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折子十一
賀錦是遺腹子,他出生那年村子鬧饑荒,他生母抱着他躲躲藏藏,才沒讓饑荒這一把嘴把他吃幹抹淨。
當年将仙帶着年幼的樊師姐路過,讓一個蓬頭亂發瘦骨嶙峋的女人攔住去路,央求将仙将娃兒抱走。
樊師姐一瞧那娃兒面黃肌瘦,氣息不足,一瞧就是早夭的跡象。女人自己也瘦得幹巴巴的,也沒有奶水喂養,這娃兒能挺到今日也算不易。
女人估計是沒力氣了,一話不說半趴在土堆上把娃兒舉得高高的,那雙眼睛似有無盡火苗在深處閃爍;直到将仙把娃兒抱過去,她才松了一口氣,翻身看看蒼白的天,又看看灰布包裏頭的娃兒,連眼都閉不上人就沒了。
這事本來賀錦不知道,還是年少時曾因生母一事與樊師姐争吵,讓當年随行的樊師姐說破的。将仙為此還把樊師姐狠狠地罰一頓。
可樊師姐這話就像燒紅的鐵烙,無聲無息就烙在賀錦的魂兒裏。
直到賀錦第一次動心,那個烙痕熱熱的,緊緊的,也澀澀的。
那時候秋花要落盡,冬梅還沒來得及盛開,他就偷偷趴在屋梁上看着程子瀾伺候病入膏肓的程母喝藥。程子瀾瞧上去冷冷清清的,手上動作卻輕柔得很;待程母喝完藥,他還親自伺候她用藥水泡腳。
程母說:“這天氣要轉冷,草木都要凋了。”
程子瀾低聲答道:“南下花還開得正好。”
程母輕笑,因雙目已瞎無法看清兒子模樣,只得伸手摸索程子瀾的發頂,才剛過十七的青年溫順地低頭,任由母親不經意間揉亂一絲不茍的發束。
而就是那一低頭,仿佛四周微涼的溫度都開始熱起來,讓賀錦不禁軟下身子伏在梁子上,臉微紅的,再也沒能把眼珠子從青年身上移開。
只可惜程子瀾的孝心于生老病死而言,就是一片枉然。病重的程母回天乏術,只是靠着程子瀾用內功續命。最心寒的是,程母的病不能再熬冷,必須南下避寒;而程子瀾因為救母速成功法,現下瀕臨走火入魔內功反噬的境地,必須在寒地養傷。
程子瀾要南下,程母要留守,這對母子雖然性情不同,卻都不肯讓步。最後程母說:“我這病怕也禁不起車馬奔勞,還不如守着你爹當年給我的一片梅花林子。”
程母姓方,名梅瑜。
程子瀾冷着臉,沒再反駁;伺候程母睡下後,獨自在秋風蕭瑟的院子中凄凄涼涼地站了一晚上。
賀錦偷偷藏在屋頂上,跟着程子瀾呆了一夜。次日待程母歇下,房內人也退去後,賀錦潛入房內,靜靜把程母打量了好幾番。她的臉幹枯無彩,瘦骨嶙峋,早已是回天乏術。程子瀾強行逆天,所遭反噬必定不少。這般下去,就看誰先死而已。
賀錦給程母把把脈,沉吟一番,稍是坐下,合掌運功,手心逐漸發紅,形如散開的花,然後賀錦輕輕握住程母探出的手。
這一幕悄然無聲。約一盞茶時間,程母的臉色微微轉紅,反觀賀錦早已寒意襲體,嘴唇青紫。
那年不湊巧,是暖冬。
瑟瑟寒意在秋末回籠,日頭一上,整個峥越山莊都能冒着一絲暖意。暖暖的冬日裏,梅花沒含苞,倒是有幾株春桃搶先開了幾朵小花。
或許是氣溫回升,程母身子終見起色,反而程子瀾差點真氣逆流,已經吐了好幾回血。自顧不暇的程子瀾不可能再替程母續命,但程母的身子就是越發好起來。
程子瀾起先怕是回光返照,直到某日夜裏在程母房內抓住剛剛運功收勢的賀錦。當時動靜大,竟也沒驚醒程母;賀錦很是心虛,讓程子瀾押住帶出房去。
程子瀾只是強弩之末,若不是賀錦乖乖順從,只要一拳或許就能打得這青年吐血不止。雙方都洞悉眼下情況,程子瀾也不再端着不必要的架子盤問,直接就開門見山:“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賀錦也懶得解釋,只說他能為程母續命。
這話太過中聽,程子瀾怔怔,思前想後,追問:“你要什麽?”
賀錦踟蹰,道:“據說峥越山莊埋了好酒,你就送幾壇酒給我呗。”
半個月後,賀錦在城外與祝一東會面。祝一東見賀錦駕着馬車送酒來了,頓時目瞪口呆:“賀錦你可甭随便買幾壇酒來糊弄哥哥我!”再三确認是峥越山莊的酒後,他一拍大腿叫道:“早知道那莊子的酒這麽好偷,哥哥就不與你打什麽鬼賭!哈哈!好酒!哥哥認賭服輸!随後哥哥就帶你游遍山川錦繡!任勞任怨!”
賀錦淡淡笑笑說:“不去了。”
祝一東一頓,哎喲一下解釋:“甭鬧性子。江湖險惡、之前不是哥哥不肯帶你去。”
“不是。”賀錦咧嘴笑得很是愉悅:“我與他人說好了,暫住在峥越山莊裏。哪兒也不去。”
11
關林月在江湖上有個名號,人稱“扶桑夫人”。
何芳宗之前本要回何家求救,半道上遇到應邀到屏鎖門去的姑祖母關婆子,頓時兩眼淚汪汪。關婆子一聽何芳宗嘴裏的惡煞,心裏也有底了;果然一見面,正是今一凡——怕何芳宗也料想不到,自己搬來救兵關婆子的“扶桑”一名,正是眼前這惡煞給的戲稱而已。
關婆子罵了一句又覺得不夠,又道:“你也行将就木了,還與年輕人耍本事!莫把将仙的名兒熏臭咯!”
将仙負手而立,回她一句:“你來也可。我要婆娑果毒殺養身蠱的秘方。”
關婆子讓他理直氣壯的模樣哽了一下,一時真氣得恨不得甩他幾個巴掌;最後竟在不遠處何芳宗密切觀望下耷拉了肩膀,頹唐地擺擺手:“罷罷罷!芳宗去把筆墨備備,我譽抄一份與你就是。”末了還要嗔罵一聲:“冤家啊!”
何芳宗:“……”這是鬧哪一曲!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那頭賀錦拉着唐歷睡了個回籠覺,那日光暖暖的,剛好透過微開的窗棂照到床跟前來。被窩裏頭暖暖的,唐歷的呼吸緩慢而踏實,賀錦靠在他身邊睡得也特別香。
一夢就回到承啓島,樊師姐在摘花說是要做香料。他那時候年歲太小,跟在後頭腳步踉跄地幫忙撿起地上落花朵朵。
一旁的小亭子裏,将仙在宴請三五知己。郝隴赫然在列,還有三四個陌生的中年男女。将仙一頭黑發在幾人中特別顯眼,喝得醉眼蒙松時朝賀錦招招手,年幼的賀錦便笑着飛奔而來。
郝隴幾人大驚失色,追問将仙這是誰家娃兒。
将仙道:“我撿回來的小徒兒。”
其中有個半老徐娘皮笑肉不笑,說:“撿回來?我可不信——莫不是到頭來,将仙你也避不開這七情六欲,或是那娃兒生母長得如天外飛仙般,入了你将仙法眼了?”
賀錦瞪大眼看着将仙,好奇問:“師傅,我娘是神仙?!”
将仙沉吟一番,淡淡笑道:“你娘啊、雖不是天仙,卻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了。”
他話音未落,不知何人摔了酒壺,浸染了一地酒意。
而賀錦在夢裏夢外都笑了。
程子瀾醒來已經是日上中天。
昨夜一事他雖然迷糊,但該記住的都想起個大概,臉色頓時黑得發青。門外響起敲門聲,他翻身而起,驚覺自己上身衣物整整齊齊的,下身卻零零亂亂。外頭敲門的也是耐不住性子的人,直接就推門而入,程子瀾拉過被子堪堪蓋住下身,前方就響起賀錦一句調戲:“昨夜裏忘了替你提褲子了。”
程子瀾蹙眉。
賀錦說:“我昨夜裏運功,身子差些虧空了,忘提褲子這小事,總不能全賴我。”
程子瀾也不當回事,推開被子赤着下身走到昨夜翻雲覆雨的角落,把褲子撿起穿上。賀錦待他穿好才繼續說:“你身上阻塞經脈的是一種小刺,不能貿然逼出。我會尋法子弄出來,但你不能再運功了。”
程子瀾利索地系好腰帶,權當賀錦自說自話。
賀錦上前來,嚴肅道:“程子瀾、你可聽見我說話。”
程子瀾斜眼看看他,那眼神太冷淡,瞧得賀錦一陣陣心寒。在程子瀾開口前,賀錦擅自打斷他,“甭說與我無關!你這話說了,我便真不管了!”
程子瀾眼神閃爍,收回視線,卻真的沒再說話了。
“你功法奇特,不運功會反噬丹田。但昨日我真氣為你丹田護體,短時間還不至于傷到你根本。你只待婆娑果成熟,我有法子幫你去除那些小刺。”賀錦本欲還說上幾句的,門外唐歷已經走過來,他止住嘴,朝門外走去。
“……你是否在玉林待過?”
賀錦讓程子瀾突兀的一句問住,他錯愕地回頭,可程子瀾并沒有看過來。
唐歷已經來到門口,見賀錦神色奇怪,來回在他兩人之間看了幾回,也顧不得喊人,直接就拉住賀錦的手。
賀錦對程子瀾回一聲是,便與唐歷一同離開了。
房間一下子又冷清下來,只有程子瀾一人站在原處,看着昨夜那角落好一會。
而他剛剛那一句,卻只是脫口而出,并非真心想問的。
玉林,梅瑜之林,他生母的珍寶。怎會有那青年在雪與梅之間,朝着他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