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心深處
送去做鑒定的當天,何唯再次光顧。大門沒鎖,她徑直進來,敲了房門。
周熠給她開門,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瘦了。
都瘦了。
他先開口:“有事?”
何唯心裏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男人是不是都這麽理性?柔情蜜意時,躲起來,熊抱,熱吻,不遺餘力制造驚喜和浪漫。
雖然動機不純潔,但給人一種被捧在掌心、放在心尖尖的感覺,讓人心甘情願地配合,哪怕是跟他一起品嘗毒藥……現在居然若無其事地問“有事?”
她也可以若無其事地回:“當然。”
周熠伸手指着沙發,“坐。”又問:“喝點什麽?”
簡直是……
何唯說:“不用麻煩,我不渴。”她徑直走向沙發,坐下,看了眼那個迷你魚缸,兩個小家夥居然還活着,生命力感人,也讓人有了一絲欣慰。
她從包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打開,是個新魚缸。
“給它們個新家。”
周熠在另一組沙發坐下,沒什麽誠意地說:“謝了。”
“不客氣。”
裸~呈相見、肌膚相親過的兩個人,轉眼變得如此相敬如冰,讓他也覺得不适應。好在何唯低着頭,繼續往出掏東西。
一個用棉布包裹的東西。
她遞過來,他接過,打開,愣了一下。
何唯說:“抱歉,動了你母親的物品。”
周熠把相框随手放在一邊,“沒什麽,反正都放在你家,随便看。”
“我覺得還是由你保管比較好。” 她遞過相冊。“還有這個。”
周熠遲疑了下,才接過。并沒有打開。
何唯視線落在相冊上,或者說他的手上。紗布拆掉了,傷口結痂,愈合能力比較強,但傷痕斑駁,恐怕真的會留疤。
她問:“你怎麽不打開看看?”
“不急。”他随手又把它放在那個相框上。
壓在父母的臉上。
何唯帶了些挑釁:“不敢看?”
周熠看向她,眼裏聚起危險的意思。
何唯沒被吓退,只說:“人有時候就會有盲點。”
“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低頭笑笑,“還有先入為主。就像你對我,首先把我當成我爸的女兒。”
周熠也笑笑,帶了諷刺,“難道你不是他的女兒?”
“當然是。可我也是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感情,自己的選擇。”
周熠哼了一聲,“你的意思是,出國留學,跟我上~床,都是你自己的主張,跟別人沒關系?”他說完就鄙視自己,像個怨婦。
“……是。騙你是我不對,可我不後悔。”
氣氛有些冷。
何唯把話題從危險邊緣拉回:“我想解決問題,消除誤會。”她略一停頓,“當然,前提是如果有誤會。”
“我聽說,你懷疑你母親的去世也是我爸所為。可如果她真的是自殺呢?”
她起身,拿起那本相冊,打開,連翻數頁停下。
周熠沒看她,但也從餘光捕捉到她從一張照片後抽出什麽。他一顆心被揪起。只見抽出的是一張折疊的紙張,她小心展開,紙頁泛黃,邊角破損不全,是燒過的痕跡。
她把它遞過來。
周熠伸手接過。
字跡有些潦草,像是一封信,第一句是,“小熠,請原諒媽媽。”
“我想看着你長大,成家,可是太難了,媽媽堅持不下去了。”
周熠屏住呼吸。
再往下,又像是日記,自言自語,“我是個罪人。”
“原來他的死不是意外,是人為,是因而我起……”
“還記得有一天你從幼兒園回來,我躺在床上,問你今天過得如何,你眼裏的表情,是悲傷,才那麽小的孩子,就有了這樣的神色,我當時很震驚,特別自責,所以答應他搬過去。”
“我想對你笑,可總是忍不住流淚。我想變強壯,卻一天瘦過一天,讓你為我擔心……有這樣的母親,對孩子來說,反而是一種傷害。”
“有這樣的母親,也是一個人生污點……”
後面還有,但看不到了,因為被火焰吞噬。不知為何要燒掉,又反悔,又藏起。但這猶豫不決的背後,是一顆母親的溫柔又敏感的心。
周熠抿緊唇角,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問:“這個一直就在照片後面?”
“是,我真的……”
“我信。”
他笑了下,“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是不敢看這個相冊。”
“我爸去世後,我媽經常看,每次都淚流滿面。我媽走後,我也經常看,每次都嚎啕大哭。”
“這裏面,像是下了咒。會讓人痛苦,變得脆弱。”
何唯暗自心驚,又覺得的确如此,所以說,根本沒有感同身受。她已經盡力去為他着想,想要撫平他的陳年傷疤,可不知道是不是适得其反,又往上撒了鹽。
周熠的聲音在繼續,有些飄忽:“那幾年,幸福得像個夢。”
“如果不看,就可以當它只是一場夢。”
“看過這些後,你會覺得這世界不公平,為什麽你突然從美夢跌進噩夢,為什麽接二連三的不幸都發生在你身上,外面那麽多人,為什麽不是他們沒了爸爸或媽媽,為什麽不是他們變成孤兒?”
他又低頭看信,表情平靜,但內心一定是驚濤駭浪。
何唯小心地問:“是你母親的筆跡嗎?”
這裏的字體和相冊上的有點像,又不太像。會不會是有人僞造?而那個人會是誰,不敢想下去……
“是,只是有些淩亂,她那時身體不好,精神也有些恍惚。”
他突然頓住。手有些既不可見的抖,像是回憶到什麽。
他定了定神,問:“還有別的嗎?類似的東西,線索。”
何唯想了下,“好像沒有了。哦,還有一套你的小衣服。”
“我的小衣服?”
何唯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
“這個保存得很好,就跟相冊放在一起。”
周熠接過,眼神明顯變化。
“這不是我的。”
他用手觸摸,放大圖片。又低喃一句:“不是我的。”
他似乎遲疑了下,才輕聲說:“我本來應該有個妹妹。”
“或者弟弟。但我媽,她想再要個女兒,所以堅持認為是女孩。”
他只是記得有這麽一回事,卻早忘了細節。有些記憶,真的會突然冒出來。
那天特別冷,媽媽去幼兒園接他,很高興的樣子,還給他買了糖葫蘆,糖炒栗子。她說剛去過醫院,還說,“小熠,你要有個妹妹了。”
他也挺開心,小孩子都盼望長大,有了妹妹,他就是個大哥哥了。
媽媽說,“你爸爸一定更高興。”
他們說好晚上一起給爸爸打電話,可是沒打通。後來再打,被告知爸爸已經在回來路上了。
終于回來了,卻是被擡回來。
他沒看到爸爸最後一面,大人不讓他看,但很快給他穿上孝衣,因為兒子要為父親送行。再後來,大人們對他的提防漸漸松懈,他聽到一些男人說,那樣的天氣還上路,太大意,僥幸心理要不得……還有些愛嚼舌頭的女人,說男人就不能娶小太多的媳婦,那誰每次出差都急吼吼回家……
總之,不是爸爸的錯,就是媽媽的錯。其實他也有錯,他那時盼着爸爸早點回來,想知道這次給他帶什麽禮物。
直到多年後,才知道,罪魁禍首是一封信。
爸爸猝然離世,媽媽大病一場,卧床數月。他有一天問起妹妹,因為據說有小寶寶肚子會鼓起來。媽媽凄然道:“妹妹去陪爸爸了。”
他半懂不懂,有點難過,又有點欣慰,妹妹和爸爸在一起,他和媽媽在一起。
周熠聲音有些啞:“我媽對這個孩子很期待,當天就給取了名字,叫周煜。”
還記得媽媽說,小熠,小煜,兩個閃閃發光的小星星。
他當時想到別的,首先,喊起來容易聽錯,其次,他同情妹妹,又要跟他一樣,寫筆畫複雜的名字。
有些事,多年間都混沌不明,一剎那豁然開朗。
他忽然明白了,為何媽媽那時一心要告訴丈夫好消息。因為這個孩子如果出生,她的內疚會少一點。而且,她對爸爸,并非沒有愛。
……
周熠時而沉浸于回憶,時而說一兩句。語調平靜,卻如同抛出一個個驚雷。
何唯眼睛濕潤,說出自己的猜測:“會不會是因為流産,得了抑郁症?”
“……可能是。”
“她那時候一直很消沉,都以為是身體虛弱,最嚴重時,飯都做不了,青姨還來幫做過幾次,後來何……你爺爺,把我們接過去,各種補品,湯湯水水喝了幾年,基本沒見效。”
周熠聲音有些啞:“我恨過她。”
“本來就只剩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她還抛下我。”
他自嘲一笑,“當初看《倚天》,看到張無忌父母先後自殺,我難受得不行,覺得這些大人都太自私,為了情,為了義,成全這個,成全那個,唯獨對自己孩子最無情。”
何唯試圖安慰:“如果真是抑郁症,她也是身不由己。”
他聲音更加沙啞:“是啊,我也自私,只考慮到自己。沒替她想過。”
何唯喉嚨發堵,起身去廚房,水壺是空的,她燒了水。等待過程中,一邊抹淚,一邊思考着如何開解他,水很快燒開,她倒了兩杯端過來。
周熠看着水杯,忽然問,“你什麽時候走?”
何唯一愣,随即意識到他指的是哪個“走”。
“下周。”
“股東大會之後?”
“是。”
田雲岚必須出席,瑞和正逢多事之秋,各種謠言甚嚣塵上,這次股東大會,也是一次公關活動。
何唯看他平靜得有些反常,充滿歉意道:“對不起,我好像又做了件錯事。”
周熠卻道:“知道真相總比糊塗好,比自欺欺人好。”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何天奎因為一人私欲,毀了我的家,我沒辦法和他和解,也沒辦法放下過去。”
何唯說:“可你總要放過自己。”
他搖一搖頭。
他這些反應,和顧遠鈞描述的何其相似。
何唯張了張嘴,“你願意……”
周熠打斷:“你為了你的家人,我也為了我的家人。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現實,你走吧。”
何唯一出門,眼淚就奪眶而出。
她想問,你願意等我嗎?
等我學成歸來,等我真正成長,我們一起想辦法。
她擦去眼淚,轉身回去,“還有一件事。”
“有人給我爸寄了一封匿名信。”
她從手機調出照片,“信已經被我爸燒了,沒機會拍,這個是我找私家偵探調查的,內容差不多,比那個信裏要具體一些。”她問,“我發給你?”
周熠拿手機看了遍,面不改色,然後把手機還給她。
她問:“這上面寫的?”
“大致屬實。”
何唯一顆心“咚”地沉下去。
周熠擡眼看她,“你還有事?”
何唯抓緊時機,“你能想到會是誰寄出來的嗎?還是說……”
她怕是爸爸自編自演……
周熠想了想,“大概能猜到。”他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何唯說了個時間。
他點下頭,沒再多問。
逐客令已下過一次,他滿臉都寫着拒絕溝通,再多說只會自讨沒趣。或者,徒增難過。
何唯說:“你要小心。”
他看着她,說:“一路平安。”
何唯心裏酸楚蔓延,勉強一笑,“謝謝,我走了。”
她走到大門口時,還是回了頭,他仍是那個坐姿,沒有在看她。
她失落地苦笑,他的心門關上了。
***
這一晚,周熠做了個夢。
一片開闊草地上,有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都穿着白裙。
陽光太耀眼,光斑落在她們臉上,頭發上,看不清面容,但感受到她們的快樂。手拉手玩鬧一會兒,小女孩開始采花,摘一兩朵就跑回去交給媽媽。媽媽坐在地上編織花環,每次分開都要親一下。
他想加入她們,卻邁不開步子。他大聲喊,“小煜,媽。”
她們像是聽不到,依然有說有笑,眼裏只有彼此。
他急得跳腳,當然跳不起來。
小女孩東采采,西采采,然後朝這邊走來。原來他腳邊也有一叢挺特別的花。
他忙說:“小煜,我是哥哥。”
就在他以為她還是聽不到時,小女孩仰臉,“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他看着自己成年人的鞋子,沒法解釋這是因為他們陰陽相隔。只好說,“你告訴媽媽,小熠在這,我要跟她說幾句話。”
小女孩轉身跑開,大聲喊:“媽媽,有壞人,快跑。”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