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狼煙四起
田雲岚那天在電話最後說,不要只看到表象。
比如對你自己,不要只看到從零開始,其實你也有你的優勢。學藝術的人直覺更敏銳,感性與理性同樣重要。
她還說,做前臺也有一項好處,這一棟大廈裏多少人,每天都從你面前經過至少一次,你能看到很多東西。就像你平時的“速寫”,迅速抓住特征,訓練概括能力。做管理者,說到底就是要會識人、用人。
何唯以前一直是悶頭做事,沒事就埋頭看書,不想惹人注意。她還壓制關于繪畫和雕塑的一切,像是把一頭桀骜的獸關進籠子裏,其實就是跟自己較勁。
其實她不願擡頭,還有個原因。
自從“擦槍”事件後,她潛意識裏盡力回避那個人,雖然幾乎每天都看到關于他的報告,但文字是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何唯知道,這是一種微妙的女性心态在作祟。她要克服,她不是一般女人,是女戰士。
她甚至還想,與其讓人大費周章去調查,不如用她的眼睛去觀察……或許更快得出結果也不一定。他又是個什麽外星怪物不成?不也是個由206塊骨頭、639塊肌肉組成的普通人類?
當然照他的折騰法,可能也少了幾樣。
直覺的确是個奇妙的東西。
這一天,何唯正見縫插針地看書,某根神經敏銳一跳,她擡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大門,背後陽光大盛,此人大步流星,視線也大剌剌掃過來。
四道目光就在空中對撞。
無聲勝有聲,連頭發絲都有一種起了靜電的感覺。
何唯的目光很堅定,也還算平靜。
那人有些驚訝,像是沒想到會“對上眼”,但因為流氓屬性,不僅恢複自若,還多了些調戲的意味。
何唯不由想到那日情形,掌心似乎再次感受到表皮下的血液奔流,耳邊回蕩着滾燙渾濁的氣息,以及那句粗俗的“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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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收回視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臉頰有些升溫。她忍着沒用手摸,誰知那人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她還意識到,這個人最近出現得有點頻繁。
當然是相對而言。
就算裝樣子,他也裝不出兢兢業業的表象,整個人行蹤不定,有時候甚至晝伏夜出。徐經理跟她吃飯時透露過一句,女同事私下熱衷給這位神秘的新老板起外號,起了很多,其中一個比較清新獨特,小古貓。
何唯不解。徐經理帶了些羞澀解釋道:“據說是貓科動物和犬科動物的共同祖先,就是說他既像狼又像豹子獅子的意思,不過已經滅絕了,只有化石。”
何唯心說,滅的好。
還是很不解氣,她補了句:“老鼠也是晝伏夜出。”
徐經理樂得勺子拿不穩。
那天午後,何唯在手機上搜“小古貓”,在百科裏看到一行字:“外形很像黃鼠狼。”她在前臺一陣偷笑,低着頭、肩膀一抖一抖,引起那位威猛保安的注意,偷瞄了好幾次。何唯真的是好久沒這麽痛快笑過了。
***
與周熠同頻率出現的,還有一些陌生面孔,雖然都是西裝革履手拎公文包,高級打工仔形象,但與瑞和員工氣場有着本質不同。
很快就傳出裁員風聲。
還說那夥人是“職場屠夫”。
炸高爐不是孤立事件,必然會帶來連鎖反應。別的地方有過先例,簡直是一地狼藉,後遺症頻發,對于治污去産能,反倒被點評為“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至于瑞和這一次,熟悉情況的人都認為,是赤~裸裸的“假公濟私”。張董就直言,周熠是抱孩子跳井,損人不利己。
田雲岚則分析,他是要“去鋼鐵化”。
何唯還隐約覺得,媽媽對此并不是特別抵觸。
随着對瑞和事務越來越多的接觸,再回憶往日家裏聽到的只言片語、簡短争執,她發現,對于企業的未來出路,父母的觀點有很大分歧。
何唯意識到,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不是對與錯,是與非,而是一道又一道的選擇題。問題是,她有這個能力嗎?
因為心裏有事,直覺也暫時歇工。
所以這一天下午,一夥人大咧咧走進來時,何唯起先并未留意。
倒是保安大步迎上前去,這一夥十來個人,穿着藍色工人裝,有幾個穿着厚外套,都是五大三粗,衣服鼓鼓囊囊,似乎哪裏不太對勁。
保安警惕性很高,右手按在對講機上,左手按着後腰,那裏別了一根警用電擊棍。
這夥人七嘴八舌,大聲小氣。一個喊:“我們要見姓周的,讓他出來!”
另一個說:“我們找何董事長。”
保安問:“預約過了嗎?”
“預約個屁!老子工作都沒了,還管他什麽娘的規矩?”
又有人說:“何天奎不在,讓他老婆出來也行。”
有人低聲道,“他老婆也好久沒來了,指不定跟哪個野男人跑了。”
所有人都嘿嘿笑,輕佻中帶了幾分下流。
保安回頭,對上何唯的視線,她已經站起來了,看樣子還要過來,他不露聲色地搖下頭,這時候暴露身份恐怕不太明智。他還想做個打電話的手勢,卻瞥見人群中有一個衣擺下發亮,像是一根鋼管。
又有人嘀咕:“我怎麽聽說老何的閨女也……”
保安一心多用,左手已經暗暗抽出家夥。
好在這夥人每個都有表現欲,那聲嘀咕被一個更大的嗓門蓋過:“我們是來讨說法的,不管現在誰說了算,讓他下來,不然我們就打上去!”
一個鎮定的女聲回答道:“已經打過電話了,請各位稍等。”
衆人循聲望去,前臺只有一人,俏生生站立,毫無懼色。
更反襯出這一夥烏合之衆的不堪。
這夥人一愣,随即又吵嚷開,有人吹口哨,有人直勾勾盯着前臺那位,啧啧說:“這小妞新來的?選美選上來的吧,這幫坐辦公室的太他媽會享受。”
有人挑釁:“打電話不會是通知人趕緊跑吧,你們都是一夥的。”
有一個不知是缺心眼,還是嫌事态不夠大,掄起家夥揮向門口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應聲而碎,瓷片飛濺。
這一下像是觸發機關,大廳頓時陷入混亂。
人瞬間多出不少,有從樓上下來的,也有從外面進來的。一時間腳步聲,呵斥聲,罵咧聲,推推搡搡,亂成一鍋粥。
有人尖叫,“要出人命了。”
有人起哄:“要死大家一起死,誰也別想好。”
一個低沉男聲緊張道:“你受傷了。”
一個女聲低回:“我沒事。”
有人喊:“快報警!報警了嗎?”
不遠處有人應:“報了,馬上到。”
似乎起到威懾作用,那幾個嚣張的聲音戛然而止。
很快又有人嚷起來:“警察來也不怕,我們占理,憑什麽讓老子失業,老子是業務骨幹,十幾年青春都獻給瑞和了,今天必須說清楚。”
一個聲音在人群外響起:“誰要跟我談?”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有一人不慌不忙走近。
鬧事的幾個只聽過名字,沒見過本尊,不由一愣,面面相觑。
像是不确定這位是否就是正主。
更沒想到他這樣年輕,雖然聽說不到三十歲。
周熠笑笑:“怎麽不說了?剛才不是嚷得挺歡?”
他跟這些人說着話,目光卻在人群中搜索,很快鎖定一點——那個保安,準确說,是被他護着的那個人。那人本來也很高挑,被他顯得小鳥依人,此時手拿紙巾按在額頭,本來也和衆人一樣看向他,忽而移開視線。
旁邊有人遞來一塊白色手帕,她接過,像是不想惹人注意,沒換掉紙巾,只是按到那上面,手指移開瞬間,隐約看到洇出的紅色。
周熠面無表情,視線移向剛才叫嚣的那幾個,問:“誰是業務骨幹?”
剛才放狠話那個應了一聲,底氣明顯不如剛才足。
周熠輕蔑一笑,“打砸搶的骨幹?”
人群中發出笑聲,那人臉上挂不住,同伴手裏家夥蠢蠢欲動,但一看人群外圍那十幾二十來個身穿制服虎背熊腰鐵塔一般的存在,卻也不敢妄動。
周熠沒再說話,而是脫下西裝,旁邊立刻有人接過。
大夥也不知道他是何意,但見白襯衣下腹肌昭然,肩背肌肉更是随着動作隆起,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袖扣,挽起袖子,露出膚色健康肌理分明的小臂,一看就是練過的。有女員工誇張地吸了口氣,又有人發出取笑聲。
聽起來,像是一種變相的喝彩。
周熠看都不看那幾個,像是完全沒放在眼裏,像是還沒他那一兩顆紐扣重要,嘴裏漫不經心道:“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看你們也沒打算做君子,那咱們就不用說的,正好我也有點手癢。”
那人被他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唬人,畢竟進過健身房和能打是倆概念,不由嗆一句:“蒙誰呢,你們人多勢衆,動起手來還是我們吃虧。”
周熠看向他,帶着笑意,“單挑,你怕了嗎?”
那人剛想否認,周熠活動下右腕:“我用一只手。”
“不,一根指頭就能撂倒你,信不信?”
何唯從他剛才表演脫衣秀,就有不好預感,別人不了解他,她可是目睹過他在大街上發瘋,眼瞅着這人開始用激将法,那幾個呆頭呆腦不知死期臨近,其他人還“看熱鬧不怕事大”,也不怕濺一身血。
她盯着他,可他卻不看過來,也不看任何人。
站在那裏一派從容,随意言笑,仿佛正在召集風暴。
何唯情急之下,身子微微一晃。
本來虛扶着她同時也在看熱鬧的保安立即緊張起來,大手抓實她的肩膀和手臂,低聲問:“頭暈?”
何唯低着頭,盡量形容嬌怯,小聲說:“有點。”
“我送你去醫院。”保安說着就要護着她轉身。
何唯趁機飛快地觑了一眼,只看那人的腳,果然鞋尖動了一下。
周熠用目光挨個“點”了那幾個,帶了挑釁問:“誰先來?”
那幾個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願意第一個吃螃蟹。
雖然也都是平時在廠裏廠外橫行霸道慣了的。
周熠一臉不屑,正要開口,有人揮舞着家夥直沖上來,嘴裏還嚷道:“你說的單挑,可別耍賴!”
圍觀人群驚呼,同時往後退,沒想到真有人這麽愣頭青。
一時間人人自危,但現場氣氛也被點燃。
何唯回頭一看,正是剛剛率先動手的那個。
而周熠站在原地,不躲不閃,只稍微皺了下眉。
這人特別亢奮,覺得今兒能把“一把手”胖揍一頓,也算是為大夥出氣了,就算被開了也夠本兒,他氣勢洶洶殺過來,只見目标往旁邊一晃,忽覺右膝蓋外側一疼,身子失去重心,往前撲去,眼看就要來個狗啃屎,但他也懂點兒拳腳功夫,下盤還算穩,在以頭搶地之前還是生生穩住了。
不由得意,再一看,咦,手裏家夥呢?
他回頭的同時,聽到彩聲。
周熠單手握住一米來長的鋼管,仍是從他手中抽出的姿勢,随手那麽一轉,在空中舞出一套棍花,鋼管簇新,銀光閃閃,令人眼花缭亂,戛然而止時,長棍一端抵在這人咽喉。
鋼管斷口并不整齊,甚至堪稱鋒利,這人稍微一動,立即出現血痕。
有眼尖的低聲驚呼,他本人也不敢再動。
周熠笑笑,“拳怕少壯,棍怕老郎,這位看來是太年輕還沒練到家,要不要再嘗嘗我的拳頭?”他右手收回鋼管,左手揮出一記老拳,地上那位避無可避,下意識地閉眼。
周熠臉上的笑化作輕蔑,收起假動作,吩咐道:“保安,把人給我扣下。”
兩名保安早已就位,立刻上前,手法娴熟地把人雙手反剪到背後,提溜雞翅膀一般把人拎起來。這位顏面盡失,也如瘟雞耷拉頭般極其配合。
周熠遞過鋼管,“這個也留下,物證。”
他活動下手腕,“誰還不服氣?”
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再出頭。
“砸了我的東西,傷了我的人,”周熠略一停頓,“來而不往非禮也,今兒我請你們好好喝一壺。”
他擡眼,目光梭巡一圈,聲音不大,氣勢攝人:“還有誰對我有意見?想跟我談,可以,選出個代表,提前預約。”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似乎整棟樓都噤若寒蟬。
他看向人群中的一個,又像是随意掃過,說:“上班時間,都散了吧。”
那個會來事的雙手遞上西裝,周熠接過,道了謝。
他穿衣動作明顯比剛才脫的快,嘴裏不慌不忙吩咐:“保安看一下監控,今天在場的都記名,誰愛看戲我放他長假,回去看個夠。”
話音一落,人群如潮水般退散,二樓三樓倚欄觀望的也都縮回去,頃刻間大廳裏只剩下二十來個保安,以及一一束手就擒的來犯者。
不過,保安顯然少了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