁,鐵絲都斷了。祝一東眼皮都抽搐,摔了斷掉的鐵絲,隔着鐵栅欄與小童說:“阿六,平日師叔待你還是不錯罷?”
小童白眼繼續翻得樂,埋汰道:“祝師叔每次喝醉酒就去師傅那兒告我狀!”
祝一東哽住,嘴角抽抽,道:“師叔那是真心待你好、懂不!去,給師叔弄幾根韌一點的鐵絲根兒來。”
小童道:“多少根鐵絲兒都沒用、這籠牢和鎖是師祖特意打造的,就是尋思哪一日把你關一關。”末了語重心長地學了郝隴的話:“說是給你長長記性呢。”
祝一東腦門上青筋跳跳,破罐子破摔地往地上一躺,絕食!
祝一東這頭絕食,賀錦那頭排排坐,正和唐歷與俞聰吃得歡。賀錦當年也有好酒埋在屏鎖門,今日裏吃飽喝足,又趁着酒鬼祝一東不在,趕緊挖出來分了。
他還厚着臉皮跑到程子瀾那房去,說有好酒幾壇,賞個臉喝個小酒。
程子瀾才要拒絕,賀錦直接就把人拽出來。他邊拉扯邊道:“峥越山莊的女兒紅确實好,可惜都讓我兩早早喝光了。今日這酒雖比不上,好歹也是不錯的。”
程子瀾一聽莊子的女兒紅沒了,眉頭皺得厲害。
那酒是程母陪嫁的賀禮。
結果賀錦回頭見他一臉寒冰十分不爽,就笑道:“我何止喝光你的酒。”那眼兒往程子瀾身上掃幾掃,越掃越不規矩。
唐歷和俞聰見賀錦把程子瀾都拉過來,臉色都怪怪的。俞聰不知道裏頭的彎彎曲曲,只是問這人誰呀;得知對方是程子瀾,臉當場就臭了。賀錦趕緊塞他一碗烈酒,把他那些未出口的昏話沖回到咽喉以下。
賀錦道:“有酒喝酒!都少給我廢話!誰敢給我浪費好酒,少不了一頓肥揍!”說罷就當真把幾個人灌起酒來。
一桌人各懷心思悶頭喝酒,竟也讓賀錦灌了七八分醉。
俞聰借着醉意就撒潑,開始是讨好地給賀錦抛媚眼兒,後來學着唱戲的給他唱兩段不倫不類的曲兒,最後撲過去就拉着賀錦的衣裳親起來。賀錦讓俞聰拉下上衣,就赤着膀子掄起一壇酒仰頭就灌。俞聰瞧着多餘的酒水順着賀錦的脖子往胸膛流下來,嚷嚷着不浪費,就狠狠自下往上舔一道。
賀錦讓他舔得發癢,一手将人推了個吃狗屎。“喝酒便喝酒,動手動腳!”
唐歷瞟了眼冷着臉的程子瀾,對賀錦道:“今日就到這罷、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賀錦應聲,見程子瀾起身就走,自個竟一頭熱地跟上去,俞聰拉都拉不住。
走了幾步,程子瀾停下,回頭說:“婆娑果就要成熟落地了。”
賀錦腳下一頓,倒像是被人當場一頭冷水澆個透徹,一灘心思都冷成冰渣滓兒。
程子瀾獨自走回房,賀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最後還是唐歷出來把他拉回房內。俞聰見他一臉落寞,嘴上那些不饒人的話也不好再說;瞪了唐歷一眼,他一手将賀錦帶到身旁,輕輕靠上去說:“不就一個程子瀾,小爺比他好不知多少吶!你怎麽就不睜眼瞅瞅!”
賀錦笑他:“這人與人、怎麽比啊。”說罷伸手捂住俞聰的嘴,“你這嘴今日就歇歇、還有甭在我身上摸來摸去的。”
三人把剩下的酒水就喝個精光,最後俞聰醉倒在床榻上,唐歷和賀錦醉醺醺趴在桌子上。兩人靠得很近,呼出的酒氣就在咫尺之間,迷迷糊糊地相互看着,然後又閉眼睡一會。
忽的,唐歷輕聲問:“之前你說的法子,是不是都沒轍了。”
賀錦眉峰凸起,想起這幾日拜訪的幾位老前輩都是滿嘴含糊,沒一個正經答允,越想越心累,連眼皮都沒揭開,回話:“……法子倒還是有的。”他睜開眼,見唐歷憂心忡忡地看過來,就解釋:“我師傅來過浮山,估計這幾日還會再上來,到時候便是見真章兒了。”
唐歷想說這算什麽法子,不過賀錦已經接着話頭繼續說:“屆時可能熬一點苦頭,最後還是會順着我就是。”
唐歷笑:“你說過、他對你好呢。”
賀錦得意地朝他眨眨眼,也笑了。
折子十四
唐歷離家後一直住在承啓島,整日除了養傷喝藥就是發傻。待他能下床走動,賀錦趕緊劈了一畝地的桃花,把土翻了,搭上竹棚子,兩人弄點菜籽種田,也算是打發打發時日。
樊師姐一度對那畝地無言以對,權當看不見。直到他兩耕田犁地就跟上瘾似得,把附近一片地兒的桃花樹都砍了,全用來種菜。當時外出回來的樊師姐從自家相好那兒聽說這事,氣得火冒三丈,趕緊跑到桃花林子去!一入目就是菜苗瓜棚一片綠油油,而将仙那片桃花林都被屠個大窟窿出來,她又氣又吓,差點背過氣。
賀錦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伐木太過了,最後沒心沒肺地傻笑,對樊師姐說:“我尋日插枝,種回去就是。”可惜賀錦有時候忘性大,這話一出嘴,一下子就忘到承啓島不知哪個嘎啦處了。
倒是唐歷一盤心思都放在這菜田瓜苗上,自給自足,又能強身健體,身子骨就越發硬朗。
有一回,賀錦與他在烈日下除蟲,兩人一會兒就汗流浃背;活兒忙完後,賀錦就帶着唐歷下海去。唐歷個子高大,一身皮肉在海水上沉下浮的,要麽是麥色的脊背,要麽是結實的小腹,有時候是緊繃的大腿,有時候是流暢的臂膀,直把站在水裏的賀錦看得渾身火起。
賀錦不住地咽喉,嘴角讓額際淌下的汗水沾濕了,一舌頭都是淡淡的鹹味。
唐歷一個浮水冒起來,正要問賀錦為何愣在那兒,卻對上賀錦一雙明亮地招子。他張張嘴,臉卻猛地燒起來,燎原到了耳根兒處,都把耳朵都燒成血紅色。
賀錦笑得眯起眼,那快活模樣實在太招人了。他先撥開水走過去,唐歷也被這番勾人模樣牽扯着,劃拉開礙事的海水大步上前。
兩人伸手就抱在一起,不自禁地親吻,最後緊貼的胸膛裏,兩顆鮮活的心都急劇跳動起來。
然後賀錦說咱兩回家裏頭去。
話音剛落,兩個急性的青年火急火燎扒拉上岸,一身衣裳穿得亂七八糟的,性急得連輕功也忘了,大步流星地奔跑回到家中。一邊跑還一邊哄笑打鬧,待把房門勉強拉過遮起房內春光,兩人就猴急地拔下衣裳。
(哈哈!)
俞聰即怒又羞!
不行不行不行!他定要賀錦在自己身上也搖上一回!誓不罷休!
不久後的某日,自作聰明的俞聰萎了個把月。
14
浮山屏鎖門論劍開始了,賀錦去旁觀過,沒瞧見将仙。他聽聞前日将仙已上浮山來了,現下不見人影,也不知道打什麽主意。
這幾日他天天都去看婆娑果,後來擔心會出幺蛾子,直接就守在準備離枝的婆娑那兒了。唐歷與他輪番看護,郝隴讓人給他搭個棚子,任由他們折騰去。
俞聰也想來,可惜俞智自那日讓他溜出去尋賀錦後看管得更嚴,只得憋着一道氣兒跟在三哥後頭。
程子瀾知道這事,居然也跑到山頂上,與唐歷他們一同看守。程子瀾話不多,整個人冷冰冰的,送飯菜的小童平日與賀錦兩人還有來有往搭讪幾句,碰見這尊冰人,直接就把飯食擱下趕緊跑了。
直到婆娑果離枝那日,臨近西落西山,天色灰蒙,唐歷正好與賀錦一起,眼見那乳白色的果實沉甸甸的壓彎藤蔓,火紅的葉子像是已經耗盡心力,逐漸枯萎。
賀錦那點雀躍剛冒頭,唐歷卻在他眼裏發現一絲驚恐。唐歷順勢看去,斷崖處有人翩然而來,白衣披身,足點婆娑紅葉,僅帶動葉子一絲輕顫。
那人看起來三十年歲,少白頭,遠遠地輕睨他兩一眼,掠身就把成熟的婆娑果奪在手中!
“師傅!”賀錦厲聲大叫,嘭地一聲雙膝跪地。
唐歷大駭,才要奮身上前搶奪,卻被賀錦一把拉住。
将仙一個翻轉,輕輕落在棚子不遠處。他不經意地把玩手中娃兒拳頭大小的乳白果實,說:“這婆娑果也就一個、阿錦你說說,這得用在哪個人身上才是?”
未等賀錦回話,後頭就響起老妖婆的尖嗓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将仙真是養了個好徒弟咯!”
唐歷回頭,不知何時幾個人影影影倬倬地立在棚子後頭,其中不乏前些時日賀錦拜訪的老前輩,倒只有郝隴不在。
老妖婆陰森森地笑兩聲,與唐歷說:“這雙招子長得還好,再瞧,可就沒了。”
賀錦趕緊把唐歷拉過來一些。
老妖婆負責扇風,甄瞎子立馬風涼點火:“阿錦吶、你還未回你師傅的話兒呢。”
老妖婆趁勢就道:“還用得着他回話?依我看來,這婆娑果還不是用在他自個身上!關林月那些養蟲的秘方,早些年就曾與他說過不少。這麽一個婆娑果,夠要他賀錦幾條命了!這次怕是想着尋死覓活的,讓你将仙心軟順着他呢!”最後那句說得重,朝着将仙一陣讪笑。
唐歷一怔,低頭看着一聲不吭的賀錦。這下才懂得賀錦嘴裏說的熬苦頭是拿命兒耍!
将仙問:“是這麽回事麽?”
賀錦自知瞞不住,只得答:“有得有舍,總得賭一把——這不是煦婆婆教得麽。”
老妖婆塗煦讓賀錦反嗆一句,見将仙把視線掃過來,她趕緊收斂收斂,稍稍縮到甄瞎子後頭去。
關林月出來打圓場:“既然婆娑果到了你手上,這事兒也就算了罷。阿錦這回做錯,罰一罰就是——誰沒少不更事的時候。”
賀錦一聽,暗喊糟糕。這圓場打得不是時候,程子瀾一身發刺還紮在血肉裏頭呢!他嚷道:“徒兒甘願受罰!請師傅網開一面、替子瀾将發刺拔除!”話還沒落音,身旁的唐歷已經跪下來,朝将仙一個磕頭:“晚輩願替賀錦受罰。”趁着賀錦愣住,他又補一句:“亦願代受程子瀾一身發刺之罪。”
老妖婆嗤一聲:“我倒是頭一回見識!竟有替姘頭的情郎受罰的傻人!”
賀錦失措地看着伏地不起的脊梁背,曾經鐵骨铮铮的漢子只在夜色裏留了一道黯淡的身影。那一刻賀錦發現自己胸膛似沒了一塊兒,浮山夜風拂來,整個人都涼飕飕的。似乎過了半輩子,賀錦終于尋回自己的魂兒一般,也朝将仙叩頭:“徒兒亦願受之。”
老妖婆看戲看得興起,随着衆人視線往将仙那處打量。倒是關林月皺皺眉,才要插嘴,将仙就回了一句:“那便順你意。”
俞聰被看管得厭煩,時時刻刻想着溜出去。俞智自然不會“放養”幺弟,恨不得用繩子把他給拴起來!
俞聰被拖去看了兩天論劍,那群所謂的武林高手連毛筆都沒動過,更別說動刀劍,悶得他心肝脾肺腎都在發癢!幸虧這日論劍竟快快結束,那群老東西說走就走,連個影兒都沒留下。
俞智這幾日一副受益匪淺的神态,把俞聰郁悶得不行。
入夜後,一陣琵琶聲起。俞智遙遙一聽,記起在論劍中碰見的何芳宗,暗贊這琴音繞梁,真是不可多得。于是便掏出長蕭,合奏一曲。
俞聰聽不慣這些靡靡之音,早早回房拉過被窩蒙住頭,想着賀錦思春去。
一曲盡,俞智心神領會微微一笑,才要提蕭繼續,發現有人貿然而來。他一喜,連忙招呼:“今兄弟!你可來了!”
今一凡一身白衣,發冠未束,就這麽披散一頭少白頭,看起來人有些頹靡。
俞智見狀,遲疑問:“事兒忙完了?”
今一凡卻道:“剛剛那曲子挺不錯,再奏一次。”
俞智答好,取過蕭從頭吹奏一遍。
那頭的何芳宗聞響,有些奇怪,卻想這簫吹得這般好,若她一手琵琶不應和,當真浪費。加之剛剛逼她彈琵琶的兇神又走了,這回便高高興興地彈上一段。
今一凡聽了一會,猛地渾身一震,張嘴就是滿滿一口腥血湧出!白衣染紅不過眨眼的事兒,俞智大駭,連手中的蕭都顧不上,上前就牽扶。今一凡擡手阻止,重重咳嗽幾聲,一股又一股的鮮血打落在白衣上,他卻依舊一番從容姿态,讓俞智繼續吹奏。
俞智大喊:“你血都吐了!還吹什麽曲子!”
“你就随他意就是。”老妖婆不知從哪個陰影裏冒出半邊臉,那皮肉要笑不笑的,甚是駭人。
俞智一側臉,驚覺論劍壇上的老前輩都無聲無息地藏匿在周邊,見今一凡朝他們擺擺手才把身影隐匿起來。
倒是老妖婆還在埋汰:“他這人、便是疼死,那魂兒還是跟着宮商飄回來!”末了哼一道才消失在陰暗的角落裏。
今一凡皺着眉,催促:“他們在替我護陣罷了、你繼續。”
俞智懵一會,慢慢吞吞地把蕭碰在唇上,順着那頭何芳宗的琵琶聲繼續吹奏;腦子裏依舊亂糟糟的,只暗暗揣測今兄弟來歷怕是不普通。
下一瞬,俞智讓眼前一幕驚呆住,甚至顧不上嘴邊的蕭了。
一身浴血的今一凡閉上雙眼,仿佛與這曲宮商靜靜糅合。霍地,只見他睫毛輕彈,似是已經痛到極點,一頭少白頭在月色下慢慢褪色,恍如換成了皎潔月色披灑而下。
竟是一夜白頭。
折子十五
三四歲的時候,賀錦趁着将仙睡着,将他頭上一根白頭發拔掉。
樊師姐剛好看到,手都抖了抖,小心翼翼看着睜開眼的将仙。
賀錦手裏拿着那根長長的白頭發,好奇地瞪大眼細細觀察将仙那一頭黑發中摻雜明顯的白絲線,問:“師傅為何頭上長着那麽多魚線絲兒?”
将仙挑挑眉,伸手摸一把賀錦小小的頭顱,徐徐道來。
“那是因為師傅要老了。”
15
祝一東的絕食堅持了一天,次日有人送了一壇酒來哄着他用飯,于是他痛心疾首地吃了半飽,順便把一壇小酒都喝得一滴不剩。就這麽過了數日,忽聞外頭一聲喧嘩,他定眼看去,山門裏頭的幾個師侄扛着兩道人影快步走來。還沒看清是誰,他們直接将人安置在隔壁的牢子就匆匆離開,任祝一東怎麽呼喊都不理會。
被送進來的兩人已經失去知覺,就這麽靜靜地趴在草席上,空氣裏逐漸暈開一絲絲血腥味。
待一室靜谧,祝一東狐疑地隔着栅欄瞧了一下,先是把賀錦認出來,然後連蒙帶猜地将旁邊那個大塊頭也默認是唐歷。
祝一東慌慌張張地喊了賀錦好幾回,沒得到回應就改嘴喊唐歷。只是兩人昏死得沉,一絲動靜都沒有,祝一東越喊越慌,手往鐵栅欄上猛錘,恨不得把自己折吧折吧起來塞進這栅欄縫隙!
“他娘的、這到底弄啥呢!”
那頭俞聰一早醒來沒見着自家三哥,便趁機連蹦帶跳地奔到唐歷那房去尋賀錦,不料空歡喜一場。
對面的程子瀾聽聞昨夜裏婆娑已經成熟離枝,又見俞聰跑來尋賀錦,便默默在房裏等着。可俞聰在唐歷房裏撲了空,悻悻以為賀錦跑去程子瀾那頭去,就趕緊破門而入,興師問罪。
結果環視一周,就這麽個姘夫幹坐着,哪有賀錦的影兒!
俞聰怒道:“姓程的!你将賀錦藏哪了!”
程子瀾臉一沉,獨自斟茶一杯,毫不在意對方的撒潑無賴。
俞聰磨牙,撇嘴就笑:“啧啧、你這人活脫脫就個棺材臉,也就賀錦那雙瞎招子才挑出你來。小爺告兒你莫得意了!要是讓小爺将人翻出來,沒你的好!”說罷就在房裏翻來翻去。
程子瀾愠怒,拍案而起、不小心牽扯到真氣,胸口一陣劇痛。
俞聰四處翻弄,就是沒尋到一根毛線出來。心裏不甘得很,回頭見程子瀾黑着臉捂着胸口,一點靈光點進腦海裏,他扯扯嘴角試探:“瞧你這小模樣,可是有傷在身吶?”見程子瀾扶桌而起,他眯着眼将對方打量一下,又道:“傷的不輕?”
那最好。俞聰面露賊笑。
趁他病要他命!不就仗着那張臉勾的賀錦,瞧小爺給他添點顏色瞅瞅!
俞聰手腳比腦子快,一鈎爪就撲出擒拿手,那利索勁兒比往日習武比試有過之而無不及!
程子瀾哪肯束手就擒。他行走江湖多年,經驗老道,俞聰爪子還沒擒來,他已經小退半步微屈膝等着,待俞聰快步來到跟前就十足力道踢出一腳,擋住那一鈎爪的同時翻身就是連環踢腿。
俞聰揮手去擋,但耐不住程子瀾踢勁大,他連退兩步站定時,程子瀾已經穩穩站在對面,一臉肅穆地警戒。
武功比不過人當真憋屈,更何況是打不過一個帶傷的。
俞聰臉都氣得歪了,一個蹲步鼓足勁兒又沖過去!這回是一串老拳,即快又狠,夾着內力耍得虎虎生風!
程子瀾武功雖高,但無奈一身真氣被封,即便擋下好幾道拳頭,還是讓其中充盈的內功逼得真氣大亂!
俞聰見他挨拳後退,正要乘勝出擊,卻被程子瀾張嘴一口血霧噴得手忙腳亂!他剎住腳步,驚愕失色地發現程子瀾不止噴血不止,臉上更是七竅流血,頓時手足無措!
“诶诶诶!你這咋回事!我可沒多使勁兒!”俞聰慌忙扶着他坐下,給他把了脈,只覺得脈象混亂,根本無從下手!
他一拍腦門,記起浮山屏鎖門裏頭就是醫術好的一大群,趕緊給程子瀾渡了一把真氣,翻門而出尋救兵去了。
俞聰出來搬救兵,立馬驚動屏鎖門上下!
峥越山莊程子瀾可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士,若是在屏鎖門出了事,山門可讨不了好啊!立馬有人通報到了掌門和門主郝隴那兒。
郝隴匆匆趕來,見程子瀾已經臉色發青,若不是有山門的人給渡功護着一口真氣,怕人就要沒了!
俞聰跺着腳來回走,讓山門的人喝住,只得在一旁咬着指頭幹着急。心裏頭更是七上八下的,就差吐出那點膽子捧起來,怕一會吓破膽子了!
若是程子瀾因此沒了,賀錦、賀錦不得恨死他!
他一口咬破指頭,十指連心,此刻卻半點痛感都沒感覺出來。
□□娘的他自個怎麽就這麽手賤!
自昨夜起,俞智一直守在郝隴院子裏,自然不知道俞聰又闖禍了。
關婆婆在房內伺候将仙喝藥,視線每每觸到那頭白發,老眼都要沾着濕氣,暗地裏将冤家這字眼翻來覆去地罵,不知覺手上都有些發顫,連着捧着的藥湯都微微蕩起細紋。
将仙接過藥就仰頭灌下,都沒一絲猶豫。
他一身白衣已經換下,這回是偏藍的錦繡衣裳。上頭團雲盈盈,仙鶴單腳獨立微微回首,真有些仙風道骨的滋味。
關婆婆心想:再來兩三趟藥湯,說不定要圓了這冤家羽化登仙的荒唐念頭了!
将仙尋了軟榻躺下,與關婆婆道:“讓何芳宗過來彈彈琵琶。”
關婆婆氣罵:“真是不要命!”
俞智在門外聽得真真切切的,揚聲就道:“若不嫌棄,晚輩一手蕭吹得還可以,自薦獻醜一番。”
關婆婆聞聲皺眉,倒是将仙招呼俞智進門,揮手讓關婆婆走。
俞智讓關婆婆不冷不熱地睨一眼,手裏緊緊抓住蕭,不一會手心就冒一層虛汗。他朝将仙畢恭畢敬地行禮,規規矩矩說:“晚輩俞智,之前有失規矩之處,望前輩見諒。”
将仙緩緩朝他看一眼,道:“我輩人戲稱我為将仙,你若不慣,随意就是。”
俞智年歲不大,也是剛過三十三,對老一輩的傳奇人物還是有所聽聞的。他讓将仙二字砸的有些失魂,許久才苦笑又給将仙行了鞠躬大禮:“原來是将仙老前輩,失敬失敬。”
将仙懶得應和,閉上眼招招手,示意他開始。
俞智吹了一曲,剛停下,把昨夜裏的曲子也吹奏一遍。
待曲子一停,将仙側臉對他說:“這野曲子,已鮮少人認識,瞧你吹得熟練,也是稀奇。”
俞智道:“這‘浣溪沙’是生母偏愛,自小便被生父督促多練。”頓頓又說:“說是熟能生巧。”
将仙恍然應聲,笑:“這曲确實不錯。”說罷示意他再吹一遍。
可這回俞智才起了頭,将仙自榻上一震,側身就吐出一口血。
俞智手抖一抖,将仙與他擺手示意,他只得顫着氣繼續吹奏。
将仙這回吐血已沒有昨夜裏來的兇狠,但依舊觸目驚心。不一會,地面與軟榻都讓血濺得通紅,他的臉卻和一頭白發一般毫無血色。
俞智抿抿唇,謹慎地問:“……前輩、是內傷?”
将仙擦擦嘴,躺回軟榻上,許久沒搭話。待俞智只覺不識好歹,又把蕭放到嘴邊時聽見将仙如此說:“你可記得當日我與你說的,那一記吃得下的法子。”
俞智記起來,狐疑地答記得。
“當日與你少說了一句。”将仙說,“當真疼他、這吃得下的法子,最後還是那疼人的吃。這道理何止淺顯簡單,偏偏奈何不了罷了。”
俞智雖沒生了一顆七竅玲珑心,但将仙這番話十分明顯,幾乎經不起斟酌。眼看将仙一夜白頭,這世上怕是沒有比這更能疼人的法子了。
俞智就說:“疼人有疼人的道理,如果是值得疼的,啥苦熬着也沒啥。”聽将仙哼一聲,他擡頭仔細看着将仙,卻發現将仙勾唇一笑,嘴角腥血都沒擦幹淨,恍如塗了半唇胭脂。那紅嫣明媚一晃,便聽将仙語氣微微上揚,說一句:我那徒兒、自然是值得寵的!
一眼黃粱夢,賀錦恍如身子浮在空中,一幕轉一幕,仿仿佛佛瞧見将仙與小童道了“師傅要老了”的說辭。
小童聞言大駭,伸手死死摟住将仙道:我可不要師傅老!
那時候将仙雖看似三十出頭,卻已經四十好幾的人了,聞言不自禁發笑,朝一旁的樊師姐招手說:去把養生蠱的母蠱取來。
樊師姐大驚:師傅這是何意?
将仙将賀錦抱到身上,揉亂那小腦袋上的發髻兒。
自然是随了阿錦的話兒。将仙說:師傅當然不能老。
這話兒在耳中晃着,晃來晃去似能晃到眼前一般。賀錦睜開眼,尚未瞧見對面祝一東幾欲喜極而涕的臉,空空蕩蕩的腦裏先是一熱,眼慢慢幹澀,偏就是一行熱淚滾下來,似乎燙到了當年被幼童拔下的那根白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