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執迷不悔
何唯下意識就要否定,但她忍住。
知女莫若父,何天奎看她緊抿的嘴唇,就猜到她心裏所想,他眉心微擰:“你覺得他不會,你這麽信任他?”
何唯垂下眼,“我只是憑直覺。”
何天奎哼一聲,“直覺,直覺也會騙人。”
他靠回椅背,說道:“你根本不了解他。都說三歲看老,他從小性格就有些古怪,我觀察過他,他喜歡搞破壞,總是把玩具拆碎砸爛,反正還會有新的,有一段時間,還通宵看電視,聲音開很大……後來忽然就懂事了,但都是裝的,鬼點子一點不少。”
他還記得,有一回找周熠說事,喊名字他像是沒聽見,一頭鑽進花園裏,他跟過去,剛巧聽見家裏阿姨和打理花園的臨時工嚼舌頭,說什麽“長的像不像,一個爹倆媽的……”他回頭就找個借口把人都開了。後來才尋思過味兒,是周熠故意引他過去的。還不到十歲的孩子,就有這機心。
何天奎短暫沉默,繼續道:“直到上了大學,又故态萌發,對同學大打出手,把人打成重傷,還拒絕道歉……”他哼了一聲,“就算這都是青少年不成熟。但是七年,足夠改變一個人。”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放到桌上,“你自己看看吧。”
何唯眼皮微跳,本能地抗拒。
可她還是走過去,信封上只有打印出來的收件人信息,寄件人空白。
裏面只有一張紙,分量很輕。
可是內容卻足夠重,猶如重磅炸彈。
其中字樣,“流竄于東北邊境城市,曾加入黑~社~會~性質組織,參與多起鬥毆,涉嫌故意傷人、販~毒~運~毒……”她手猛地一抖,紙張從手裏飛出去,輕飄飄落到地上。
何唯嘴唇顫動:“不可能。”
何天奎嘆口氣,俯身撿起信紙。
“他雖然從我和你媽手裏敲詐了部分股份,但也有一部分是自掏腰包收購的。聽說他最近又購入房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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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唯剛從那套房子裏出來,她眼底酸澀,久違的感覺。她将它生生逼退,平靜道:“這種偷偷摸摸、來歷不明的東西,有多少可信度?”
何天奎道:“至少解釋了槍傷的來歷。你生日那天,他開的那輛車,車牌號就是東北那一帶的,還有他後背的紋身……”
何唯一個激靈,轉念一想,醫生處理傷口時肯定看見,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有些事,可以推斷,他大學都沒讀完,就算天賦過人,會投資,那也是有數的錢,何況那種賺錢方式最不穩定,如果真有人只賺不賠,怕不是也有內幕交易。但不妨換個角度想一想,什麽方式能讓人一夜暴富?”
何唯想到慶功會那晚,她看到他的身影時的那個聯想。蓋茨比實現暴富的手段,文中雖未點名,無疑也是違法勾當,比如在禁酒期間販賣私酒。
她低下頭,“爸,我有點累,先回房了。”
不等回應,她幾乎是奪門而出。
何天奎收回視線,右手握拳,砸到桌面。
孽緣。
從上一代,延續到下一代。只怪他太仁慈,就應該再狠一點。
***
何唯回到自己房間,背靠門板,再多一步都走不動。
天旋地轉,手腳冰涼,牙齒輕輕打顫。
煙頭能感知到主人情緒,很是不安地圍着她,仰頭看她,蹭她的腿。
她身體沿着門板下滑,坐到地上,摟住煙頭。
它柔軟的長毛讓她感覺到些許心安。
能送給她這麽好一只狗狗的人,怎麽會是個罪犯?
何唯呆呆坐了許久,才打起精神站起來。
她打給那個私家偵探,語氣很沖:“我讓你查的事呢?還沒查出來?你們做事效率還真是感人,要加錢嗎?”
對方沉默幾秒,語氣平靜道:“查出一些眉目,想确認一下再打給你。”
何唯的氣焰立即熄滅,湧起不好預感。
對方語調平平地開始彙報:調查目标這七年活動的範圍,幾個城市,怕她對這些沒概念,解釋了句,分別是中朝邊境,中俄邊境。比那封匿名信的信息量多一些,更具體,但也是基本一致……
挂了電話,何唯耳朵仍是嗡嗡的,回想他那句,我就是賊。
不僅是賊,還是罪犯,詐死的在逃犯?
何唯胸口劇痛,像是也挨了一槍。
***
傍晚時分,何唯坐在紫藤花下。
正值花期,一串串碩大花穗垂挂枝頭,随風搖曳,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香氣。
這一架紫藤,是媽媽提議栽植的。有幾年她時常看見媽媽坐在這裏,不知道在想什麽。後來何唯聽了一首歌,她喜歡的女生組合的《紫藤花》,又聽了原版的西城男孩的《Soledad》,據說歌名的意思是“孤獨”。
何唯也很喜歡紫藤,更喜歡它的枝,剛勁古樸,勢如盤龍。如《花經》裏寫,“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龍出沒于波濤間。”
紫藤花不僅好看,還可以吃,紫蘿餅,紫藤糕……有青姨的一雙巧手,何唯有幸都嘗過。但是紫藤的種子卻有毒,含有氰~化~物。
此刻,何唯不由想,是不是美好事物都是如此,美麗外表下藏着毒。連象征着相思的紅豆,都有“小毒”。
天色陰沉,看雲層的形狀和移動速度,如雲海翻滾,仿佛真的有蛟龍在那背後興風作浪,說不定下一秒就探出峥嵘的龍頭。
她撥出一個號碼,很快接通,她問在做什麽,那邊答說看點東西。語氣随意,帶一點慵懶,還有紙張翻動的聲音,讓人好奇他現在的姿勢。
沉寂幾秒後,他問:“什麽事?”
“那只蝸牛怎麽樣了?”
“蝸牛?”他愣一下,然後笑:“你是說你放在我作業本上的那個?”
“……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
“存在的。小不點點的一只,在紙上留下一道道粘液,像鼻涕似的。”
“你把它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捏起來,走到花園找個潮濕地方放下了。”
何唯看向不遠處,煙頭調皮搗蛋,鑽進玫瑰叢裏,大概是被刺紮了,進退不得的樣子,只露個屁股,尾巴還一搖一搖,像是在求助。
她眼眶發酸,不由吸了下鼻子。
那人立即問:“你怎麽了?”
“……有點感冒。”
“多喝熱水。”
何唯差點笑出來,忍住說:“挂了,我去看看煙頭,好像又闖禍了。”
***
這一晚,何唯前半夜根本無法入睡,後半夜一直在做夢。
夢裏,煙頭走失了,她出去找,四周白茫茫,一腳踩下去一尺來深,只有真正的北方才會有種大雪。她循着梅花形的足跡,一直走,走到天色發暗。四野裏一片寂靜,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走着走着,前方出現一道門。
門上無數道人體,掙紮扭曲,仿佛能聽見不甘的嘶吼。這一次,她的目光被一對人物吸引,與其他人的痛苦狀不同,他們坐在粗粝的岩石上,赤~裸相擁,忘情激吻。
她一步步走近,越發覺得這兩個軀體眼熟。
很想去看看男人背後,是不是也盤踞着一只雄鷹。
忽然一聲犬吠,不知打哪冒出一只三頭犬,面相猙獰,三只頭争相撲過來,她想躲卻動彈不得,那狗張大嘴巴,卻沒咬她,而是吐出金燦燦的錢幣,源源不斷,轉眼面前就堆成一座小山……
何唯還是想要看清那男子的面目,大門忽然敞開,白光迸射,令人眼花的同時,心髒也一陣刺痛,何唯呻~吟一聲,一下子就醒了。
她手捂心口,躺在床上回憶夢境。
還是地獄之門,那對男女也作為單獨雕塑,叫做《吻》。
原型來自但丁的《神曲》,保羅和弗朗西斯卡,後者是貴族之女,被嫁給另一個貴族之子,但是個瘸子,瘸子的英俊弟弟保羅代替哥哥去相親……一見鐘情成叔嫂,年輕男女,幹柴烈火,正吻得忘情時,瘸子沖上來揮劍刺死兩人。兩人進了地獄,變成兩縷冤魂。
這一組雕塑,象征着肉~欲之愛,禁忌之愛。
對應的章節标題為《淫~欲者》。
***
何唯一大早起床,趁着何天奎沒去閉關,繼續昨天的談話。
她問:“您打算怎麽處理這個信?”
何天奎看着女兒,不急于表态,反問:“你打算怎麽處理你手裏那份?”
何唯驚訝,随即想到,那個私家偵探可能已經聯系爸爸了。
何天奎嘆口氣,“我之前說的把他當兄弟的那些話,都算數,可是看看他做了什麽?看看咱們家現在,你媽有家回不得,你連學業都中斷,我這……”他攤攤手,居家服襯得人清瘦許多,他自嘲一笑。
“還有瑞和,馬上就要被賣出去,那是你爺爺那一輩人的心血。就算他沒轉讓出去又怎樣?他投進瑞和的錢,如果不幹淨,如果他把上市公司當成洗~錢工具……”他深吸一口氣,“這樣危險的人物,不論留在企業,還是我家人身邊,都像一顆定~時~炸~彈。”他看向女兒,問:“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何唯聽到“洗~錢”時也暗暗心驚,仍是不露聲色地問:“要交給警方嗎?”
何天奎沒正面答。
何唯咬唇,下了決心,“我可以去留學。”
何天奎不語,沉默徒增壓力。
何唯繼續:“我會想辦法,讓他離開瑞和,不再承擔職務,至于股份,如果他只是要錢,我們可以給。總之,一切都會回到從前的樣子。”
何天奎沉聲道:“小唯,你在跟爸爸談條件?”
“是。”
“為什麽?”
“有了問題就要解決。”
“為什麽?你要護着他?”
父親的視線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何唯低頭,笑了下,“因為他是我叔叔。”
“爸,我們是一家人,不是嗎?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她看了眼父親的神色,很正常,她輕聲繼續:“已經無法挽回,但沒必要繼續互相傷害。”
何天奎略一沉吟:“把你那份調查結果拿過來。”
何唯回房間去拿,昨天私家偵探與她通話後,還發來一份書面報告。
何天奎接過,大致看了眼,和自己那份并排放桌上。
“周熠的去留,我會找他談,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他的危險,我不希望你再接觸他。我會盡快安排你出去,不用等開學,先熟悉環境,學語言。”
“好。”
何天奎拿出打火機,拿起一份文件,點燃。
何唯看着那火苗跳躍着舔舐紙張,一寸一寸化為灰燼,一點點落地。
仿佛一切是非恩怨,也如此這般,化為烏有。
離開時,何天奎在身後說:“小唯,你知道爸爸做這一切……”
何唯接過:“我知道,是為了我好。”
談判過後,何天奎進了冥想室,這一番交涉,足夠他平息個大半天。
何唯進了畫室,找來氣泡膜、防水紙,認真打包那幅射擊作品。她沒用人幫忙,來回幾次,把需要的東西都搬進車裏。
天氣陰沉,雲層壓低,上車的那一刻,似乎有雨滴落在臉上。
她用手拂去,坐進車裏,手握方向盤,至少這一刻,她要主宰自己的命運。
***
到了周熠那裏,他出來幫忙,輕易搬起那幅畫,把它放到客廳,拆開包裝後,他仔細端詳,問:“有名字了嗎?”
何唯随口道:“就叫’釋放‘吧。”
他看了她一眼,問:“感冒好了?”
何唯沒說話,摘下挎着的畫板。
她一板一眼地說:“我沒想要放棄雕塑,但是停了這麽久,撿起來有點難。以前每天都要畫素描練基本功,現在提起筆手卻生得很。”
周熠似笑非笑:“所以呢?”
她看向他:“你能做我的模特嗎?”
“……就知道你對我身體感興趣。”
他像是做了一番思量,才下了決心般說:“要脫~光了嗎?”
何唯咬下唇,“不用,脫了上衣就行。”
外面起了風。
何唯看了眼窗外,那一叢紅薔薇正随風搖曳,有得開到荼蘼,有的含苞待放,這一場風雨過後,不知道有多少朵花要香消玉殒。但這一刻,也是它們最嬌豔、最絕美的的時刻,剎那芳華。
她低頭,檢查鉛筆。
筆尖劃過指腹,尖銳卻不疼。
身後一聲輕咳,“我準備好了。”
何唯緩緩轉身。
有一種直面強光源的不适感,她忍住,不動聲色地走到畫板前。
周熠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左右環顧,沒話找話,“用不用開燈?太暗了。”
“你先坐下,我看看需要什麽樣的光線。”
她去研究牆上的開關,一回頭,忙說:“要轉過去。”
周熠一愣,面露難以置信,還有點氣惱。
何唯咳嗽:“我沒說要畫正面。”
周熠磨牙,欲言又止,轉過去。
何唯輕笑了一下,按下開關。
只開了壁燈,淡黃色的柔光照在他身上,麥色的肌膚,肌肉分布合理,肩頭和手臂肌肉自然起伏,線條流暢,彰顯着男性力量,打上光,自然就成了一副絕佳的油畫。那只鷹的面貌沒有全部呈現出來,被它主人的陰影所阻擋。
看得清,又看不太清。剛剛好。
那鷹眼倒是一如既往的銳利,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
何唯在畫板後坐下,開始第一步,勾畫出輪廓線。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