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風雨欲來
何唯過了一把“鏟屎官”的瘾。
臨時主子是一只中華田園貓。
小家夥本來就虎頭虎腦,每日與國寶為伍,也沾染了幾分靈氣,無論是穿行于雕梁畫柱之間,還是蹲坐樹下仰望枝頭小鳥,還是在陽光下橫卧打盹,都自成一景,随手一拍就可以做明信片。
正當何唯拿着手機與“主子”捉迷藏時,與地磚上的烏鴉糞奮力厮殺的“江直樹”吼了句:“何不食肉糜,有人找。”
何唯:“……”
等在門口的人,穿着深灰色大衣,牛仔褲,白板鞋,頭發剛剪過,挺拔又精神,如冬日裏的一棵白楊樹。
何唯小跑着過來,臉上還帶着逗貓時的溫柔,看清來人後,條件反射地笑着叫了聲:“嘉揚哥。”
對方愣了下,也回以微笑。
然後同時沉默。
何唯先開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去了你們工作室,被告知你在這裏接受勞動改造。”
何唯笑,但明顯不如剛才那樣毫無芥蒂。
陳嘉揚看着她的臉,問:“最近好嗎?”
“還行。你呢?”
他沒說話,何唯看他一眼,被他的眼神刺痛了一下,那分明寫着“我不太好”,可她不想探究,也不想敷衍過去,只能沉默。
陳嘉揚說:“天氣不錯,陪我走走?”
Advertisement
“好。”
兩人沿着牆根漫步,一道長長的紅牆延伸開去,從牆頭可見裏面的飛檐鬥拱,牆根處堆着尚未消融的積雪。這種地方有種不一樣的氣場,在別處匆匆流逝的時光,在這裏會放慢腳步,會駐留,甚至凝固。
也許,是因為心理作用,他渴望這一刻的時間能慢一點。
陳嘉揚打量一眼身邊的人,如果穿上宮裝,比時下熱播的宮鬥劇裏的各種小主還要嬌俏動人,而且自帶一份天然的矜貴。
悔意讓人心口發疼,他開口:“其實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我要去一趟西非,這幾天就出發。”
何唯擡頭看他。
“幾年前我們在幾內亞買了個礦,前期建設已完成,要開始投産了,我爸讓我負責。”
“那祝你旅途順利,工作更順利。”
“謝謝。”他頓一下,“你不問我要去多久嗎?”
“多久?”何唯意識到嚴重性:“要去很久嗎?”
陳嘉揚眼裏浮現出笑意,“看情況,順利的話幾個月,希望借你吉言。”他語氣自如了些,“小唯,最近雖然沒來找你,但每天都想着你,總想給你打電話。”
何唯垂眼不語,他繼續:“想和你約飯,聽你說好玩的事,一起去旅行……”
“嘉揚哥。”
“我還是有這個機會的,對不對?”
何唯的腳被絆了一小下,路面上有一塊磚頭翹起。她用腳踩,像要把它踩平,雙肩包上挂着一個小小物件,随着她的動作一蕩一蕩。陳嘉揚看了一眼,是個刺猬,跟她穿的長筒翻毛靴一樣的藍。
何唯因為低頭,聲音有點悶悶的:“嘉揚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你對林曦是什麽樣的感覺?”
他面露尴尬,“……我對她,沒有感覺。”
“能允許那種親密舉動發生,至少是不反感的,對不對?”何唯看着他,眼裏并沒有指責,只有真誠,還有一絲迷惘。
陳嘉揚想了想,坦誠道:“我最近也反思過,我始終把她當同學,當朋友,除此之外,可能的确比對別人多了一點東西。”
他頓一下,“大一那年冬天,有一天早上下大雪,我們寝室‘釘鋼錘’,輸的去食堂打飯,我穿着厚羽絨服縮着脖子從食堂出來,看見一個女生正在扶自行車,車把都摔歪了,再一看,還是認識的,就上前幫忙。”
“我聽說過林曦在外面做家教,沒想到這種鬼天氣還要去,就開了個玩笑,‘你還真是要錢不要命啊’。直到她騎上車子離開,我才意識到剛才表現有點傷人,從那後,有什麽能幫的就幫一下。”
“我們專業大二可以出國交換,她本來也被選上了,最後的名單上卻沒有她,被人頂了。這兩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覺得真是同人不同命,我承認,對她除了敬佩之外,還有點同情。”
何唯想到“江直樹”新給她起的外號。
以及,這不是同情,應該叫“憐惜”。
陳嘉揚申明:“但這都無關喜歡或愛,如果她是個男生,我也會同樣,能幫就幫。當然,她對我有好感,還暗示過,我也明确表達過不可能,以為說開就沒事了。”他頓住,“我太天真了。”
何唯沒說話。
如果她是個灰姑娘,遇到正直又善良的“傻白甜王子”,也會想要牢牢抓住吧,甚至用一些手段。或許,她依然不屑如此。誰知道呢,這世上并沒有“如果”。
何唯想了想問:“那你怎麽就知道對我是喜歡或愛呢?”
陳嘉揚溫柔地答:“我當然知道,就算以前有點懵懂,經歷過這一次,也千真萬确地知道了。”
他目光灼灼,情真意切,仿佛只等待她那微微一點頭。
何唯聽見心底的一聲嘆息。
正要開口,包裏手機卻響了,她翻包時,小刺猬挂件再次出現在陳嘉揚的視線裏,晃晃悠悠,他忽然想到什麽,眼底柔情褪去。
電話是田雲岚打來的,何唯剛聽了一句,臉色就變了。
陳嘉揚問:“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何唯看向他,嘴唇微顫:“我爸,昏倒了。”
***
陳嘉揚開車送何唯去醫院,一路上不停安慰,也許只是一時勞累過度,休息一下就會好的。還拿自己老爸當反例,肝火旺盛愛發脾氣,三高問題占了兩高,被醫生嚴重警告過數次,何叔叔生活作息向來健康,還有健身習慣,可能是阿姨太緊張,言辭誇張了些……
何唯幾乎被他說動,但又直覺不是那麽簡單。
終于趕到病房,只見床上的人面色灰白,扣着氧氣罩,如果不是媽媽守在床邊,她還以為自己走錯房間。她從未見過爸爸這般虛弱的樣子,淚水立即沖出來,問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麽。
田雲岚也有些六神無主,但在人前還是要強作鎮定。剛好主治醫生拿着檢查結果進來,母女倆一齊迎上去,醫生拿出CT片子解說道:“是高血壓性腦出血,出血位置在基底節……”
何唯被“腦出血”三個字吓到,打斷說:“我爸身體很好,從沒有血壓問題,是不是你們搞錯了?”
醫生解釋:“如果情緒激動或者勞累過度,有可能突發高血壓。”
田雲岚握住女兒的手,安撫地緊了緊,說:“高主任是心腦血管領域的專家,而且做了相應檢查,應該不會錯的。”
醫生進一步解釋,出血量低于10ml,不需要做微創手術清血,理論上不會有生命危險,但病人摔倒時後腦受到撞擊,導致腦挫傷,目前還在昏迷中,所以要繼續觀察才能下結論。
醫生剛一離開,何唯便問出關鍵:“我爸是在哪兒昏倒的?”
見媽媽臉上浮現出尴尬之色,她立即想到一個人。
只剩下母女二人時,田雲岚低聲說:“打急救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姓謝。”
見女兒反應奇怪,或者說因為沒有反應所以才奇怪,再想到前幾日她說過的話,田雲岚也反應過來:“你知道?”
何唯低頭,“媽,對不起。”
那天摔電話後,爸爸打回來過,但她沒接。
因為比她預期的時間晚了很多。
以為還能再打,卻沒有。
這說明什麽,說明在爸爸心裏,她遠不如另一個人重要。
何唯生氣之餘,也有些猶豫。
盡管已有種種跡象,她仍是不信爸爸會真正背叛媽媽,或者說不願相信。但同時也感覺到,以爸爸的個性,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意味着什麽。這不僅是父母的婚姻,還關系到她的世界觀。人是無知而無畏,真正預感到要失去時,哪怕是最直率任性的人,也難免瞻前顧後,畏手畏腳。
她必須好好想一想,是繼續和爸爸談,還是向媽媽告密,但有一點她确定,已經沒必要找謝千語談了……
只是沒想到,真正的危機來臨時,根本不會給你時間去深思熟慮。
現在她只想到蝴蝶效應,如果她沒摔電話,聽清爸爸那句說的是什麽。如果她及時接電話,聽爸爸的解釋……也許就不會出現這個結果。
何唯徹底陷入自責情緒裏,直到媽媽說了句什麽,她才茫然擡頭。
田雲岚重複一遍:“那個姓謝的女人,你了解多少?”
何唯吸了吸鼻子:“她是周熠的朋友。”
她沒注意到媽媽的表情變化,自顧自地說:“一開始以為是他女朋友,後來好像又不是。她來咱家找周熠時跟我爸第一次見面,後來又在什麽晚宴上遇到……”
田雲岚靜靜地聽女兒講完,并未加以評論,而是另起話題:“你爸這幾年是很累,心累。形勢比人強,連我都失去信心,他卻仍然不甘心,想各種辦法應對,說不能讓你爺爺留下的事業在他手裏沒落,至少要守成,将來傳承下去……”
她嘆口氣,“這一場硬仗,全力以赴都未必能贏,現在又有人趁火打劫,瑞和的股份被奪走一成,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
何唯終于捕捉到重點:“股份被奪走?”
田雲岚點頭。
“誰啊?”
“周熠。”
過了好一會兒,何唯才出聲:“他為什麽這樣做?”
她看向媽媽:“因為他是我叔叔嗎?”
田雲岚愣一下,原來都知道了,她輕聲說:“為了財,或者其他,又有什麽分別。”
話音未落,身邊人霍地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何唯一直走到過道盡頭,拿出手機,撥出去後,很快接通。那邊平靜的一聲“喂”讓她一顆心顫了又顫。她吸了口氣,問:“是你做的?”
那邊言簡意赅:“是。”
何唯咬了下唇,“為什麽?”
那邊聲音清冷:“如果我說,我只是讨回自己應得的,你爸是個卑鄙小偷,殺人兇手,你信嗎?”
何唯一怔,随即失笑,“我不信,我寧願相信自己瞎了。”
她挂斷電話。
***
周熠和顧遠鈞在飯店包間,邊吃邊談。他就在座位接的電話,兩句話後,那邊變成忙音,他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放到桌邊。
顧遠鈞問:“何天奎的女兒?”
周熠點頭,端起茶杯喝了口。
顧遠鈞說:“我見過那個小姑娘,挺特別,”想了想說:“特別純粹,像個學藝術的,真想象不出來,那樣兩個人精兒竟生出這麽個天真無邪的女兒。”
周熠接:“性格一半靠後天,有些運氣好的人就能生活在被篩選出來的世界裏。”不用去面對險惡與龌龊,每天徜徉在真善美裏。
顧遠鈞随口道:“這樣一來她也是很無辜。”
周熠沒接話。
顧遠鈞往下一想,也是,論無辜的話,哪有什麽比七歲就淪為孤兒、連安身立命的一點財産都被剝奪了更無辜呢。
周熠還挂着繃帶,不過他适應力強,抽煙吃飯打電話都不誤,他夾了幾口菜,這才說:“如果處處顧忌,婆婆媽媽,我就活不到現在了。”
顧遠鈞不覺唏噓,由衷點頭。問:“接下來怎麽辦?老何這一病倒,把咱們的節奏也打亂了。”
周熠卻道:“變化從來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一切照常,跟老李說,召集其他董事開臨時會議,今天就發通知,”他頓一頓,“我給他十天時間。”
顧遠鈞問:“如果十天還不醒呢?”
周熠漠然一笑:“那就太遺憾了,不能見證重要歷史時刻。”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