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上加霜
女生組合清純甜美的聲線和眼下劍拔弩張的情形反差太大。
兩人皆是一怔,周熠反應大一些,因為這歌詞聽起來像是小女孩那種理直氣壯又有些無奈的心聲,腦海裏随之浮現出一張小小的臉孔……再看眼前的這張臉,依稀可見那時的樣子。
見他看着自己出神,何唯別開臉。
這歌詞……如今聽來,只有軟弱。
電話還在響,周熠身體坐直,手也收了回去。撿起落在車門邊的手機,一眼瞥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陳嘉揚。
他手一頓,果斷點了拒接。
鈴音戛然而止,他手往旁邊一揚,手機被何唯接過去。
指尖相碰,感覺到她微微顫抖,周熠忍着沒去看她,直接開了門鎖。
何唯沒敢耽擱半秒,立即推門,下車。
人還沒站穩,車子疾馳而去。
***
天色已暗。
周熠搖下車窗,冷風呼呼灌進來,來個簡單粗暴式的降溫。
又覺得領子緊,一把扯下領帶扔到副駕座位上,解了襯衣最上兩顆扣子,方才覺得好受了些,随後按開了音響。
還是伍佰大叔那一把粗犷中透着滄桑的聲音,在唱那首《白鴿》。
這是他的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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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完畢,換了旋律。
熟悉的前奏過後,另一種味道的粗啞男聲開唱:“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裏嗚咽中的小河,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願,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就向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經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這回是羅大佑,你的樣子。
寧小宇曾經吐槽:“你這聽的怎麽都是些老頭子的歌啊?”
他當時回答說:“首先,這些不是老頭子,等你老得牙都掉了眼也花了想不起自己年輕的樣子時,他們還依然年輕,在他們的歌聲裏。”
“其次,只有這種上了些年頭的老歌,才能喚起人內心深處的情感。就像陳年老酒,哪怕只是聞一聞,也會心甘情願地醉掉。”
這歌很早就聽過,但真正往心裏去,是五年前的一天。
他甚至能追溯出那一天的日期。
當時他走在街頭,不知哪家店飄出來的聲音,那帶着歲月感和一點點酸楚凄涼的旋律,還有那作為歌手都不太合格的破鑼嗓兒,莫名地撩起他的情緒。
就在幾天前,有人給他一個建議。
當一個人長期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甚至每天接觸到的都是颠覆三觀的東西,難免會迷失,甚至被同化。因此,要在自己內心深處藏一點美好的事物,時常想一想,既是提醒,也是慰藉。
當天回到住處,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放眼回望二十年的人生。
記事沒多久,家庭就變殘缺,住在別人屋檐下,那些關于身世的閑言碎語對一個小孩子的殺傷力之大,是大人們無法想象的。在這個物質富足甚至奢侈、但精神卻貧瘠到偶爾讓他窒息的大家庭裏,他很快摸索出一套生存哲學,裝乖。
母親去世後,這兩個字成了他的唯一法寶。
小小年紀的他演技越來越精湛,徹底收起真性情,因為周圍的人,只有跟母親有些交情的青姨真心相待,卻也很快就因嫁人離開何家。
如果還有例外,大概就是那個還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小東西即将滿三歲,從外公家接回來上幼兒園,她呆不慣,就跟全班小朋友挨個打架。她還喜歡作弄大人,尤其是帶她的保姆,每次玩捉迷藏,人家一轉過身開始數數,她就跑了,自己玩,或者藏在游戲規定範圍外。
有一次溜進他房間,他正在窗邊寫作業,她自己跑去拉開他的衣櫃,沒脫鞋,于是他的校服白襯衣上就多了幾個小鞋印兒。
還有一次,夏日午後,他在花園裏一棵老槐樹下看古龍。
字都認不全,連猜帶蒙,卻別有一番樂趣。
正看得興起,身後傳來“啪嗒啪嗒”小腳步聲,接着響起一個稚氣的聲音:“喂,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回去。”
他緩緩轉過頭,就見她穿着小白裙子,裙擺沾了土,天熱,頭發綁了三個小揪揪,像長的小犄角。她發型一向很奇怪,據保姆說都是她自己要求的。
再看她那張小臉兒,的确是累了的樣子。
他卻淡然道:“我不叫‘喂’,你認錯人了。”
說完低頭看書,又聽她說:“我知道你叫周熠,背我回去。”
他的名字被她稚嫩的聲音念出來,咬得很清晰,有種特別的味道。
他不覺起了逗她的心思,站起身,居高臨下地說:“你應該叫我叔叔。叫叔叔我就帶你回去。”
她仰頭:“我才不要。”
他佯怒。
她理直氣壯:“你是小孩兒,不是叔叔。”
他不由一笑:“那就自己走回去吧,小不點兒。”說完把厚厚的書往腋下一夾,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她正直直地看他。
忽然一屁股坐地上,小腿兒還蹬兩下。
典型的小孩子心态,跟大人博弈。
他不是大人,也不吃這套,繼續走,然後就聽到脆脆的一聲:“叔叔!”
她比他想象的要沉。
胳膊腿兒都肉肉的,抱在懷裏異常的柔軟,讓他不覺加了份小心。她懷裏抱着他的大厚書,身上飄着香香的痱子粉味兒,小下巴擱在他肩頭,在他耳邊發出小孩子那種淺淺的呼吸。
剛走到房門口,就看見一臉慌張的保姆,顯然已經樓上樓下找了個遍。
緊接着他耳朵一疼,她居然咬他。
保姆從他懷裏接過她時也發現,半真半假地教訓她道:“小唯又調皮是不是?看晚上不告訴你爸媽。”又問他:“沒事吧?”
敷衍意味明顯,她一點不怕,他也換回一臉漠然,說沒事。
保姆轉身進樓,小東西像剛才在他懷裏那樣,臉朝後,閉眼睛吐舌頭,沖他做鬼臉。
每當回想起這件事,周熠都會不自覺地摸一下右耳,還記得那天回房照鏡子時,看到耳垂發紅,赫然小牙印兒,當然還有口水。
說心裏話,他那時有點兒煩她。
或者說是心有不平,不忿。
他還記得她剛出生時,何天奎給她起名字時做的解釋,唯一的唯。
他連最基本的父愛母愛都得不到,她卻能輕易擁有幾乎所有人的愛和關注。
那一晚,他想了很多舊事。
有些事想起來難受,只有回憶與她有關的部分時,心情才會輕松下來。尤其是小時候那幾樁。随着年齡和閱歷增長,越來越覺得能夠有一個無憂無慮哪怕是被寵壞了的無法無天的童年,是多麽的難得。
而幾天後聽到這首《你的樣子》時,腦海中浮現的,也是她的樣子。
陽光下,草地上,她穿着白裙子,來搶他手裏的畫。表情微愠中流露一抹嬌羞,要知道她臉上驕傲常見,嬌羞卻分外難得。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美好事物。
這一幕異常清晰,每當回想起,似乎還能聞到當時清新而強烈的草香。
後來了解到,修剪過的草坪釋放的一種化學物質,能夠直接作用于大腦,尤其是與情緒和記憶有關的區域,能夠給人帶來快~感和放松感,還可以預防衰老導致的智力減退。因此還有人專門研制出一種“草坪香水”,用來緩解壓力和提高記憶力。
所以說,即便是個巧合,也是個美好的巧合。
而且不得不承認的是,她的确很好看。
他從十幾歲起身邊就不缺女生的關注。
随着第二性~征出現,他也會去适當“關注”周邊的女生,并暗自評判。有的美而蠢,有的美而弱,有的自信過了頭,把男生要麽當仆人使喚要麽當高地去攻克。還有些美的不明顯,而在那個膚淺的年紀,根本沒耐心去探尋內涵。
那時他已住校,一個月回去一次,看到她在家做陶藝,紮着圍裙,坐在拉坯機前,雙手扶着旋轉的泥坯,表情專注,臉上有泥。
他當時心下了然,原來還有一種美。
都說女大十八變。所以,在異鄉的深夜裏,他忍不住遐想,她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呢?沒準兒已經長歪了。還會喜歡畫畫捏泥巴嗎?大概也變了吧。
***
另一道聲音響起,把周熠拉回現實中。
他拿起手機看一眼,關了音響,然後接聽。
是顧遠鈞打來的,問:“在哪呢?”
“路上。”
“一個人?”
周熠反問:“不然呢?”
那邊沉默了幾秒,說:“可能是我想多了。”
周熠沒接茬兒,那邊遲疑了下說:“我怎麽覺着,你跟何天奎女兒之間,有種奇怪的氣流呢,你們不是那個什麽關系嗎?”
周熠心說,今天一個個的都開天眼了?嘴上道:“你的确想多了。”
說完低頭,看着右手掌心,似乎還殘留着柔滑感。
“那就好。”顧遠鈞話鋒一轉:“不問問我現在在哪兒?”
周熠這才留意了下,似乎聽到一點靡靡之音,問:“你在哪?”
“酒吧。”
“千語在這,本來想送她回家,可她非要喝酒。”
周熠正掏煙,聞言一頓,“那你看好她。”
“我看着有什麽用?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不過來?”
“我過去恐怕越解越亂。”
對方似乎嘆了口氣,感慨道:“今天鬧了這麽一出,以她的性格肯定受不了,我怕她得喝個一醉方休。”
“早就該想到。”周熠說完,也覺得這話有點不近人情。
那邊果然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行,我今兒就好人做到底,當一晚上護花使者。不過我可提醒你,人家行情好着呢,剛坐下就有人請客,看那一身行頭還有那舉手投足的纨绔氣,不知是哪家的小開,幸好她還知道點兒規矩。說真的,你想好了?将來可別後悔。”
周熠只道:“別讓她多喝,不行就把人拍暈了送回家。”
那邊氣笑了:“周董,你這建議真是太妙了,我可做不來這技術活兒,很可能鬧出人命,要不就是被當成不法分子。行了,不說了,又來了一個怪蜀黍。”
即将挂掉,周熠喊了聲:“老顧。”
“今天辛苦了。”他頓一下,“不止今天。”
那邊釋然一笑,“咱們倆不用客套。”
挂了電話,“叮”一聲輕響,火苗蹿起,周熠點上煙。
吐了口煙霧,仿佛帶出了胸腔裏的濁氣,他揉了揉太陽穴。
天色更暗了,路燈亮起,還在營業的店鋪也都被點亮。
這才發現這裏的建築都是仿古式,窗子很窄,室內外溫差大,一扇扇窗透出氤氲的燈光,襯得夜色越發深沉。巷子口對着的大馬路上,一輛輛車子疾馳而過,人人都往一個方向趕。
他卻不想動,不想該去哪,什麽都不願想,哪怕接下來一堆事。
手機響,一條新信息,他點開。
“其實這句話,你可以跟她說。”
周熠看着這十一個字,沒有反應。
隔會兒又來一條:“女人其實很好哄,用不着山盟海誓,至少度過眼前這一關,就當是送個梯子,給個臺階下。”
周熠笑了下,迅速打出幾個字:然後呢?
已經對不住,再拿些不痛不癢的話來敷衍,豈不是更混賬……
他頓住,一個字一個字地删除。
然後把手機放到一邊。
他寧願被當作鐵石心腸,準确說,他本來就是鐵石心腸。
何天奎倒下後,謝千語第一時間撥了120,然後又打給周熠,只說暈倒前接了個電話。她說的不多,也無需多說。一個男人大清早在一個女人住所浴室裏暈倒,任誰都能腦補出前因後果,周熠并未評判一詞,只是叮囑她不要慌。
救護車來得很快,他在電話裏聽到那邊急救人員問,病人是否有心髒病高血壓等病史,以及藥物過敏……他說:“告訴他們,都沒有。”
謝千語愣了愣,轉達了他的話。
周熠當然知道,對敵人,向來要做到最大限度的了解。
只是百密也難免一疏。
沒想到連頭疼感冒都很少有過,健壯得像鐵人一般比他還鐵石心腸的人,居然會受刺激而暈倒,這才只是個開始而已。沒想到他們,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或許也不是沒想到,只是他目标太明确,其他的都不萦于懷……
救護車離開後,謝千語有些遲疑地問:“是不是,影響了你的計劃?”
“沒有。”周熠補充:“放心,我不會拿這個做文章。”
言下之意,不會有損她的聲譽。
然而聽筒裏并未傳來如釋重負的意思。
他緩和了語氣道:“你別多想,也別內疚,這件事到此為止,我現在走不開,稍後再聯絡你。”
可等他再聯絡時,對方卻始終忙,不是加班就是出差。
其實他也猜得到,她在躲着他。
今天為何又出現在瑞和?
也許是來做工作上的了斷,并不知道他在這裏開會,也許,女人的心思千回百轉,若非必要,他從來不願去揣度……
此刻,周熠想起剛才無意中提的那句“不行就把人拍暈了送回家。”
早知如此,他還真不如把她拍暈了送回老家。
父母就算再強勢霸道,也好過外面的險象環生,人面獸心。何天奎也不至于來找他要人。工作單位就算簽了合同,找個理由也能應付過去。這種事,顧遠鈞想象不來,更做不出,對他來說,并非多難。
擄人越貨,也算是他看家本領之一。
在過去的二十六年裏,周熠很少有後悔的時刻。雖然很多重大決定,都做得堪稱草率,雖然他的人生軌跡,早已偏離正途,或者說背離了普世價值觀。可他只有一個人,只需對自己負責,只要自己不後悔,不動搖,就可以堅定地走下去。
一心一意。或者,一意孤行。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