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心深處
他還以為,何天奎祭出的大殺招,是舍出閨女。那他不妨笑納。
或者,女兒為了父親,主動獻出自己。雖然動機不純,他也願意成全。
可人家終究是親父女,剛醒過來就把女兒送走,避開戰火。
又或者,她對他有意,知道沒可能,臨別之際短暫放縱。
還是說,她真的只是對他的身體感興趣。從他這裏得到什麽靈感,回頭做出一堆雕塑。那些藝術圈的對感情有幾個認真的,跟模特搞起來更不是稀罕事。
周熠腦子一團亂,只有一個聲音越發清晰,她要走了。
棄他而去。
他随手揮出一拳,指骨撞擊在粗粝的石頭牆面,立即傳來錐心的疼。可他卻一時分辨不出這痛來自何處。他猛抽了幾口煙,扔掉煙蒂,狠狠碾碎,轉身回房,直奔沙袋。
一人來高的漆黑沙袋,平時巋然不動,在他疾風驟雨般的拳頭下來回搖晃,如同不倒翁。但他沒戴手套,沒纏繃帶,手上更疼。
他打了一會兒,就有些力竭。是自己變弱了嗎?
近日的确是疏于訓練,還做了不少掏空身體的事。他大口喘氣,一眼看到角落的那幅射擊畫。
從彈孔流出的顏料,盡管色彩不一,但看起來都像是血。千瘡百孔,血漿凝結,如果“釋放”的結果就是這般,那還不如繼續壓抑。難道在她心裏,他要的只是一夕之歡?
餘光瞥見一抹紅,紅得絢爛,卻也刺眼,像是諷刺。他擡腳,力道太大,掀翻了茶幾。不僅花被踢飛,魚缸也飛出去,落地粉碎,兩條小魚在地上掙紮。
呆頭呆腦的家夥,求生欲居然還很強。
他看着,冷漠地想,你們活得夠久了。居然撐了這麽多天。反正我也不可能把你們帶走。
他轉過身,眼不見為淨。眼底一陣酸澀。
***
何唯來的時候,屋裏一片狼藉已經收拾好。
周熠靠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到她進門,只說了句:“來了?”
何唯沒覺察出不對。
因為她的雙肩包裏裝的東西,讓她一路上都心事重重,進門前一刻還在打腹稿。可她摘下包時,還是一眼就瞥見他握着啤酒罐的手。
手背血肉模糊。
她心裏咯噔一下,沖上前抓住他的手,“怎麽弄的?”
周熠動作頓一下,淡淡地說:“打拳打的。”
何唯懷疑,“你沒戴手套?”
她又檢查他左手,沒有血,但青腫交加。
“找不到了。”
血早已凝固,被沖洗過,但皮肉翻開,幾乎見骨,還是觸目驚心。
何唯聲音發顫,問:“藥箱呢?”
“沒有。”
“騙誰呢,前天還給煙頭包紮過。”
何唯沒空理會他為何鬧別扭,自己跑去翻找一通,拎過來時對上周熠的目光,沒有情緒,平靜得有些吓人。
她蹲在他身邊,微仰着頭問:“發生什麽事了?”
周熠平靜地說:“工作上的事。”
“沒見過你為工作這樣上心過。”
“你爸跟我提出要買我手裏股份。”
“我知道,你沒同意。”
周熠始終盯着她的臉,“所以他一定還有後招。”
何唯想到那封信,雖然爸爸已經當她面銷毀,但難保不再從私家偵探那裏要一份……她輕聲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周熠別過臉,抿緊嘴唇。
忍住沖口而出的惡語相向,或者是戳穿她。
手上傳來一陣刺痛,她在給他消毒。
這點疼對他來說,不算什麽。遠比不過心裏的疼。
何唯又看到他手指的傷口,是割傷。
“這又是怎麽回事?”
“魚缸碎了。”
何唯這才注意到,茶幾上換了個魚缸,是那個充當花瓶的牛奶瓶,質地厚實,但透明度也差,新家比較局促,兩條小魚施展不開,看着就像停着不動。
分不清是死是活。
她伸手彈一下瓶壁,小魚立即躲閃。
何唯背對着周熠,悄悄抹了下眼睛。她剛看到這手背時,就想起顧遠鈞說過的那番話。
周熠聽見吸氣聲,問:“你哭什麽?”
她說:“可能會留疤。”
他嗤笑,“我又不是那個模特,靠身體吃飯。”
“……”
她的手輕輕柔柔,卻又不失力道。包紮技巧比給他胸口包紮那次好多了,也好過槍傷那次,裹得松緊适度。
如此被細心對待,他心底升起一股酸酸的感覺。
很陌生,很快意識到那是委屈。
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血雨腥風都經歷過,都能冷漠對待。為何這麽點小傷,就難受得不行,像是個沒出息的小男孩。明明對她的轉變,對何天奎的手段,早有心理準備。為何真相揭開時,又如此反應大、受不了?
可她對他的溫柔,又不似作僞。
最親密的時刻,那些反應,也絕對發自內心。
不由想到那句,殷素素臨死前對兒子說的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還是說,她們在騙人的同時也騙過了自己?
何唯收起藥箱,交代:“不要碰水,洗臉洗澡的時候用保鮮膜裹住。”
聽她像模像樣叮囑,他不由好笑,“你比我還懂?”
何唯也笑了。
這一笑,燦若春花。
左臉頰浮現出一個淺淺的小酒窩。這個小酒窩很奇特,只有在特定表情下才會浮現……周熠想到寧小宇那個蹩腳的段子,色字頭上一把刀。
或許,他只是被美色迷了心竅。
兩手被包成粽子樣,四指并攏,變成叮當貓的圓手,他用它來撫摸她的臉。感覺不到溫度,用拇指摩挲,細膩光滑,嬌養出來的花。
他湊過去吻她。
她回應,但不如前兩次熱情。
他把她往沙發上壓,意圖明顯,她有些抗拒,“別,我有事。”
他不說話,只用動作來表達決心。
她依然抗拒,還找出合理借口:“你的手這樣,連套套都戴不了。”
“……那就不戴。”
“不行。”她很堅決。
“第一次也沒戴。”
“我吃藥了。”
周熠愣一下,身體裏剛升騰起的一層熱度瞬間褪去。
他當時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在關鍵時刻撤退,事後也說了,可她還是……他平靜地問:“你怕什麽?”
“怕懷上不正常的孩子,還是怕耽誤你留學?”
何唯身子一僵。
他起身,坐到一邊去。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臉上并沒有那種急切欲望,他只是在試探。
她心裏一片冰涼。
“啪”一聲響,周熠按打火機,點燃一支煙。
“我很好奇,為了你爸,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何唯不說話。
周熠抽了幾口,吐出的煙霧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他聲音異常冷靜:“要不這樣,你給我生個孩子,我把股份都白送你。”
何唯猛地看過來,難以置信,眼裏明顯受傷。
周熠看着她,像是隔着霧氣看花,繼續冷漠道:“或者你陪我一次,我給你一部分,具體比例,咱們好商量。”
何唯眼裏彌漫濕氣,淚花呼之欲出,卻又生生忍住。
“怎麽,不願意做交易?總好過你被我一次次白睡,回頭我還以市場價賣給別人。”他勾唇一笑,聲音低了些:“還是說,你就喜歡這樣偷偷摸摸,因為更刺激。”
何唯抹了把臉,起身,拎起背包。
她往出走了幾步,折回來,甩出一記耳光。
力道不小,響聲清脆。
周熠沒躲,只是嘴角動了動。
她居高臨下,聲音微涼:“別以為我跟你一樣。”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危險,“我怎麽樣?”
“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你。”
她說完,轉身離去。
與惡龍纏鬥,亦變成惡龍。
周熠想起上次,也是在這間屋子裏。他說,以為她會跟自己鬥得死去活來。
她回,因為她境界比他高。然後,他說出那句自己都有些意外,卻也始終在心頭徘徊的話。到過了黃河也不死心。
他擡手按了下胸口。
那個槍傷,雖然比其他傷口都麻煩,反複幾次,但後來也好了。
這會兒又疼起來。
不對,是心髒。
說出那些惡意滿滿的話,像毒蛇噴出致命毒液,也會反噬。他看向那兩條小魚,它們似乎也在與他對視,但面目模糊。
分不清是嘲笑,還是憐憫。
他說:“我他媽就是個傻逼,是不是?”
“不想被抛棄,就先抛棄別人。”
周熠靠向沙發背,用手背上的紗布擦臉,用力眨了眨眼。
多少年沒掉眼淚了?
媽媽去世後,他幾乎沒在人前落過淚。有人背地裏說這孩子心硬,繼而說命硬,克父母,天煞孤星。
不知他在一個人時,哭過多少個夜晚。
夜晚最難熬。聽過有人抱怨,剛抱回來的狗崽,一到晚上會叫不停。那是因為想念媽媽和兄弟姐妹,面對黑暗和未知,孤單又害怕。
所以煙頭剛抱來時,他打地鋪陪着它,感覺到它不安,就拍拍它。看它安然入睡,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小男孩。
小男孩不懂如何自處,只會打開電視機,對着動畫片放聲大哭。
***
何唯淚眼模糊到看不清路況,趕緊停了車。
電視劇裏,這種情況下最容易出車禍。
根據經驗,這種時候要轉移注意力,比如聽歌。
她打開廣播,聽電臺随機播放,果然滿世界都是唱愛情的歌。這一首,卻更加應景。What is a youth
老版《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主題曲。
她最初看這部片子,是因為有人說她像那個女主演,一位“美人榜”上的常客,據說有一張兼具東西方之美的臉龐,有人評價她演的朱麗葉,在銀幕上定義了“少女之美”。
何唯看後覺得,首先胸就差遠了。
至于臉,真正的美人往往是相通的,黃金比例,潤秀氣質,那位臉上的确能看出很多亞洲美人的影子。就算有一丢丢像也沒什麽稀奇。
何唯在凄婉的旋律裏縱情流淚。哭痛快了,從背包裏翻出一個相框,A4紙大小,橫版。畫面上一男一女,穿着白襯衫,胸口各自別一朵紅花。背景板也是紅色,他父母的結婚照。
九十年代初,化妝技術比較感人,新娘妝更是毀人不倦,所以這樣的方式真的是很別致,如今看來,清爽依然,帶一點歲月感。
不難看出年齡差,男人膚色略深,濃眉大眼,笑得開懷。女人白皙透亮,嘴角含笑,眉眼間藏一抹遲疑。
所以,故事的開頭,便已是“意難平”。
還有一本相冊,同樣的尺寸。
她翻開,第一張,就是一個小男孩在哭。咧開嘴,閉着眼,眼角挂着小淚珠,頭發濕漉漉。身上披着一塊圍布,理發專用的那種。
哭得非常有感染力,讓人想去捏一捏他的小肉臉。
配一行清秀字體:“兩歲男子漢,一剪頭就哭鼻子,羞不羞?”
下面是一張照片大小的紙卡,淡藍色,寫了六個字,三種字體:清秀端正的“媽媽”,渾厚有力的“爸爸”,還有一個“小熠”,一看就是剛學會寫名字,“熠”被放大,每一筆畫都很醒目,把“小”襯得小得可憐。
空白處用彩筆畫了大大小小的心形,有的塗成實心。
無論初衷如何,也曾是美滿的一家。
她又去看那張“哭照”。用手背抹去淚,輕聲說:“看在你的份上。”
***
周熠沒讓自己沉溺于傷感情緒裏,他起身上樓,走到放畫的那一間。進門時,下意識看向飄窗,然後鄙視了一下自己。
這裏有一個櫃櫥,在懸挂着的衣物背後,還暗藏玄機。他打開暗格,最上面一格,躺着一只牛皮紙大信封。
上面還有幾個透明密封袋。
他拿起其中一個,裏面有一根頭發,長直的黑發,光澤而有韌性。
這是他們“第一次”後,他在枕頭下發現的。當時拈起來,繞在食指上輕吻時,似乎還帶有她的氣息。舍不得扔掉,當然,也因為還帶有毛囊。
像他這樣自己照顧自己的人,都有一套生存哲學。像動物一樣,時刻保持警醒,遠離危險,但這并不意味着逃避,有時候還要迎難而上,因為最好的防守是進攻。可在這件事上,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逃避,不願相信,自欺欺人。
真正在一起後,更是寧願沉浸在夢裏。
是時候打醒自己了。
***
何唯也迎來了她的現實。媽媽回來了。
夫妻之間和和氣氣,毫無芥蒂,讓人看不出一絲破綻。
但這本身就是一種破綻。
田雲岚回公司銷假,但上班時間明顯減少,沒重要的事就不去,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陪着女兒,要麽拉她去采購,要麽幫她整理,為出國做準備。
何唯在內心深處對此很是排斥。還有一絲隐隐的恐懼。
她對即将到來的新生活沒有半分憧憬,因為還沒等投入到陌生的環境裏,她最熟悉的一切就已經開始變得陌生了。總覺得她這一走,會失去很多。
她給顧遠鈞發了條信息。希望他有空去看看周熠。
隔日,顧遠鈞回複:電話不接,家裏鎖門。
何唯心裏一驚,各種猜想紛紛冒出來。
顧遠鈞說:應該沒什麽事,他這人一向行蹤不定。但他也問:你們怎麽了?
她答:我騙了他。
***
其實周熠只是去了郊外的射擊俱樂部。
選槍時又是一眼看到那把AUG,然後選了別的。
射擊于他,不僅是宣洩渠道,也是一種調試方式。從混亂狀态,回歸到理智、精确。目标明确,心無旁骛,是他在很長時期裏追求以及保持的一種狀态。
回來後,拿到鑒定結果,他發現自己還是有點緊張,甚至還有一絲絲的退縮。
白他媽調試了。
他鄙視自己的同時,用力撕開信封。結果一目了然,卻也令他意外。
他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五味雜陳,有驚喜,僥幸,更多的是懷疑。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他再次打開暗格,又取出一個塑封袋。
這次是何天奎的。
他在何家那幾個月,可不僅僅是養傷或蹭吃蹭喝。本來只是取了樣本,并沒想真去做鑒定。現在想想,如果他跟何天奎根本就沒有血緣關系,這事可就有點諷刺了。但何天奎的确是間接導致父親死亡,與母親的死又絕對脫離不了關系。
他沒找錯人。這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