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水落石出
何唯回到周熠那裏,正趕上家具店送貨上門。
周熠正指揮着工人把一張床送去樓上,那個有飄窗的朝陽房間。
床的尺寸介于單人和雙人之間,簡約大氣的樣式,何唯也很中意,其實她卧室那個公主床也是媽媽選購的,因為媽媽心裏有個未做完的公主夢……
可何唯顯然另有關注點,小聲問:“你要跟我分床?”
周熠随口答:“我怕死于馬上風。”
“什麽馬傷風?”
直到外人離去,周熠才解釋道:“還有個通俗名字,腹上死。”
何唯怒:“難聽死了。”
周熠不知死活地在繼續科普,“這是說男人的,還有一種說女人的,叫……”他湊到她耳邊說了三個字。
一個比一個難聽,何唯打他,他靈活閃開,兩人繞着沙袋追逐,順便過幾招,何唯的“側踢”、“後旋踢”已經有模有樣,最近在練“過肩摔”,結果是摔人不成,反被熊抱,轉個圈、雙雙倒在沙發上。
周熠說:“那是給別人看的。”
何唯想起他剛說過的難聽話,要求:“我要在上面。”
周熠抱着她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繼續一本正經道:“萬一哪天老顧他們來,只有一張床,影響你聲譽。”
“……”
他忽然問:“眼睛怎麽紅了?”
“……被你氣的。”
何唯閉上眼,把臉埋在他胸膛。聽他戲谑中帶着憐惜地說:“像只小兔子。”
她心想,可不就是,落到你這只壞老鷹手裏了。
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套書桌。
周熠摩挲着她的頭發,問:“還想去留學嗎?”
懷裏的人不語。
他認真地說:“我可以等你。”
何唯心裏一暖,那個沒問出口的問題,原來早有答案。
她調戲他,“我可不忍心讓你當留守兒童。”
“那就回美院,別當辍學兒童了。”他笑着說:“咱們倆,起碼得有一個本科學歷吧,雖然你們這種專業……”
何唯瞪眼:“我們這種專業怎麽了?”
“……比較閑散。”
她一把揪起他衣領,“我們才不閑散!我們又苦又累,我們叫民工。”
他握住她的手腕,“怕了你了,這手勁兒,沒少擰鋼筋吧。”
何唯卻洩了氣,說了句:“學藝術很費錢的。我沒辦法再心安理得花我爸的錢,我媽的錢我也不想花。我也該出去找工作了。”
她越說聲音越小。
瑞和那邊還沒辦離職,但也不能再回去了。監事會的改革,只怕淪落成“昙花一現”。說到底,當初能起作用,都是周熠對她的容讓……還有她的公益基金小項目,也還沒開始……
周熠抱着她坐起,從錢包抽出幾張卡,在茶幾上一字排開,“随便花。”
何唯挑眉,“你要養我?”
周熠看她神色,眼底亮晶晶,但眉宇間驕傲重現。
他鄭重道:“可以養你,也可以資助你,随你選。”他咳一聲,“藝術家不都有個資助人嗎?據說歐美的很多男藝術家,資助者都是富婆。咱倆反過來。”
何唯撇嘴,“懂得還挺多嘛。”
她拿起一張卡,“我接受你的資助。”
有些心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開。有些問題,更不是一己之力就能解決。但人總要往前看,往前走。
何唯一旦做了決定,就果斷行動,次日回學校辦理複課手續。晚上回來帶了書本,還有課程表,貼到新書桌前。
雖然還有忐忑,不知對雕塑還能否恢複舊日熱忱,但也有些欣喜,那是骨子裏對于藝術的眷戀,對美的向往,近乎本能,永遠不會熄滅。
周熠也跟着看課程表,記在心裏,同時納悶,“耽誤了這麽久,不用留級?”
何唯眼睛一瞪,“我學分修得夠夠的,成績也好,不跳級就不錯了。”
“是我錯了,你了不起。”
周熠坐在何唯的椅子裏,她坐在他腿上,扳着他的脖子,用撒嬌的姿态問:“你當年為什麽退學?”
“因為打架,嚴打時期。”
“為什麽打架?”
“……年輕氣盛。”
何唯看着他,“一定有內情的,對不對?”
周熠也看着她,漫不經心道:“二十來歲的男人,跟公牛似的,一言不合就動手,能有什麽內情?”
何唯眼睛閃着光:“我不問,等你想說時就會說的。”她在他臉上親一口,“我相信你。”
周熠心裏暖融融的,轉而又想,她是真的相信他呢?還是已經開始對他進行感化式教育了?不過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溫暖。
***
有人翻了新篇兒,有人還在抵抗舊事。
這一天傍晚,何天奎從冥想室出關,發現家裏來了個客人,正跟青姨在客廳拉家常。還不是空手來的,帶了酒肉,已經擺上桌。
老胡見到一身寬松居家服的何天奎,頗有些道骨仙風的範兒,擔憂地問:“您修煉這個什麽大法,不忌葷腥吧?”
何天奎反問:“我什麽時候吃素過?”
“哈哈,那就好。”
老胡給兩人倒酒,42度泥坑酒,下酒菜有豬頭肉、花生米、爆炒肥腸,好在青姨又手腳麻利地做了兩道綠葉菜。
一瞧老胡又開始“憶往昔峥嵘歲月稠”,何天奎趕緊道:“說正題吧。”
老胡嘿嘿一笑,“我聽說,這野蠻人已經打到門口了?”
何天奎面色一凝,“你從哪聽說的?”
老胡不答反問:“您有何對策?”
何天奎喝一口酒,“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有人說,最佳防禦是進攻。我聽說那位姓張的,最近跟陳家接觸過。”
何天奎心頭一凜,問:“消息可靠嗎?”
“不太可靠。”老胡說,“都是從酒桌上聽來的,不過你也不能不防。”
何天奎心下沉吟,這個陳青也是老狐貍一只,原本兩家可能結親,一直處于合作狀态,直到他病倒有機可乘,這位按捺不住露出狐貍尾巴,自從他回歸,對方一直安分得很,但也只是在觀望而已……
老胡又說:“說最佳防禦手段是進攻的,不是別人。說這話的背景,就是陳家有異動那會兒,當時我還覺得他托大。”
何天奎不說話。
老胡看他神色,繼續:“他剛回來時,你讓我’試一試‘他。我幫你試過了,也是個好材料,有頭腦,有手段。重要的是,有仁義。”
何天奎當初的确如此安排,但話不能說太直白,他是讓“試探”,而非“試練”。更沒想到老胡會倒戈,自己出力不算,還拉了一群老家夥給那位當智囊團。
何天奎哼一聲:“好材料又如何?不走正路。這樣的人留在瑞和,就是顆定。時。炸。彈。”
老胡卻道:“什麽是正路,什麽是邪路?就算他曾經誤入歧途,以你的能力,不能把他拉回來?現在他手裏這些股份多少人盯着,不乏開高價的……”
何天奎打斷:“他一直都在跟人談着。”
“可畢竟還沒到最後一步。為什麽?”
何天奎不說話。
想起周熠的那一通電話,“我跟你不一樣,我有底線,何唯就是我的底線。”
說的跟真的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三分鐘熱度。偏偏有人年紀小,被他迷得死去活來。這一想,更是添堵。
老胡問:“你說,鋼和鐵的區別在哪裏?”
何天奎嗤笑,這個問題,初中生都知道。
老胡自答:“含碳量。”
“含碳量越高,硬度越大,含碳量越低,韌性越好,所以鋼的韌性強于生鐵。剛者易折,柔則長存。”
“當年你說,’只要我說出口,只要不過分。‘我今天就一句話,’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至少不是為我個人。”
何天奎揶揄道:“多少年了,你可真能忍。”
“嘿嘿,你不好纡尊降貴,我可以為你們說和。”
何天奎沒松口,以他的性格,沒一口回絕,就已經是重大進步。
老胡看看時間,“不早了,田總監快回來了吧?我得趕緊撤,不然就沖這一桌不健康的菜,還不得把我轟出去?”
***
田雲岚這一晚沒回去。她在市內還有一套公寓,兩百多平,躍層,精裝,在她個人名下。
這裏有人定期打掃,如今只需要添些日常物品。她站在次卧門口,想象着如何布置,又覺得還是交給女兒自己做主的好。随後又嘆氣。
女兒一直不肯接她電話。
比起上次“抛夫棄女”一走了之,這一次,二十年的謊言,更是傷透了女兒的心。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兒真正無法釋懷的是她對何天奎的欺騙。
但凡說謊者,都是抱有僥幸心,如今,她也是不敢面對女兒。可她必須得面對,不能總住在周熠那裏,好說不好聽。至于這兩人進展到哪一步,女兒任性,周熠也不是謙謙君子,只希望不要像她當年那樣懵懂無知。
這一切讓人心累,她也不想再回去演戲,浴缸放滿水,加了精油,放了音樂,徹底放松一下肌肉和神經。
何天奎對大多數精油無感,倒是喜歡薰衣草的味道。有時候,她也會幫他做精油浴,既有緩解疲勞的效果,也不失為一種閨房情趣。
田雲岚在薰衣草的氣息中閉上眼。
巴赫的大無前奏曲結束,她邁出浴缸來到鏡前,隔着氤氲水汽,鏡中人依舊窈窕,腰線分明,一如二十年前。
她伸手擦鏡子,露出臉,眼神是成年人的。再往下,頸部也流露出一絲破綻。
女人的惶恐随着年齡與日俱增。連大美女王語嫣都像魔障了一般,急于尋求“不老長春功”,不惜打破前輩的玉像,也打破了段譽的一場癡夢。什麽神仙姐姐,不過也是個俗氣女子。
田雲岚自嘲一笑。
胸部挺實,得益于數年來的保養與健身。這一點很關鍵。多少女人的自信都與這一器官綁到一起,不惜忍痛重塑。她擡手撫上去,終究是不同于年輕時,手忽然一頓,感覺到異樣。
近半年變故叢生,倍感壓力,她暗暗心驚的同時,也在腦子裏迅速回憶近期日程,要安排時間做檢查甚至治療,還要找一個合理的借口。
***
第二天,田雲岚抽空去了趟藥店,然後去酒店。
路上,她想起從前鬧別扭,他不會低頭說軟話,但會站在雨裏等她,她抵不過內心煎熬撐傘沖下宿舍樓,他一把扔了傘抱住她狂吻,最後雙雙發高燒,半夜挂急診……她那時覺得這才是真愛。
後來年歲漸長,意識到這是不自愛。
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藝術型人格,典型的浪子,所以,他不會屬于哪個女人。但她對他,又的确是不同的那一個,而他們之間糾葛太深,無法徹底割斷。
電梯“叮”一聲響,回憶戛然而止。
田雲岚走到那個房間前,擡手敲門。
許久沒回應,她開始擔心,怕是病情加重或醉死過去,正要拿手機撥電話,門開了,男人睡眼惺忪,看清是她後,又有些慌亂。
田雲岚心中一凜,推開他走進去。
恰好從裏間走出一個女人。
三十左右,中等姿色,氣質尚可,身上襯衣尺碼偏大,讓人懷疑是件男式的,領口微敞,下擺有褶皺,整個人帶着一種剛起床後的慵懶……
窗戶開着,高層風大,窗簾被風吹得一鼓一鼓。
男人反應慢一拍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田雲岚把藥袋子扔到茶幾上,坐進沙發,“卓然,不介紹一下嗎?”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主動介紹自己,“你就是岚姐吧,叫我小沅就成,我跟然哥是路上認識的,來這邊辦事,聽說他也在就過來看看。”
田雲岚說:“別叫我姐,我和你不熟。”
女人臉上有一絲尴尬,男人也不打圓場,自己去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田雲岚面前,端了另一杯坐到沙發另一頭。
小沅給自己找臺階,從沙發一角撿起手機:“我還有約,先走了。”
男人也不送,只是看了她一眼,女人拎起放在門口的大包,推門離去。
田雲岚不喝水,也不說話。
男人問:“吃醋了?”
“把藥吃了吧。”
“我已經好了。”
“那就扔了。”
男人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擡眼看她,“岚岚,我再說一遍,我們沒上床。”
她反問:“是這次沒上,還是從來沒上過?”
男人沒答。
他也穿一件白襯衣,露出鎖骨,再往下,有完美的胸肌腹肌,呼吸間有一絲煙草味……這樣的皮相,又是那樣的性格,不誇張地說,橫掃一切年齡段,有人願意獻上青春,有人願意大把掏錢捧場他的藝術品生意。當然在男女關系上,他還算挑剔,但也不至于為誰守身如玉……
田雲岚覺得自己這問話太蠢。
男人沉默會兒,起身坐到她身邊,認真道:“你有丈夫,有女兒,有事業。”他自嘲一笑,“而我這些年下來,一無所有。”
田雲岚一怔,随口道:“你不是說,過程比結果重要?”
“是。”他抹了一把臉,“我一直這樣認為。直到看到你女兒的照片,還有你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忽然特別嫉妒,覺得自己特失敗。”
田雲岚心中五味雜陳,盡量冷靜道:“人生就是求仁得仁,你按自己的天性和意願去生活,得到了自由的同時,自然會錯失一些世俗的幸福。”
男人閉着眼,靠着沙發背,“是啊。如果我說現在後悔了,是不是太晚了。”
他聲音缥缈,“所以有時候,就會追求一些虛無的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30
段郎終于有了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