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上加霜
天已完全黑下來,街頭燈火通明。
何唯坐在車裏,連打了幾通電話,或者發信息,分別給舅舅,媽媽的秘書,還有媽媽幾個深交的朋友,只是試探性詢問,不敢多說。唯一一條有價值的反饋來自秘書,說是田總監已經請過假,病假,一個月。
這麽個語焉不詳的病假,反而更讓人擔心。
車門被拉開,陳嘉揚手裏滿滿當當,遞過來一杯熱可可,自己拿的是咖啡,紙袋裏還有漢堡,只是兩人暫時都沒胃口。
何唯喝了口熱飲,一天發生了這麽多事,喉嚨一直是發堵狀态,暖流劃過咽喉、沿着食管一路流進胃裏,狂躁不安的心似乎也得到一些安撫,就像身邊的人,有他坐在一旁,就能多一點安全感。
她問:“現在報警,是不是還不能馬上立案?”
陳嘉揚也在喝咖啡,點頭:“要滿四十八小時。”
他補充:“應該還不至于要報警。”
何唯看了他一眼,他說:“上市公司高管失聯,會引發各種猜測。”
身邊的人似乎扯了下嘴角。
陳嘉揚繼續:“我剛才也打了幾個電話了解情況,其中一個是打給張鶴祥,就是你們的那位張董。”
何唯臉上劃過一絲憤慨。
他知道,以她的孩子氣,現在恐怕把全體董事都劃到那個人的陣營裏去了,所以自然也不願去找他們詢問,哪怕那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群人。
他解釋道:“其實張董人不錯,他一直站在你爸這邊,也投了反對,但是少數服從多數,他也沒辦法。”
“他說什麽了?”
“他很擔心你,讓你別怕,有事可以找他。他還說,周熠現在持有的股份裏,包括你媽媽那一份,而且簽了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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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唯驚訝:“怎麽可能?我媽不可能把股份給他,一定是他脅迫我媽,會不會是……他綁架了我媽?”
那家夥有什麽做不出的,敲詐,猥~亵,各種下三濫手段。她臉上發熱,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恥,眼裏也有些潮濕。
陳嘉揚看在眼裏,忙說:“還有一種可能,你媽和他達成了某種協議。”
何唯看他,“什麽意思?”
陳嘉揚斟酌用詞:“周熠這次是有備而來,你爸又忽然病倒,你媽如果不能說服其他董事,即便說服了,也只是權宜之計。畢竟他現在手裏股份多,而且,手段也多,硬碰硬,于大局無益。”
何唯不解:“那也沒必要失蹤吧?”
陳嘉揚問:“你媽媽最近有沒有說過什麽特別的話,或者異常行為?”
何唯立即想到那一場母女間的體己話兒,“是說了一些。”
陳嘉揚鄭重道:“小唯,商場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尤其是我們這些民企,生存發展都受到諸多限制,融資難,上市難,轉型難,具體工作中難免會用些非常手段,”他略一停頓,“而且,一家企業的財務總負責人,承擔的風險最大,如果周熠收集到這些,以此要挾,你媽也只能配合。”
何唯問:“你想說什麽?”
她雖然對生意上的事一竅不通,但好歹耳濡目染多年,知道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但也有底線,比如“違規不違法”,難道周熠剛污蔑她爸是罪犯,現在陳嘉揚也要暗示她媽涉嫌犯罪嗎?
陳嘉揚柔聲問:“小唯,你相信我嗎?”
她抿唇,點頭。
“我答應你,動用一切關系,盡快找到你媽媽。但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為別的,等你爸醒了,看見你瘦了會更擔心。”
何唯眼圈立即紅了。
陳嘉揚心疼不已,想要像從前那樣揉揉她的發頂,或攬她入懷,他的手剛擡起,何唯卻別開臉,用手背随意抹了下眼,然後把車窗搖下一點,讓風吹進來,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問:“那依你看,他接下來會有什麽動作?”
陳嘉揚也恢複理智,想了下說:“他現在是代理董事長,所以一定想盡快把位子坐穩。”他頓一下,“如果你爸能及時醒過來,還可以反擊……”
兩人同時想到一處,如果周熠不想讓何天奎醒呢?
***
陳嘉揚把何唯送到家門口,臨下車前他寬慰道:“還有我。”
何唯輕笑:“這話,我爸以前說過無數次。”
“考試考砸了,我媽數落我,我爸就在旁邊說沒關系,考不上大學也不怕,當不成藝術家也沒事兒,老爸養你。”
何唯說完,不由想起那時的情形——這番話一出口,媽媽的火力就轉移到爸爸身上,然後爸爸就會沖她眨眼,示意她快溜。
以前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小事,如今一想起來,眼底酸澀,胸口悶痛。她趕緊眨了眨眼,在情緒失控前匆匆下車。
陳嘉揚目送着她進了大門,然後嘆口氣,沒急着離開,而是點了支煙。
他在快餐店排隊時,接到一個電話。
陌生號碼,接通後對方自報家門,開門見山,“別讓她折騰了,又不是三歲小孩,睡醒了就到處找媽媽。”
這話說的簡直欠揍,他即将出口的反擊被對方下一句成功堵回,“找回來就是被警方傳喚。”
他愣了下,問:“你什麽意思?”
“我猜你能懂我的意思。”
“所以你就是用這個從她媽媽手裏拿到股份?”
那邊輕笑一聲,“消息還挺靈通。”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虛張聲勢?又或者是怕我們驚動警方?”
“你可以不信。”
“你為什麽不親自跟她說?”
“她太激動,我想你能比她冷靜點。”
他隔着玻璃窗看到自己車裏的人影,孤單無助,是他從沒見過的樣子,他壓制不住怒氣,低聲問:“你到底想要怎麽樣?還要把她逼到什麽地步?”
那邊似乎頓了下,說:“與你無關。”
然後就挂了。
陳嘉揚回憶的同時,已經調出那個號碼,先是保存,然後撥過去:“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談談。”
對方答得幹脆:“沒時間,電話裏說。”
陳嘉揚語氣盡量克制:“周熠,你想要什麽,你與何家的恩怨,的确和我無關,但傷害到何唯,我就不能坐視不理。”
“所以呢,你沒傷害過她?我這只頂多是附帶傷害,你是精準打擊。”
這一句對他也是精準打擊,陳嘉揚胸口發堵,按捺住情緒說:“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這裏有誤會,你沒資格評判。”
他忽然想,難道何唯連這個都和他說了?那他們還真是無話不談……就聽那邊不慌不忙道:“既然我的事跟你無關,你的也跟我無關,咱們還談什麽?”
真是個難纏的對手,陳嘉揚集中精神:“周熠,我們注定成不了朋友,但我想,你應該也不想多一個敵人。”
“敵人?”那邊輕笑,“一個連自己的項目都不能做主的二代嗎?”
輕蔑溢于言表,陳嘉揚的左手握起拳。
對方“哦”一聲,“還是說你們家也打算參與進來,趁亂分一杯羹?”
陳嘉揚怒極反笑,松開拳頭,“別以為人人都像你,喜歡搞‘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這一套。”
“最好不會,在她心中,你至少還是個可信賴的人。”
通話結束。陳嘉揚低頭,看見手機微微顫動,是他的手在發抖。寥寥幾句對話,對方更是一副輕描淡寫的語氣,卻猶如一拳拳重擊,成功戳中他的軟肋。
不止一次。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個人只比他大兩歲。不,閱歷的差別,遠超過年齡之差,不同的生長環境,一個在暴風雨中,一個在溫室裏,所造就出來的性格與行為方式不可同日而語。
別說周熠了,就連林曦那種看似無害的女孩,都是野蠻生長的典範,像森林裏的一棵樹苗,為了多獲得一點養分,無所不用其極。而當她得不到時,寧願毀了,也不願別人得到。
***
晚上九點多,青姨從廚房出來,原本是往大門外張望,卻聽到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一回頭看到從樓梯下來的何唯。
她驚奇道:“小唯?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有一會兒了。”
何唯腳步不急不慌,臉色平靜,青姨卻覺出哪裏不太對,她不及細想,問:“聯系上你媽媽了嗎?”
“還沒有。”
青姨試探地問:“這也跟小周有關系?”
自從何天奎病倒,何唯母女輪流陪床,青姨每天做好飯菜或親自或讓司機送去病房,她也算是半個家庭成員,沒刻意防備,因此也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熠離家多年終于歸來,只有她是發自內心地高興,哪怕他身上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她也是選擇性地只注意到好的一面,壯實了,開朗了,迷途知返了,聽說還很有工作能力,如果他父母還在,想必也會欣慰,只是萬萬沒想到……
何唯看着她,沒答是或否,但已不言而喻。
青姨難以置信,自語道:“小周怎麽變成這樣子了,他小時候很乖的。”
何唯心想,小時候。
小時候他還幫她葬過狗狗呢,還那麽的鄭重其事,可惜,人是會變的。
她回來後直接進了爸爸的書房,因為那有一個電話本,包括所有部門的聯系方式。她打給集團總部的安保部長,讓他安排人手去醫院,輪流值班,無需多說,自然也都懂,她只是強調兩點,盡量低調,酬勞由她支付。
能聽她指示的,自然也是信得過的人,至于信不過的,比如醫院裏的醫護人員,如果有必要,她還可以安排爸爸轉院。
很奇怪,坐在書房椅子裏,她整個人都發生了一些變化,語速語氣,思考問題的方式。有點新奇,也有點累,因為肩上有了責任,可以感覺到那分量,忽然體會到了父母的不易。
她本來還想叮囑青姨幾句,不過改主意了,轉個身,就要回樓上去。
青姨也回過神,問:“不吃晚飯了嗎?”
何唯回:“沒胃口。”
她走了幾階,聽到身後人遲疑地問:“小唯,你還好吧?”
何唯回頭。
青姨臉上藏不住的憂心忡忡,還有心疼,“發生這麽大的事,你心裏肯定不好受,千萬別憋着,有什麽話說出來,哭出來都好點兒。”
何唯似乎愣了愣,平靜道:“我沒事,就是有點困,去睡了。”
回到房間,她換下衣服去沖澡。
溫熱水流沖刷掉滿身疲憊,但也沖掉了一層層隐形的铠甲,越發地無力,她肩膀耷拉下來,垂着頭,看着水流沿着小腿滑落,從指尖、發梢滴落,看着地磚上的水流裹挾着泡沫打着旋兒、往一個方向湧去。
凡是堆積的,都需要一個出口,人的情緒也該如此,然而……
她在心裏說,哭有屁用。
如果有用,她可以去病床前哭,去找醫生哭,去找董事們哭,甚至去那個人面前……可是沒有半分用處,反而會讓人看不起。
最怕的是被命運看穿,越發地欺負你。
***
明明很累,也很困,躺在床上卻睡不着。
不知翻了第十幾次身,何唯忽地坐起來,燈也不開,摸着下床,夢游般走出房門,一直走到另一扇門前。
門也不鎖,一碰即開,大概是也沒什麽怕人看的東西。
其實就連他這個大活人站在她面前,她都看不透。
所以才有恃無恐,予取予求。
不過她想要的東西應該不難找,她開了燈,視線往茶幾處一掃,果然沒讓她失望。黑色煙盒,正面有一塊深淺漸變的藍,像海裏一塊冰,又像是黑暗中的一抹晴空,大氣而不失美感的設計。
這個人好像什麽都抽,她親眼見過的就有好幾個牌子,而這個以粗犷和豪邁聞名的萬寶路,好像更适合他。
何唯自嘲一笑。
煙盒已撕開,裏面剩着大半,何唯拿在手裏,左右看了看,卻沒找到打火機。
然後想起自己抽屜裏有。
那只黑色Zippo,她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故意,總之一直都沒還給他。
也許就為了等待這一天。
香煙裏含有薄荷成分,吸一口,涼意泛開,一種淋漓的快意從頭發絲兒迅速傳至腳趾甲。何唯幽幽吞吐,沉醉了一會兒,腦子也漸漸清醒了。
那些讓她睡不着的一團混亂,也漸漸條理清晰起來。
她相信陳嘉揚。
或者說,信自己的直覺。直覺告訴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雖然看不透那個人,但她的确是看過他的許多“面”,在街頭,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十足的瘋子。在靶場,舉槍的瞬間就扣動~扳~機,冷靜得可疑。在健身室,帶傷打沙袋,因為時刻需要有安全感……崇尚暴力,思維缜密,有拳頭,有腦子,沒底線。
這樣的人手握籌碼相要挾,媽媽做出的選擇是正确的。
然而,正因為他如此危險,她才更無法理解媽媽的選擇,把毫無防禦能力的爸爸留下,還有她,如果不是那個及時的來電,那個鈴聲……
何唯打住,她不能再想下去。
這種只言片語的信息,以及它所引發的漫無邊際的猜測會把人逼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把精力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就像發現謝千語和爸爸的關系後,她一時激憤,失去理性,以至于跟爸爸最後對話發生在電話裏,而且是被她挂斷,如果爸爸不能醒來,這将是她畢生遺憾。
也許,這也是那人險惡用心的一部分。
就像安排個女人,成功離間了父母二十年的感情和信任。現在又用手段逼走媽媽,破壞一家三口的親情與凝聚力。
門外傳來響動,何唯心裏一慌,随手把煙頭掐滅。
茶幾上還有一瓶水,她沒多想擰開喝了一大口,試圖掩蓋住煙味兒,也顧不上是否管用,快步沖出房門,然後就看到正從樓梯往上走的人。
她先是失望,随即憤怒。
周熠擡眼,對上她嚴陣以待的目光。
“又要做什麽?”
“回來睡覺。”
他答得輕描淡寫,又堪稱理直氣壯,經過她時,他腳步一頓,“抽煙了?”
何唯不吭聲。
他問:“還在擔心你媽?”
“放心,沒死也沒傷,現在好得很,就是不知道人在哪。”
他的話像是沒說完,給人感覺省略的應該是四個字:風流快活。
何唯心想,果然,挑撥離間。
果然他還沒說完,“既然她懂得取舍,我也拿到了我需要的,沒必要跟她過不去。”
何唯緊抿嘴唇,明明知道不該去聽他胡說,可每一句都刺中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裏有她不願去正視的一個詞:抛棄。
周熠打量着她的神色,倔強裏透着脆弱,努力克制的真實情緒,卻在另一處洩露——中規中矩的兩件套睡衣下的微微起伏。這種表裏不一的功夫,她還生澀得很。那生澀,一如她在他掌心的反應。
他掐斷不合時宜的聯想,擡腳繼續上樓,丢了句:“睡不着可以喝點紅酒,誰都知道煙是用來提神的。”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