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卷土重來
到了晌午,兩人各有收獲。老胡看一眼周熠的魚簍,居然比他還多一點,忿忿道:“特麽的什麽世道,連魚都看臉。”
按照風水理論,水代表財。本地水多,這一方水域就養活了無數人。沿河有大酒店,水上樂園,各種農家樂,每逢周末假日,城裏人攜家帶口來放松、洗肺,再去搓一頓天然美食犒勞腸胃。
老胡也領着周熠進了一家小飯莊。
老板娘白白胖胖,穿金戴銀,喜氣洋洋地出門迎客。
老胡問:“你男人呢?”
“不是給你撈鼈去了嘛。”
“哎呦,那可得留神,萬一掉進水塘裏,王八就多了一個。”
惹來女人一聲啐,“早就該撕爛你這張嘴。”
老胡笑嘻嘻:“這嘴可是我的命根子,就是讓你撕了我另一個命根子,也得留着嘴,這輩子可就靠它活了。”
周熠心裏好笑,這樣大大方方打情罵俏,反而是沒私情。他又看了眼老板娘,跟母親應該是同齡人,如果她當年嫁個普通人……
老板娘眼神也瞄過來,“這位兄弟不是哪個大明星吧,怎麽跟你混一起,也不怕被帶壞了。”
老胡說:“放心吧,人家是出淤泥而不染。”
老板娘自家還搞養殖,主打菜就是甲魚湯,清炖或加了各種中藥,老胡隔段時間就來大補一頓,還說這叫“男人靠吃,女人靠睡。”
還有一個特色菜,亂炖小雜魚。各種魚的口感滋味,荟萃于一鍋裏,再加上吸收了鮮美湯汁的玉米餅,讓周熠吃出幾分熟悉的味道。
老胡說:“我記得你母親的手藝,那是真不錯。”
周熠心裏一凜,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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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回憶起當年,“別人都吃食堂大鍋飯,你父親帶飯盒,賣相好看,葷素齊全,大夥兒一頓瘋搶,還腆着臉要去家裏蹭飯。你父親當即答應,可是只吃了一次,就再不讓去了,因為我們這幫餓死鬼托生的做多少個菜都不夠吃,他怕媳婦受累……”
老胡還說起那個人,“……私下裏話不多,愛讀書,有書卷氣,講話的時候引經據典,還會加段子,每次開會,男人們聽得哈哈笑,女人們都聽得笑眯眯。”
他咳嗽一聲,說:“這兩人性格算是互補,雖然差了十來歲,但一直是好兄弟。一把手不好做,經常要得罪人,還要保持權威,你父親人緣好,就下去挨個做工作。據說瑞和剛成立時,何廠長就想把兩個人的名字加進去,但你父親不同意,他就不是重視名利的人。還聽說,何廠長有個打算,退休後讓你父親接班兒。”
他略一停頓,後面結果,都知道了。
何天奎為了看住繼承權,心心念念的留學機會都放棄,沒等畢業就進企業,擴大産量,大搞并購,讓人見識了他的本事。而周長寧,因“意外”壯年早逝。
老胡沉聲道:“但說實話,我還是覺得何天奎更合适,就像古代,好人未必做得好皇帝,掌管一家企業,管理幾千號人,需要一點鐵血精神。但凡事都不能極端,他對企業的感情太深,成為一種執念,佛家說的“我執”,這已經成了阻力。”
“趕上時代變革,多少同行都倒下了,要轉型就得快,快則生,慢則死。這幾年我也沒少為瑞和擔心,或者說,為自個兒前途擔心。這時,你就出現了。有沖勁,更務實,也願意接受新觀念,新方法。”
周熠手端酒杯,擋住勾起的嘴角。
老胡哂然一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牆頭草,見風使舵,沒有立場?”
他嘆口氣,“我的立場就是為企業好。”
“我不是誰的人,我只代表我自己。大半輩子都在這個企業幹,希望它一直活下去,越來越好。企業風光時,我是受益者之一,老婆下崗不用愁,孩子學習一般也能出國鍍金,都靠這一份工作。以後退休了,也靠’想當年‘來吹吹牛逼。”
周熠放下酒杯,淡淡地說:“我喜歡務實的人。”
老胡點點頭,“所以,現在股價上漲,從投資角度,确實是退出的時機。可你只是個投資者嗎?這幾個月,你的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連老張頭那個倔驢,都背地裏說你有老廠長風範。”
周熠微愣,這倒是沒想到,那老頭每次見到他都習慣性皺眉,好像跟他離得近一點都晚節不保似的。
他說:“我自己有多少斤兩自己清楚,勉強兌現了承諾。是時候離開了。”
老胡剛才一激動失言,看着他的臉色,繼續道:“何天奎醒了,以他性格,早晚得殺回來,但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他也不會不懂。別的不說,起碼我可以去當一回說客。”
“我跟他的交情,說起來也跟水有關。年輕那會兒,廠裏有籃球隊,夏天打完球就去游泳。有一回,游到深水區,他忽然就腿抽筋,我硬是拼了命把他給扛了上來。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他當時就說,只要我張口,只要不過分。可我一直沒提,也沒跟外人說過。他幾次要重用我,我也沒接受,倒不是風格高,只是覺得錢是賺不完的,我這個人境界低格局小,擔子太重承受不來。”
見周熠始終不松口,老胡想了想問:“是因為女人?”
周熠神色微頓。
老胡說:“我記得你說有個心上人,以為是說笑,後來覺得沒準真有一個,能讓你這條件看上并擱在心裏頭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在遠方等着你呢?”
周熠笑笑,不置可否。
窗外有一排樹,青綠小果子壓彎枝頭,看着喜人,落了不少鳥,婉轉啼鳴。
老胡看過去,感慨道:“綠水青山,金山銀山。這才是留給子孫後代的財富。何天奎喜歡講傳承,他很多想法,我都不太認同,但這一點還是認同的。就算不傳給自己兒女,起碼也要讓它一直是咱中國人的企業。”
“我雖然不是元老級,但也是見證過那一撥人的奮鬥,那個年代的人,有信念,有魄力,敢跟天地鬥,今天的人很難理解,但見過的,就會一直記在心裏。”
周熠接道:“人不能跟天地鬥,企業發展也要順應時代。兼并重組是大勢所趨。國內産能過剩,加入跨國企業能更好的走出去。”
“不是所有恩怨都能化解,有的可能越來越深。我跟他,永遠也不可能共事,我也不想給自己找不自在。”
***
和老胡分別後,周熠獨自駕車回去,等紅燈時,他拿起手機。按亮屏幕,看見那一朵白荷。
被發現了。
他随意找了張圖,想要重新設置,可在點擊“确定”時,還是放棄了。
舍不得。
似乎有點理解母親當年的心情了。
燈光下,三人圍坐桌旁,宛如尋常一家,明明知道不長久,甚至是假的,她仍會心一笑。哪怕是自欺,至少那一刻,是欣慰的,甚至幸福的。
他還記得,捧着碗喝湯時,從碗邊看到那一抹笑,心想媽媽真美,要是多笑笑就好了,身體一定會好起來。後來從廚房回去後,小小的身影停留在母親房門口,猶豫許久,他多想沖進去說,媽咱們走吧。
可他知道,那只會讓媽媽為難,偷偷流淚。他只恨自己太小,只盼能快快長大,可以保護媽媽,撐起這個家。
***
既然已經拜師,何唯很想盡快“學藝”。
但爸爸出院了。
何天奎回家後,依然閉門謝客,還讓人收拾出一個房間,用于冥想。
就是一樓周熠短暫住過的那一間,把家具都搬走,空蕩蕩,只有一個蒲團,一盞落地燈,一臺CD機。何唯一看這格局,有些眼熟。何天奎揭開謎底,“就是你送我那本書裏提過的。”
哦,喬幫主。據說冥想是他的靈感之源,準确說,是訓練大腦的方式。
這下別說外人不知道何天奎葫蘆裏賣什麽藥,連何唯也不懂了。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除了公務,還有點私事。
那五萬塊錢,她決定給煙頭設立個基金,用于吃喝玩樂美。看着蜷在她桌腳睡覺的小家夥,想着它那天專攻錢袋的行為,她不由好笑,不僅是個小吃貨,還是個小財迷。
為新車拍攝宣傳片,她當然是零薪酬。但創意被選中,有一筆獎金,她沒拒絕,打算做一個公益性的基金,面向瑞和員工有需要的人群。比如那個求助過她的阿姨那種情況。
田雲岚看過了宣傳片,予以肯定,得知了她的新想法後,表示支持,還提供了專業的建議。對于丈夫出院,以及一系列古怪行為,她并未多評價,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好在何唯已經習慣了一家人新的相處模式,或者說,她的一顆心也變大了,要裝很多事,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周熠發來一個地址。
何唯按照地址找過去,居然就是那個有秋千椅的房子。
房子外觀淺色調,偏美式風格,像美劇裏那種郊外人家,秋千椅帶來親近感,充滿童趣。一叢紅薔薇開得如火如荼,如點睛之筆,增添了一抹風情和文藝氣質。她在大門口駐足,仔細打量一番,确定這個小房子十分符合她的口味。
進門後,還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樣兒。周熠背對着門口,穿着短袖和運動長褲,在組裝健身器材,旁邊是一個立柱式沙袋。
像是一個大男孩在擺弄大玩具。
何唯故意道:“在別人家還可以這麽幹?”
周熠說:“現在不是別人家了。”
“你買下來了?”
“嗯。”
他指着沙袋讓她試試,何唯過去就是一拳,然後咧嘴,疼。
他皺眉:“讓你用腳試。”
“你又沒說。”
“……我看看。”
他抓起她的小手,草草看一眼丢開,“沒事,皮外傷而已。”
何唯撅起嘴,沖他背影皺鼻子。
她特意去看了眼那個卧室,床墊上多了枕頭和薄被,淩亂地攤開。她問:“你就這麽住?”
周熠回:“我要求不高,有床有熱水就成。”
何唯看着光禿禿的牆壁,說:“至少要挂一兩幅畫,我可以送你。”
“行啊,我要這個。”
周熠做了個手勢,右手食指拇指比成槍,眯起一只眼瞄準。
何唯立即反應過來,“那個不好,我才開始接觸射擊畫,還沒掌握要領。”
“我就喜歡這種。”
“為什麽?”
“嗯,因為一般人都看不懂,顯得我有品位?”
因為每當看到它,就會想起你作畫時的飒爽英姿。就像每次看到陶瓷藝術品,都會想起你那時的專注之美。明明那時才十二三歲,還是個半大孩子。他确定自己沒特殊癖好,沒有理由會動心,或許就印證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看着她面露無語的表情,似乎還有一點點鄙視。
周熠故意問,“要不要再擺兩個雕塑?像貝尼尼那種。”
何唯驚奇,“你還記得他?”
“不只記得,我還特意看了他的作品,在網上。我記得你說喜歡’阿波羅與達芙妮‘?我最喜歡那個什麽’冥王搶妻‘。”
何唯撇嘴,“為什麽?”
“因為有藝術張力。”
尤其是男的大手掐住女的大腿,手指陷進去,讓他看着就浮想聯翩。
重要的是,他查過了,那個名字很難記的姑娘,也就是後來的冥後,還是冥王的侄女……他随口道:“買不起正版,3D打印一個怎麽樣?”
何唯立即說:“不好。”
“那不是藝術。”
周熠挑眉:“那你給我做一個?做個小點的就行,放床頭。”
何唯嘟嘴:“我才不要。”
周熠看着她問:“你以後都不打算碰雕塑了嗎?”
何唯不想談這個問題,只說:“你忘了嗎?我今天是來學拳的。”
周熠點下頭,立即變換了角色:“那些健身房的教練,為了讓你們覺得錢花的值,只側重招式,忽略基本功。”
說完指着啞鈴,讓她先從舉鐵開始。
何唯看這個大黑家夥:“這是你的吧?”
“現在就是你的了。”
她去拎,幾乎拎不動,可他在一邊看着,她使出全部力氣把它提了起來。周熠伸手接過,輕松舉了兩下,“別勉強,別把肌肉拉傷了。”
說完放下,去找工具卸掉幾個啞鈴片。
簡直是,得瑟。
周熠出去接電話功夫,何唯就摸魚,四處溜達,還真發現了好玩的。衛生間窗臺上,有一個魚缸,一黑一紅兩尾小魚游弋其中。
周熠拿着手機回來時,就看見何唯捧着魚缸,小心翼翼往出走,她先不滿:“你怎麽把它們放在那麽個破地方?”
周熠說:“萬一死了,直接倒馬桶沖掉,方便。”
“……”簡直是,草菅魚命。
“喂食不吃,早晚餓死。”
何唯把魚缸放在茶幾上,認真分析,“是不是水的問題?不适應環境,或者氣性太大了。”
“氣性大?”
何唯點頭,“就像帶魚,就是因為氣性大,一上岸就氣死了,肚子都破開了。”
周熠看她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不由問:“你知道帶魚是深海魚吧?”
何唯接:“我知道帶魚在水裏豎着游。”
周熠解釋:“水裏有壓力,所以魚肚子裏也要有壓力與之抗衡,一旦出水,大氣壓力比水的壓力小,魚就會因內壓過大而脹死。”
何唯想了想,“那不還是’氣死‘的嗎?”
兩個小時過得很快,比在健身房快多了,快得沒來得及産生旖旎暧昧。
除了鄙視了她的智商,周熠還算是盡職的教練。
不過,何唯為了報複,也質疑了他的專業性,提出他的說法跟健身房教練有所不同。沒想到周熠大咧咧道:“正常,我只學過一點綜合格鬥,這些都是自己悟出來的,算是野路子吧。”
何唯嘀咕:“原來也是一只三腳貓。”
臨走前,何唯還在他車裏拴了個小挂件。一只巴掌大的粉紅色毛絨豬。
***
何唯到家時,何天奎也“出關”了,正在客廳喝茶,問她去哪了。
何唯說去找朋友玩,也不算撒謊,那人也算是朋友吧。
何天奎點下頭,然後起身,“跟我來書房。”
他坐到辦公桌後,開門見山道:“周熠有意轉讓手裏股份,已經接觸了幾個買家,這事你也知道了吧?”
“不只國內的,還有國外的。那家一直想進入中國市場,幾年前收購了一家國企,但有政策限制,他們屈居二股東,在資金和技術方面始終有所保留,業績不好兩家互相推卸扯皮,這次為穩妥起見,打算對民企下手,瑞和因為內讧,首當其沖。”
何唯聽張董說起這事後,也做了些功課。
何天奎問:“你怎麽看?”
何唯坐直身體,明确表态:“我覺得這件事還有餘地,周熠他也只是在談,還沒決定。”
何天奎示意她繼續。
何唯下了決心,說:“爸,過去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追問,畢竟涉及到長輩們的隐私。但是人不能沉浸在過去,應該往前看。”
何天奎嘴角一抹笑:“這話該對他說。”
何唯看着父親,“不光是對他。”
何天奎面色微沉。
何唯沒有退縮,繼續道:“您以前總說,我是何家的唯一繼承人。我查過,非婚生子女也享有同等繼承權。周熠他之所以做這些,主要是不甘心,覺得受到不公待遇。如果讓他得到補償,再好好溝通一下,或許就可以消除這種……仇恨情緒。”
何天奎聽完,平靜地問:“你願意分他一半財産?”
“只怕他不願意。他想要全部。”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