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卷土重來
他率先走到一處空地,身後球狀路燈散發出白光,像一輪白月亮,清幽的光輝落在他肩頭,照亮他的側臉,柔和又堅毅。
他今晚也很英勇,也很耗費體力,卻看不出一絲疲憊,眼裏有熠熠星光。偏偏嘴角挂一抹挑釁,像是在說,你怕了麽?
何唯心說,誰怕誰。
她撸起袖子迎上去,擺了個“正架”,即右手右腳向後,左手左腳向前,兩腳間距略寬于肩,膝蓋微微彎曲,上半身收腹、含胸、沉肩、立臂、收下颚,目視前方。基本的拳擊格鬥姿勢,标準得可以給人作示範。
周熠卻仍抱着手臂,優哉游哉,不像是要對打的樣子。
何唯皺眉:“你什麽意思?小看我?”
周熠輕咳一聲,“不是,我沒接受過正規訓練。”
“……”
“但有信心不比你出拳慢。”
“……”還是小看。
她被激發出鬥志,當即揮出一記重拳,殺氣騰騰的左直拳。渾然忘了這是某人慣用招數,先激怒對手,使其失去理智,從而露出破綻。
周熠果然輕松避過,手都沒放下來。嘴角還揚起一抹可惡的笑。
何唯不氣餒,又是一記上勾拳,平勾拳,側勾拳,拳拳到位,動作生風,傾盡畢生所學。周熠的動作看似毫無章法,有時候只差毫厘,堪稱兇險,但終歸是全部避過。而且他還沒出手。
何唯決定,不給他出手機會,又是一記擺拳。
周熠彎腰下蹲,拳頭從頭頂劃過。
何唯想起,這是教練教過的防禦招式,叫“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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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不會,他是太會,根本是逗她玩呢。
周熠躲閃之餘,還跟她搭話,“你學的是什麽拳?”
何唯手下不停,嘴裏回道:“就是正經的拳擊。”
“還以為是王八拳。”
“你罵人?”
“別誤會,這可是一套著名拳法……”周熠笑,“幼兒園小朋友的必殺技。”
何唯體力消耗大半,說話都怕流失氣力,他不噓不喘,談笑自若。還伸手揮舞幾下,做出“王八拳”的示範動作。
何唯趁他不備,伸腿下絆子。沒想到人眼睛雖然落在她臉上,腳下卻有感應一般,靈活躲開,彈跳力了得,還詫異道:“拳擊還可以這樣?”
何唯咬唇,“管用就行。”
她又手腳并用地使了幾招,被他一一化解,就在她想要不要變成摔跤,抱住他腰,或者幹脆手口并用,周熠忽然叫停。
他說:“歇會兒。”
又說:“讓我歇會兒。”
還誇張地喘了幾口,此地無銀。
何唯被他氣得破功,也顧不上形象,兩手叉腰大口喘氣。
周熠點評:“不錯,有幾分樣子,就是基本功不紮實。”
“還有,你以為手腳并用是好事?這樣一來你會失去重心,如果我給你下絆子,你說會怎樣?”
何唯瞪着他,心說你敢。
沒等她把氣兒喘勻乎,周熠一招手,“再來。”
“看看你的跆拳道,真正的腿腳功夫。”
何唯搖頭,“我沒力氣了。”
說着身體打晃,像是要站不住的樣子,忙用手撐住膝蓋。
周熠走近兩步,打量她臉色,“這就不行了?體力堪憂啊。”
何唯眼裏閃過一抹狡黠,身體站直的同時,将重心移至左腳,迅速踢出右腳。這是側踢,李小龍招牌動作,非常有威力,能把人踢飛到數米之外。當然前提是看誰做,以她的實力,能讓人中招吃個癟就不錯。
她很想踢他臉,把他那可惡的表情踢飛。考慮到兩人身高差,難度太大,還得再練幾個月,所以目标是他胸口……沒想到一擊成功,雖然某人還是發現,往後退了半步,但不管怎樣,她的腳還是抵在他胸膛。
感覺到肌肉的彈性了。
何唯就要仰天大笑三聲,當然要收回腿先。
可她的腿卻受不回來,因為被一只手握住了腳踝。
她一掙紮,那只手微微用力,稍往上擡。
顧不得這動作裏透着的輕浮和調戲意味,何唯徹底失去重心,上身後仰,即将悲劇時,被一只手攬住她的後背。
何唯的臉刷一下熱了。
周熠卻一本正經道:“你居然使詐。”
何唯反擊:“跟你學的。”
“哦?我什麽時候使詐了?”
何唯想說搶帶魚那次,話到嘴邊卻忍住,這是不是顯得她對他太上心了。
哼,她別開臉。
頭頂一聲輕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學這兩樣了。”
何唯梗着脖子問:“為什麽?”
“合起來就是标準的’花拳繡腿‘。”
“……”
何唯臉頰繼續升溫,小聲說:“快放開我。”
他沒回應,握住腳踝的那只手更緊,更熱。
感覺到溫熱氣息吹拂在臉上,何唯回頭,心髒劇烈一跳。
兩張臉離得很近。
借着路燈的光線,能看見彼此睫毛,都挺長。
何唯以為他會吻下來。那她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可是……在這種尴尬暧昧又高難度的姿勢下,周熠居然拉起家常,說:“你那教練水平不行,倆不頂一個。”
何唯沖口而出:“那你來教。”
他一怔,随即眼裏含笑,“你看見我訓練煙頭了,我可不是好脾氣的師父。”
“嚴師出高徒。”
“會很辛苦。”
“怕苦我就不會學雕塑了。”
她說完,眼裏一抹落寞稍縱即逝,還抿了下嘴。
像是帶着某種暗示。
此情此景,再不親一下,都對不起這夜色和這高難動作。
周熠喉結滑動,睫毛微微煽動,似乎在猶豫。因為一旦親下去,就不只是親一下了。他身體裏裝着的,不止是一捆幹柴,而是一噸炸~藥。
直到聽見一聲嗚咽,像是煙頭發出來的。
他直起身子,手上用力,讓她也站直了,還欠揍地說:“不管你在等什麽,現在咱們是師徒關系,不能亂來。”
“……”
何唯惱羞成怒,朝他後背就是一拳。
這次他沒躲,當然她經過一番折騰,手上軟綿綿,毫無殺傷力。
那聲音果然是煙頭發出的。
只見它閉着眼,嘴裏哼哼着,小腿還不時動一下。
周熠說:“是夢話。”
何唯接了句:“跟你一樣,愛說夢話。”
周熠沒接茬兒。
她輕笑,“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養狗了。謝謝你。”
“是你們有緣分。”
何唯感慨道:“我想通了,不能因為害怕分別就拒絕開始。”
周熠沒說話。
倒是煙頭醒了,睜開眼,看到兩個主子都深情款款看着自己,汪汪兩聲,靈敏地跳下座椅,接着跳下車。坐墊上留了不少泥印子。
周熠說:“回去給它洗個澡,能洗下半斤泥。”
何唯卻注意到另一層意思,“你不上去?”
他頓了頓,“我還有事。”
他說完就繞回到駕駛室,打開門坐進去。
何唯卻覺得,他其實本來是要留下的。
煙頭大概是餓了,不管他們,急匆匆跑向房門。那裏有它的自動喂食器,還有青姨每天必做的愛心加餐。
周熠坐好後,沒馬上發動,而是先去摸煙盒。
一擡眼,看見車窗外的何唯,她還沒走。
四目相對,何唯知道他為什麽一定要走了。可她還是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幾秒後,車窗搖下。
她問:“什麽時候開始上課?”
“……你什麽時候方便都可以。”
“你回去也要好好泡個澡。尤其好好洗臉。”
周熠這才擡眼,“為什麽?”
“因為被狗舔過。”
***
何唯回去,果然煙頭正在大快朵頤。
她剛剛大概是腎上腺素飙升,一直處于亢奮狀态,這會兒剩下一個人,才漸漸感覺到手腳發軟,想着周熠說的那番“真相”,越發地無力,走到煙頭旁邊,盤腿坐到地上,呆呆地看着它的吃相。
煙頭擡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往旁邊讓了讓。
何唯看着食盆裏的排骨加餐,反應過來,這是要跟她分享?
身後門響,何唯心頭一緊,猛然回頭。
是周熠,他也正看過來。
也是愣了愣,然後說:“太晚不折騰了,睡這邊。”
他徑直走向樓梯,但還是回頭說了句:“別坐地上,涼,早點睡。”
***
這一晚,周熠洗澡時特意多洗了幾下臉。
照鏡子時想,一定是老天爺也嫉妒,給他設置重重阻礙。
又是折騰到後半夜才睡。
倒是沒做運動,而是選購運動器材。
第二天,天氣不錯,周熠覺得今天就挺方便。
沒等來徒弟拜師,倒是等來另一個人的電話。
對方語氣歡暢:“今兒天氣不錯啊,這天适合幹啥?”
周熠心說适合的事兒多了去,除了跟奔五大叔約會。結果人家還真要跟他約會,去一個風景秀麗、沒啥人兒的地方。
地點并不太陌生,離那個湖畔酒店不遠,就在湖的下游。
老胡的裝備還挺專業,戴了漁夫帽,釣竿、釣椅、魚簍、自制餌料、保溫壺,一樣樣從後備箱搬出來,一看就是專業釣友。
他還多帶一副釣具,給周熠。
周熠嘆為觀止的眼神讓他很是受用,得意道:“沒玩過這個吧,現在的小年輕,戶外運動都喜歡玩刺激的,很少有人有這份耐心喽。”
周熠只是笑笑。
他只是許多年沒碰而已。
老胡娴熟地撒餌做窩,嘴裏也不閑着:“釣魚就是人魚隔水鬥智。”
還有一套套順口溜,什麽“春釣灘,夏釣潭”,“大風釣大魚,無風不釣魚。”以及老話兒,“釣魚窮三年,玩鳥毀一生。”這位才是尬聊高手。
周熠看着他那副坦蕩樣兒,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應該只是重姓而已,從張武的口述,那個姓胡的應該更年輕些。或者是故布疑陣,挑撥離間也不一定,畢竟這一招,他也經常用。
老胡曾說過,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周熠也覺得,他也不至于看錯人。
準備工作就緒,接下來就是耐心等待。
周熠看着水面,偶爾蕩起一圈漣漪,思緒也随之蔓延,飄遠。
飄到二十年前。
有一個人很喜歡釣魚,經常帶他去河邊垂釣。
那人說,釣魚會培養耐心,修身養性,學會慎獨。當然後面的話就不是五六歲小朋友能懂的了。他那時候更喜歡築“壩”攔魚,享受那種觸手可及的快樂。
河邊是個喧鬧的小世界,如詩如畫,充滿生機,春天有野鴨凫水,春夏之交有小蝌蚪,還有長得很像蜻蜓的豆娘,在水面上行走的蜉蝣,俗稱“一夜老”,還會“婚飛”。
這都是那個人給他講的,他問題多多,那人耐心解答,然後笑他是“小貓釣魚”。年幼失怙寄人籬下,讓他敏感而早熟,只有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會露出頑童一面,玩鬧一會,就乖乖坐回小馬紮學釣魚。
那人就說:“比你大哥有耐心,他就坐不住……他啊,心太大。”
他那時不僅有耐心,還有好勝心。
別人滿盆滿缽,自己顆粒無收,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那人從自己桶裏拎幾條小魚,丢進他的小桶,“反正沒人看到,就說是你釣的。”他不肯接受施舍,更不屑作弊,不釣到一條魚絕不回家。那人哈哈大笑,揉揉他腦袋,“還是頭小倔驢。”
那人釣魚很有一套,每次收獲都不小,會讓他分揀,小的扔水裏,繼續長大。還給他講各種關于魚的典故,涸澤而漁,緣木求魚,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帶回去的大魚,媽媽會親自下廚料理。
鯉魚紅燒,草魚清蒸,鲫魚豆腐湯補鈣長個兒,鐵鍋鲶魚貼一圈玉米餅,他的最愛,那人最愛的是剁椒魚頭,麻辣鲢魚。至于母親,她最愛“看他們吃”。那是她少有的展顏時刻,飯量也比平時多一些,平時都被那人稱為“吃貓食”。那人還指着滿嘴油的他說,“這也是一只小饞貓。”
三個人圍坐桌旁,兩個大人輪流給他挑魚刺,他那時候覺得特別幸福,後來回憶起,卻覺得諷刺,這算什麽,假扮一家三口?
成年人的“過家家”?
還記得有一次,正吃飯,說是有飯局的何天奎提前回來,母親臉上一慌,下意識站起,那人倒是面色自若,招呼兒子上桌一起吃,兒子說吃過了,轉過身時眼裏有一抹厭惡。他成功避開了那兩個成年人,卻被小孩子捕捉到。
直到多年後,周熠還記得那個眼神,不只是厭惡,還有忿恨。
他還記得,那天夜裏他去廁所,看到廚房亮着燈,好奇地走過去,先聞到紅燒牛肉面的味道,然後看到何天奎正端着碗吃得狼吞虎咽,一扭頭看見他,兩人同時一愣。他小手扒着門框,怯生生叫了聲“大哥”。何天奎皺眉,冷冷地說:“別叫我哥,我永遠不會是你哥。”
多年後回憶那詭異的一晚,他覺得刺痛又屈辱。
如果那人真的在意母親,反正都是單身,就該給她個名分,可他卻為了維護虛名,寧願暗度陳倉。見多了世間醜惡後,周熠甚至惡意地猜測,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人大概就是把母親當作妾,享受這種偷偷摸摸。
浮漂輕輕一動,周熠回過神,就要提竿。
老胡噓聲,示意再等等。
周熠緊盯着水面,屏住呼吸,一時間仿佛回到數年前,內心有小小的雀躍。
浮漂一點一點,連續點動,動作很小。
餘光見老胡做了個手勢,周熠立即提竿。
是一條鲫魚,個頭還不小。
周熠想起那人也曾說過,釣魚與下棋一樣,都是鬥智的過程。剛才魚兒只是在試探,吃穩了才能起竿。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