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擦槍走火
何唯好不容易睡着,電話響,醫院打來的,是好消息。她穿好衣服匆忙下樓,老爸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笑着祝她生日快樂。
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天翻地覆,只是一場夢。
然而,還有另一個她站在門口,面帶悲憫地搖頭。
她迷糊地想,也許,她是被人“盜夢”了。電影裏那個被主角們算計的倒黴蛋是個超級富二代,通過植入思想,讓他摧毀自己老爸的商業帝國……
有個聲音在耳邊說:“沒錯,我就是賊。”
她驚悚回頭,只看到一個桀骜的背影與周遭的黑暗融于一體,留下一串空曠的腳步聲。她追上去,與所有夢境一樣,步子邁得很吃力,追了許久,黑霧漸漸散去,眼前出現一道門。
那門突兀而詭異,門楣上方有三個赤~裸男子,屈腿垂頭,手向下指。正下方,是一個坐着的男子,單手托腮,狀如沉思。在他身後以及下方,萦繞着一道道身影,姿态各異,痛苦扭曲……與其說是人形浮雕,更像是要從石頭牢獄裏掙紮而出的靈魂。
這扇門,她并不陌生,在書上見過,也參觀過翻制品。
地獄之門。大師的代表作。
一陣鈴聲響起,把何唯從夢魇中拖拽出來。
天色已亮,她一身的汗,懷裏還抱着小恐龍,大頭朝下,蠢萌依舊。
再看來電顯示,皮皮佳。
何唯從小到大的每個假期都過得精彩紛呈,這個寒假,原計劃去瓷都學習,和閨蜜一起,那邊的工作室也都聯系好了。
何天奎昏迷期間,何唯完成了期末考試。
雖說是文化課相對輕松的專業,閉卷科目也不少,美術史,中外文學等等,有的還需要寫論文,她本想申請補考。但媽媽說,人生處處有沖突,有的只能取舍,有的必須兼顧。
倪佳佳還是從侯小玮口中知道何爸爸生病的消息,特意致電問候。何唯給出媽媽交代過的官方回答,從好友的反應來看,似乎并沒聽說別的消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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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佳佳此刻在高鐵候車室。倪媽媽去送行,電話裏還聽到絮絮的叮囑,當女兒的嫌啰嗦開始趕人,當母親的數落養孩子沒用,卻非要等人上車才走……何唯用輕松的語氣祝好友一路順風,別忘了她的禮物,然後結束電話。
何唯起床後先去沖了個澡,整個人都有點虛脫,除了那個耗神的夢,也是因為腹中空空,看來不能拿吃飯這事兒置氣。走進餐廳,除了豐盛早餐,還飄着咖啡的醇香,光聞一聞,都讓人精神一振。
青姨随口道:“小周一大早就走了,飯也不吃,喝了一杯咖啡。”
她言語間有責備,有心疼,還有些不自然,似乎為自己的立場不堅定而別扭,何唯大方道:“他要什麽就給什麽,愛回來住就回來住,和從前一樣就可以。”
心裏說,反正也擋不住,這個家,整個公司,對他來說,都跟出入無人之境,想要什麽如同探囊取物。
***
何唯吃過早點,也倒了一杯咖啡,端去畫室。
這間畫室,是她考上美院的禮物。
老爸說他只負責出錢。何唯一通天馬行空的暢想,從冷峻的工業風,到枯山水庭園……最後還是借用了陽光房的設計,簡約大氣,溫暖又治愈。
有一整面牆幾乎是空白的,直到按下一枚隐蔽式的按鈕,牆壁如幕布般緩緩拉開,露出大型陳列櫃,琳琅滿目,錯落有致,有原創作品,也有經典雕塑的複制品。俨如一座小型博物館。
她本想看一下“地獄之門”,視線卻落在另一件男子雕像上。
米開朗琪羅的大衛,被譽為 “西方美術史上最值得誇耀的男性人體雕像之一”。何唯對這個“最”保留意見,對這種宗教文化裏的英雄人物,總有些隔閡,注意力更多放在創作技巧上,比如,所謂力學與美學的完美結合。
此刻,她卻看到了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
面對侵略者,面對叫陣卻無人應答的巨人,少年牧童挺身而出,手裏只有甩石機弦以及一腔孤勇。二十六歲的米氏,面對一塊被前輩們相中又放棄、不敢輕易“糟蹋”的巨石,盡管它不完美,有着致命裂痕,卻不妨讓他一見傾心。然後,用四年時光,把他心目中那個強有力的英雄一下一下鑿出來。
很多人問過她,學藝術有什麽用?或者藝術有什麽用?
何唯喝光咖啡,按下按鈕,牆壁閉合,關燈,鎖門。
***
倪佳佳對瑞和的情況一無所知,因為她是圈外人士,連股都不炒的藝術青年。也因為這種傳統制造業,不像互聯網等時髦行業,發生點大事就能登熱搜、上頭條,引發全民熱議。
但是一家上市公司高層變動,也是紙包不住火。
瑞和實業第一時間就發出公告,公布了大股東信息,然而也只有名字、身份證號等基本信息,堪稱神秘。二級市場很給面子,低迷數日的股價輕微上漲。網上出現一些文章,比如“民營鋼企巨頭上演奪嫡大戲”,然而點進去卻沒有內容,被删了,不等輿論發酵,就掐死在搖籃。
周熠說回來睡覺,其實一夜沒睡。
一早出門,不知去哪野了一天,晚上出現在一家飯館裏。
還是個挺有腔調的館子。
一進門就聽到秦腔,大廳搭了臺子,正在表演皮影戲,時間還早,他找了個地兒坐下。正好新戲開場,《哪吒鬧海》。
身邊都是小孩,一半熊孩子,一半倒黴孩子,奔跑推搡,偶爾尖叫,配合着臺上老藝人的咿呀唱腔,屏幕上的翻江倒海,別有一番生趣。
他這個成年人,也只是坐相老實,看着爛熟于心的情節,想起那句“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決絕臺詞,琢磨着自己那一番爾虞我詐的內心戲。
跟何天奎攤牌後,他也跟老胡打了個招呼——去遞交辭職信。
人生第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要有始有終。
老胡很詫異,“你要走?做的好好的……”
看這反應,不似作假,看來那人沒跟他通氣,或者還沒來得及。
老胡親自倒了茶,擺出一副談心的架勢,雖然現在形勢不大好,這一行也的确埋沒了你,但何總意思是,先在基層磨練,不久後将降大任。
周熠不想繼續打太極,“就算他是誠心的,給我一個更高一點的位子,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老胡下意識地接了句:“那你想要的是什麽呢?”
周熠淡淡地說:“公道。”
老胡不說話了,隔了會兒嘆口氣。
周熠誠摯道:“這些日子跟着您,學到不少,所以不希望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也不希望因為我,讓何總對你有什麽誤會。”
老胡眼裏帶了些情緒,問:“一定要這樣麽?”
周熠沒答,眼裏只有堅決。
老胡靠向椅背,說:“都說三歲看老,當初就看出你……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
那天最後,老胡似有感慨地說:“也許這樣折騰一下,反而有了生機。”
第二天,何天奎出事,老胡打來電話問:“你聽說了麽?”
周熠明确表态:“這是意外,我并不希望以這種方式贏。”
那邊似乎松了口氣,“我也覺得,我不會看錯人。”
轉眼十幾天過去,老胡再沒動靜。今天周熠提出請客,他倒是賞臉,或者說是給美食面子。
周熠說跟他學到不少,也不全是客套。自從吃不到母親做的飯菜,吃食堂還是下館子,大餐還是泡面,于他似乎都沒區別了。但人活一回,滿打滿算兩萬多天,好好吃的又能有多少頓飯?
老胡說,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壓力和生活瑣碎,迷失于聲色犬馬,又産生內疚與新的壓力,進入一個惡性循環,每天都過得如同行屍走肉,只有在味蕾被喚醒的時候才活了過來。
周熠對行屍走肉的比喻并不陌生,對他來說,只有在讓人疼或自己疼的時候,才覺得是活着的,現在想想,這樣太不健康了。
老胡還有另一長處,見證過一些事,熟悉過一些人。
不經意地提起一兩樁,三言兩語,對他來說,是健談的人沒話找話,是上了年紀的通病,對某人來說,卻彌足珍貴。
***
老胡掐着點兒進包間,看到除了請客人還有一位,不由一愣。
周熠介紹,“我和顧律師早就認識。”
反正何唯已經看出來了,不必掖着藏着。
這期間,周熠也跟顧遠鈞提過,可以功成身退了。雖然沒什麽違法亂紀的操作,但渾水趟久了也不好。
顧遠鈞跟瑞和的合約還有幾個月,因為周熠加快步伐了。他想了下說:“現在走人,不是把你扔在狼堆裏,讓你孤身戰群狼?”
周熠随意道:“我一向是孤家寡人。”
顧遠鈞笑罵:“我去,知道為什麽那麽多女人前赴後繼死而後已還執迷不悔了,長得帥又能打,還時不時勾得人母性大發。”
周熠反擊:“你也有母性了?”
“虧得我是個堅定的直男,不過現在讓我走,的确有點不放心。”
人到齊了,開始上菜,烤羊腿,牦牛排,小菜若幹,以及西北特色面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酣暢淋漓。有美食家在場,自然是先聊吃,繼而說到股市行情,以及瑞和的股價變化。
又因為顧遠鈞的身份,提到瑞和新車的官司,老胡感慨:“年輕有為,後生可畏,你們是九十點鐘的太陽,我是下午三四點的日頭,半截兒沒入西山,再混個幾年退休,下下棋釣釣魚,徹底歲月靜好……”
另外兩人視線短暫交接,顧遠鈞先開口:“年輕也可能不知深淺,年長卻有着錢都買不來的閱歷和經驗,我們都得跟您學習。”
周熠接過:“沒錯,就像我,憑着一時運氣當上大股東,坐上那個位子,才知道問題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老胡接道:“太謙虛了,僅憑運氣哪裏夠,單說那些股份,不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你小子在我面前也裝假,買個車還得靠發獎金,隐藏實力啊。”
周熠笑笑:“傾囊而出,債臺高築,連下下輩子老婆本兒都拿出來了。”
老胡略一遲疑,問:“我聽說你在董事會上承諾讓轉型取得突破性進展?”
周熠點頭,“誇下海口了。”
“也不能這麽說,事情都是人辦出來的。”
周熠語氣鄭重了些:“其實何天奎的思路是沒大問題,就是執行不力。跟他比,我至少有一個優勢,沒有人情掣肘,也沒有那一種割舍不掉的鋼鐵情結……”他自嘲一笑,“起碼能狠得下心。”
“股東,員工,政府,裏子,面子……他想要面面俱到,哪有那麽便宜的事?”
“決心我有,但是光有這個不夠,事情都是具體的,我最大的劣勢,就是對瑞和了解不夠。”他看向老胡,誠懇道:“所以,我需要您的幫助。”
***
老胡去洗手間的當口,周熠推開酒杯,給自己倒了茶。
顧遠鈞看他悶聲喝茶,不知所想,打趣道:“這位該不會是尿遁了吧?”
周熠笑,打了個哈欠,眉眼間有倦色一閃而過。
顧遠鈞問:“昨晚沒睡好?”
周熠點頭。
“你昨晚在哪睡的?”
“老地方。”
“何家?”顧遠鈞想到什麽,“家裏現在就剩你跟那誰了吧?”
“還有阿姨。”
“……那位還挺大方,沒把你鎖門外讓你喝西北風?”
周熠回想到昨晚樓梯上的情形,稍微怔忡,随即反應過來這是套話兒呢,于是打斷他的胡思亂想:“昨晚我跟人在網上聊天來着。”
“……男的女的?”
“不男不女。”周熠解釋,“不知道是男是女,神交。”
顧遠鈞笑:“你也夠神的,現在跟人網聊都得先看臉,驗明正身,不然花季少女可能是花樣大媽或者摳腳大叔,浪費時間和感情~事小,惡心大了可能危及到下半生的性~福。”他忽然想到一處,問:“那個黑客?”
“嗯。”
顧遠鈞沒再言語。
對面這位做事有自己的原則,不願多說的,就是他不需要知道的。成年人之間應該有邊界感,于人于己都有好處。
***
事實證明,老胡非但沒尿遁,還被撺掇成功,願意入夥,當然只是以顧問的形式。不求加薪升職,不為名利,只為發揮點餘熱。
他這匹老馬,別的不敢說,對瑞和這一張大地圖,還是非常熟悉的。
周熠為表誠意,當即帶他見了自己的小團隊。除了法律顧問顧遠鈞,還有兩位,分別是金融和財務專業,名校畢業,不到三十。見面前周熠就介紹了,這兩位都是畢業就簽到瑞和,但新人資歷淺被排擠,又趕上降薪,于是萌生去意,被顧遠鈞慧眼識別,被周熠用高薪留下。
周熠沒說的是,其中一個曾在田雲岚手下,因為能力出衆被她提拔,又因為發現賬目問題耿直提出,又被發配到偏遠部門。
見面地點是酒店商務套房,簡單寒暄過後就進入正題。
什麽期貨工具,財務成本,老胡雖不懂這些,但是名副其實的“雜家”,什麽話題都能插上嘴,插科打诨,正好跟一本正經的精英們形成互補。
周熠則是一副深沉狀,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偶爾跟顧遠鈞低聲交流幾句。會議結束,那兩位先撤,剩下三人就比較随意了,老胡坦白道:“剛才這倆掐架時我可是一頭霧水,雲遮霧繞,你都聽懂了?”
周熠搖頭。
老胡愣道:“那你主意拿的那麽痛快?”
周熠端起咖啡:“反正必須得做個決定,不如賭一把。”他喝一口,又說:“再說我要是不裝的像一點兒,怎麽能讓人信服?尤其是他們這種專業人士……”他沖剩下那位努下巴,“都傲着呢,最瞧不上我們這種沒文化的土老板。”
顧遠鈞無辜躺槍,無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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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周熠的團隊還有一個重要角色,李董,李文傑。
如果說何天奎是典型的實幹派,這位剛好相反,熱衷“務虛”,喜歡應酬,喜歡露臉,員工們私下給他取個外號,瑞和之花。而何天奎無疑是瑞和的靈魂人物,從上到下都敬畏有加的大家長。
李董與何天奎面和心不和已久,覺得何天奎控制欲太重,架空他,總是分一些無足輕重的工作給他。這倒也是事實,何天奎就是那種喜歡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人。可問題是一旦委以重任,他又往往不能勝任,倒是擅長推卸責任,一來二去,加深了彼此的矛盾。
李董另一個大不滿,就是近幾年凡是有出風頭的機會,何天奎都當仁不讓,連客氣都不客氣一下。還動不動就攜夫人同行,他那小二十歲模特出身的嬌妻,不比那個誰更上鏡?
何天奎同樣心存不滿,奈何這一位的确有能量,尤其是官~場~政~界,很多人都買他的賬。而他也的确需要有個長袖善舞的副手來分攤應酬,讓自己有精力做事,以及陪伴家人。
顧遠鈞把李董的故事講給周熠之前就斷言,你一定會很愛他。
周熠的确很滿意。
李董也很滿意,反正自己做不了老大,誰當老大對他卻大有不同。兩人合作前就已達成一致,一切對內對外的溝通工作都由李董出面,除非是必要的簽字,或非他出席不可的場合,比如今天,要開個高層會議。
散會後,李董問:“要不要去辦公室看一看?已經按照您的喜好布置好了。”
周熠愣一下,反應過來,是董事長辦公室。
他什麽喜好?自己都不知道。
對方有意讨好,他卻興致缺缺,只說:“下次吧。”
經過一樓大廳時,看到一群男男女女,雖然穿着工作服,但學生氣濃重,正圍成一圈,聽中間一個小主管樣兒的年輕女人訓話。
周熠腳步頓住,李董也看過去,解釋道:“今年招的管理培訓生。”
周熠揚下巴,問:“她也是?”
李董定睛一瞧,吓了一跳。
這位小姑奶奶怎麽混進來的?
他一時摸不清身邊這位的想法,支吾道:“可能是……放假了,過來看看?”
周熠言簡意赅:“讓她去我辦公室。”說完轉身返回,當先進了電梯。
李董站在原地,左右環顧,沒人可差遣。
再看一眼光可鑒人的電梯門,不由嘆氣,還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他硬着頭皮走過去,講話的人住口,不知大領導有何指示。李董看向人群中最出挑的那一位,和顏悅色道:“小唯,你怎麽來了?”
何唯對這位頭號大叛徒沒好臉色,唇角上揚,像是微笑,更像是譏諷。
果然一點面子都不給。
李董只好省略鋪墊,直接說:“周董請你去他辦公室,談點事。”
何唯問:“他的辦公室?”
李董咳嗽一聲,“就是董事長辦公室,你知道的。”
何唯也不費口舌,跟負責人打了聲招呼,擡腳就走。
李董覺得這事兒不簡單,那位脾氣不像是好的,這位就更不用說,這針尖對上麥芒,別再鬧出什麽不好的事,于是對那個小主管說:“你也去。”
并叮囑:“有點眼力見。”
小主管眨着大眼,等着進一步指示,怎麽個有眼力見法兒。
李董皺眉:“還不快去,再晚就來不及了。”
小主管吓了一跳,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一路小跑跟上。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