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平地驚雷
張文朗臉上沒了假笑:“何總嘴皮子厲害。”
何天奎道:“動嘴皮子是最沒意思的方式,只能自爆其短。比如張總剛才就透露出一點,你在周熠那沒撈到半點好處。”
張文朗看向何天奎,對方泰然自若,他的臉不由陰沉幾分,聲音也多了份陰郁:“聽說何總喜歡民樂,平時喜歡聽個古琴之類,不過我是喜歡硬朗一點的,比如秦腔。秦腔有個經典曲目《斬單童》,不知何總聽過沒有?單雄信是條漢子,可惜不識時務,被李世民給斬了。”
何天奎淡定道:“然而他能在戲臺上被傳唱幾百年。”
張文朗道:“我以為何總會敬佩李世民,畢竟這位為了皇位能弑兄殺弟。”
何天奎臉上沒一點波瀾,“張總又想跟我探讨歷史了嗎?”
張文朗見用這些也激怒不了他,也收起花槍,單刀直入道:“誰都知道新能源汽車燒錢,據我所知,瑞和資金也不寬裕,我有錢,願意幫忙,何總為何非要勉強撐着,就不怕撐到資金鏈斷裂?”
何天奎道:“瑞和的財務情況,莫非張總比我更了解?”
張文朗接:“我之所以想跟瑞和合作,是因為瑞和的車質量過得去,事故率低。這次新車上市,關注度居高不下,可如果出一兩樁事故……”
何天奎笑笑:“有張總這話我就放心了,萬一哪天瑞和的車出個什麽瑕疵,我就可以跟媒體說,有同行惡性競争,連累了消費者。”
他晃一晃手機,屏幕上正是錄音界面。
張文朗瞳孔一縮,低聲道:“何總好深沉的心思。”
何天奎仍是淡笑:“張總過譽了,我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張總曾收買我的員工,在我的對手車子上做手腳,讓我背黑鍋,還牽連一衆無辜。不能再讓您用同樣招數對付瑞和的顧客。”
“顧客是上帝,如果您把他們的身家性命當作棋子,當作鬥争籌碼,那這生意人不做也罷,更不配做瑞和車的投資人。”
張文朗氣道:“聽說何總的閨女,正跟姓周那個不清不楚,這要是傳出去,可不會太好聽,何總可是重視名譽的人。”
何天奎回道:“張總對我的家事還真是上心。拜您所賜,瑞和股價又連續幾個漲停,如果能讓股東們有錢賺,就算犧牲一點名譽又有何不可?”他從容一笑,“我也想投桃報李,關心一下張總家事,可惜張總還沒有家。”
他搖一搖頭,憐憫之情溢于言表。
初次見面,不歡而散。
張文朗扔一句,“走着瞧”。
何天奎回一句,“您請慢走。”
一番唇槍舌劍下來,有些口渴,卻不願再喝這裏的茶水,不僅是氣場不合,他看地毯上的果核與點心渣,連屋子裏的空氣都被污染了。
何天奎回到車上,打開礦泉水喝了口,頭頂忽然疼了一下,他心中一驚,伸手按一按。
一擡眼,在後視鏡裏對上司機的目光,老李跟随他快二十年了,話不多,但有着默契,對他的情緒亦有所感知,眼裏有明顯擔憂。
他說:“我沒事。”
拿起手機,調出一個號碼,顯示名字,謝千語。
自從那回被女兒發現,他索性把名字大方存進去。
蘇醒後,偶爾翻電話簿時,路過這個名字,心湖都會泛起一絲波瀾。現在他想打過去問問她,為何如此糟蹋自己,跟這樣的蠢物攪在一起?還是只為了報複他,對他就這樣恨之入骨?因為第一次他用強?
他可以補償,只是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倒下……可也正是因為倒下過一次,更懂得是非輕重。
他失笑,何必。
他删除了號碼。吩咐道,“去公司。”
瑞和,有他父親的名字,只能是他何家人的。
除非,他死了。
***
何天奎的車子開進大廈地下車庫時,與另一輛擦肩而過。連司機老李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何天奎卻毫無反應。
田雲岚自己開車,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也看出何天奎臉色不大好。但她沒工夫多想,心頭盤亘着更緊急的事。她特意繞了幾次路,确定沒被尾随。非常時期,不敢不謹慎。兜兜轉轉,最後來到一家酒店。
搭電梯上樓,找到房號,敲門。
門開了,露出一張男人的臉。
這是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線條分明,五官立體,眉骨高,顯得眼神更加深邃,兩道濃眉盡顯英氣的同時,流露出幾分倔強。
通常保養得再好的人,也會被一雙眼洩露出大概年齡,因為成熟與世故是無法掩飾的,而血絲與渾濁就更無法隐藏。可他的眼睛卻異常幹淨,眼珠不是很黑,像清澈見底的溪流,卻有着溺死人的魔力。
比起上次見,他明顯消瘦。但對他來說,多了一層憂郁氣質。
這樣一張臉,哪怕再熟悉,偶爾換個角度看,也都會被驚豔到。此刻,被驚豔的不是田雲岚,而是恰巧經過的服務生,只聽她一聲低呼,好似見到明星。
男人卻只看得到眼前人,“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這充滿着故事性的開場白……田雲岚蹙眉,閃身進門。
關上門後,她說:“我以為上次已經說明白了。”
“上次,你可沒說你女兒身世有問題。”
田雲岚微僵。
男人聳肩,“因為太想你,所以我就關注了一下瑞和的新聞。”他眼裏生出一線希冀,還帶了幾分小心,問:“是我的嗎?”
田雲岚沒正面回答,只說:“瑞和現在被人盯上,商場如戰場,套路而已。”
男人明顯失望。“我就知道。”
“如果不确定是自己的孩子,又怎麽會起個這樣的名字。”他默念了遍,“唯一的唯。”
他回過身端起酒杯,喝了口,又說:“真巧,她也學藝術。”
田雲岚沒說話。
他自己接下去,“是受你影響的吧?而你,是受了我的影響。”
田雲岚下意識反駁,“認識你之前,我也對這些感興趣的。”
“哦對,所以你才會去看畫展,才會在我的畫前停留。”
田雲岚側身,閉了下眼。
記憶的大門被他推開一道縫隙,又被她關上。
男人仰靠在沙發上,長腿攤開,繼續喝酒。茶幾上紅酒只剩半瓶,他喝着喝着咳嗽起來,像是嗆着了,然後又吸鼻子。
田雲岚心中不忍,問:“你怎麽回事?病了嗎?”
“有點感冒。”
“吃藥了嗎?”
他說:“不用,醉了睡一覺,兩天就好,向來如此。”
田雲岚說:“別裝可憐,我不會上當的。”
他看着她笑,“被你識破了。”
那笑容,帶了幾分頑劣的孩子氣,又帶了幾分成年人的落寞。面對這樣不設防的情緒流露,田雲岚心裏不安,低頭看了眼手表。
他問:“你還有事?”
她遲疑了下,“有個會。”
“那你走吧,我喝完這一瓶就睡覺。”
田雲岚出門前,還是叮囑,“你少喝一點。”
“酒是最忠實的老友。”他沖她舉杯,“加油,田總監。”
***
田雲岚出門,就忍不住落淚。
坐進車裏,她沒馬上發動。遲到就遲到吧。
她現在沒心情,也沒本事無縫對接到“田總監”。她打開車載CD,在一段輕音樂裏,輕輕推開那扇門。
那是十九歲的夏天。一個午後,和同學去西湖游玩。
看到美術學院辦的畢業生畫展,好奇地走進去。不同于別人的走馬觀花,她認真看過每一幅,在其中一幅油畫前站得最久。
畫面色彩奪目,畫中人怪異扭曲,整個作品透露出一股子嚣張勁兒。
同學看完一圈回來,“哎呦,這什麽呀。”
另一個說,“畢加索啊。”
就聽一聲嗤笑,不知從哪裏發出。
她轉過身,看到角落裏有人席地而坐,只看到破洞牛仔褲和人字拖。她移步到下一幅畫,再回頭,捕捉到更多,只見那人腿上擱着一個硬皮本,左手握筆,在寫或畫着什麽。
他頭發稍長,綁了個“半丸子頭”,這種略顯女氣或流氣的發型,卻因他棱角分明的臉而格外有味道,像漫畫人物,還有一種現代版的魏晉風流。
他忽然擡頭,她立即扭回頭,一顆心“撲通撲通”。
同學提醒她該走了。她應了一聲,不舍地擡腳。
身後有人喊,“喂,等一下。”
她回頭,正好對上一雙眼,清澈又深邃,他遞來一樣事物,“送你。”
是那個硬皮本子,她看清楚後,臉立即發燙。
是一幅速寫,極簡的線條,渾然天成的流暢,雖然只畫了個側臉,沒有五官,可那微松的馬尾,無袖連衣裙,斜挎的民族風刺繡小包……右手撫弄發尾,她胡思亂想時的小動作。
她擡眼,在對方眼裏看到自己的身影。
宿命般的相遇,讓她奮不顧身地跳進去,卻不知道為了這一份感情以及後來的意外,她不僅“殺死”了那個天真少女,也拉了無辜的人來“陪葬”。
***
何天奎回到辦公室,猶如元帥回到中軍大帳,一顆心踏實了許多。
但依然無法立即切換到工作狀态。
如果是從前,他會“強行切換”,把自己當一臺機器,經歷了這麽多後,也深知自己不過是血肉之軀,甚至比旁人要更多一份慎重。他讓秘書泡茶,茶能靜心,能悟道,後者不敢奢求,前者正是眼下需要的。
這裏的一切,與他住院前一無二致。
但他也知道,在那個人掌權期間,這裏面目全非過。不得不感慨,下面的人辦事效率之高。這麽大一間屋子,各種家具包括花草盆栽,挪騰來挪騰去,仿佛大型魔術,比魔術更有魔性的是人心。
只不過,似乎還缺了點什麽。
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卻總是忙得無暇深究。此刻,他緩步來到門旁的博物架邊,看着空出的那一塊,不由嘆息。
正巧秘書進來送茶,他随口問,“那個雕塑呢?”
秘書一愣,似乎才發現缺了東西,忙道:“我再去問問。”
“算了。”
找到又如何?物是人非,徒增傷感。
然而,這一個小插曲,卻有着極大的破壞力。千方百計壓下去的東西,如沉渣泛起,心湖再難以平靜。
其實,自從得知這一驚天真相,三觀震碎的同時,也有另一個念頭悄然滋生。那關乎本能,自救的本能,繁衍的本能。
但他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此刻卻想,為什麽不?
他把旁邊的一座獎杯移過來,又移過來一件別的東西,空白處被填滿,這樣就不突兀了。他想,很多事都是這樣。
何天奎回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找到一個號碼。
撥出去後,很快接通,對方打趣道:“何總這是撥錯電話了嗎?”
他問:“孟教授,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
那邊哀怨道,“今天的晚飯就沒着落呢。”
那一把聲音帶點磁性,充滿活力,連那一點哀怨也只是顯得俏皮。
這一句話更是正中下懷,何天奎說:“那就今晚。”
***
何唯宅了幾天,被周熠強行要求“放放風”,順便帶煙頭兜兜風。
于是她開着最愛的車出發了,煙頭大模大樣坐在副駕座,一直盯着那只晃晃悠悠的粉紅色毛絨豬,直到車窗外的景色轉移了它的注意力,興奮得汪汪叫。
何唯的心情卻複雜得多,随着車減速,她的心跳卻加速,忽然又噓聲。
門口有一輛車,白色陸地巡洋艦。
她之所以挑了這個時間段回來,是因為這時候家裏應該沒人。她想取幾樣東西。小恐龍,小刺猬,小貔貅。
或者只是回來看一看。看看青姨。
有一天,周熠回去時帶了外賣。大餡馄饨,煎帶魚,紅燒排骨,還有兩個素菜。都是她愛吃的,可她吃了兩口,就覺出不對。
或者說,是太“對”的味道。
他笑着說,“不僅眼力好,舌頭也好使。”
原來是青姨打給他,問她近來如何,胃口好不好,做了吃的讓他帶回來,還捎了一句話:“吃好了才有力氣,也會快樂些。”
她在周熠懷裏哭了個痛快,噙着淚花吃了大部分,只留一點給他和煙頭。
他說:“你看,這麽多人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的女兒,而是因為你就是你。”
是啊。還有陳嘉揚。
遠在非洲的他,消息也要滞後一些。不愧是陪伴她走過青春歲月,最了解她脾氣的人。他并沒有勸解寬慰,而是發了一堆照片視頻,大講自然風光、風土人情,中方員工與當地人因溝通不良鬧出的笑話,包括他堂弟也是因為一不小心“種族歧視”,才提前回國。
何唯聽得津津有味,幾次笑出聲,以至于某人露出警惕的神色。
最後,陳嘉揚邀請她去玩。
他拿自己舉例,說剛去時整個人都喪喪的,像是一場自我放逐。到了那裏,首先面臨各種生存挑戰,其次被當地人的簡單直率、容易快樂所感染,他一有閑暇,就請了當地員工做向導,到處去轉轉。
何唯的确動心了,但被某人掐斷了念想,要去以後跟他一起,否則後果很嚴重。她故意問,“你還想帶煙頭萬裏迢迢追過去,咬他一口不成?”
他哼哼,“現在還用那麽麻煩?人已經落我手裏了,不聽話就修理修理,做到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三句話不離“本行”的大流氓,她回擊:“吹牛。”
結果被人按住就地正法,嗯,是“證明”了他這不是吹牛。
想到此,何唯臉頰發熱,心虛地看了眼煙頭。
這家夥見證了她的大部分淫~亂。幸好它不會說話,否則她要考慮滅口了。
而煙頭另有關心事,眼巴巴地望着大院子,懷念昔日的榮耀。
忽然,它嚯嚯出聲。
何唯望過去,一個女人走出大門。
利落的短發,皮膚曬成麥色,白色緊身裙勾勒出玲珑身材,踩着高跟鞋的小腿肌肉緊實,行走帶風。臉被墨鏡遮去一半,嘴角微挑。她也看到了悍馬,但只是一眼,徑直走向那輛陸巡。上車後利索調頭,揚長而去。
何唯認識她。
這也是個奇女子,某高校的最年輕女教授,個性張揚,當然也有張揚的資本。雙商皆高,可文可武。重要的是,她曾倒追過老爸……
此刻,何唯想到周熠那句:“萬一哪天,冒出個弟弟之類。”
她忽然意識到,如果老爸再要一個孩子,勢必會把他或她培養成瑞和的繼承人,而無論是謝千語,還是這一位,都能提供優良基因,至少不會是一個只喜歡泥巴和石頭的怪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