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風雨欲來
周熠把那幾張顫顫巍巍的紙折回原樣,放回信封,收入懷中。這才不緊不慢地繼續:“除了不具備法律效力,還有繼承權糾紛的訴訟時效,就連二十年,也馬上就到了。所以你心裏很有底,是不是?”
何天奎不置可否,臉上也恢複了平靜。
周熠已懶得去琢磨他面具下的細波微瀾,他看着窗外說:“這世界上純粹的惡人和純粹的好人都是極少數,大部分都是平時還好,一旦遇到利益就會放棄原則的普通人,這其中還有一部分,做了壞事後無法釋懷,最終良心發現,比如這個張律師。”
張律師和何中瑞有些交情,周熠小時候見過他幾次,最後一次是公布何中瑞的遺囑,他還記得這人一身黑西裝、一臉嚴謹的樣子,跟電視劇裏的律師還真是如出一轍。
再一次見到這個人是十幾年後。
起因是一則網上的尋人啓事。
尋找初中同學,周熠。
周熠當時遲疑了很久,最終撥打了上面留的電話。自然不是什麽初中同學,而是一個叫顧遠鈞的男人,他自稱是張律師的學生。
很快周熠便被領到張律師的病床前,老人面目枯瘦,幾乎認不出,說是兩年前查出癌症,生命已進入倒計時。張律師在彌留之際,終于得以忏悔。坦白自己一時利欲熏心,做出違背職業道德和做人良心的事。他交給周熠的,除了這一份遺囑複印件,還有另一個秘密。
二十三年前,周長寧去外地出差,歸來途中因暴風雪發生車禍。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一封被拆過的信,匿名,寥寥數字,卻揭露了一個驚人真相——妻子與兄弟有私情,以及兒子非親生。也許正是因為這封信,他才會不顧惡劣天氣提前趕回來。
事有蹊跷,何中瑞很快便懷疑到自己兒子頭上。
因為以周長寧秉直仗義的性格,得知這一真相後,他既不會抛妻也不會棄兒,也不會跟兄弟反目,但也不可能相安無事下去,他只會帶着妻兒遠走,從此再無瓜葛。而那時剛二十出頭的何天奎就已展露出不凡的能力,以及對企業的自豪與深愛。作為父親,何中瑞既欣慰又有些隐憂。
然而這只是何中瑞的推測,出于保護和某種虧欠心理,他并沒有繼續追究。直到又過了四年,他病情加重,便在病榻前把這一心事說與張律師,希望能引起他的恻隐之心,幫忙照應這對無依無靠的母子。
可他還是高估了良知在真金白銀面前的分量。或者說,在對人性的了解上,他不如自己兒子。
以上皆來自張律師臨終前斷斷續續的口述,正所謂“口說無憑”,何天奎聽完,只是眯了下眼,聲音波瀾不興:“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可以說他是栽贓陷害,而且人在臨終前腦子不清醒,陷入臆想,胡言亂語也是有可能的。”
周熠眼裏并沒有絲毫意外,他笑笑:“的确,無憑無據,但是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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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複一遍:“我信,這就夠了。”
“知道為什麽我信嗎?”
他緊盯着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因為我又想到了我母親的死。”
何天奎本是坦然地和周熠對視,聽到這句後目光閃爍一下,稍縱即逝,如果換作別人,大概會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周熠勾起嘴角,語氣漠然道:“當年何中瑞的葬禮過後,我母親卻不見人,直到三天後,在河裏打撈出她的屍體。”
他冷笑,“當時都說她是悲傷過度,殉情。”
他當時七歲,自父親去世就跟母親搬進何家,即便是以照顧兄弟遺孀幼子之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他聽過閑言碎語,也曾在半夜睡不着去母親房間時聽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因此,盡管不願相信母親會棄他不顧,在大人們一致說辭下,還是信了,甚至一度怨恨母親自私。
“現在想想,我媽雖然有很多缺點,但她還不至于那麽狠心,或者說,她恐怕也沒那個膽子去尋死。”周熠哼一聲,“還有,為什麽是投河?因為當時是夏天,三天後屍體已經沒法兒看,是被掐死的,還是被錘死的,都無法判斷了,對不對?”
他看着對面,眼裏帶了些晶亮,目光卻咄咄逼人。
何天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目光,既脆弱,又狠戾,矛盾至極。
他沉默幾秒,然後說:“當年的葬禮上,你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出席葬禮的人都應該有印象,我不信你一點不記得。而且,你母親跟我父親的關系,我比你多了解一些,她在嫁給周叔之前,就對我父親有意,但我父親已有家庭,而且與我母親感情甚篤……”
周熠冷冷打斷他:“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是你母親先介入我父母的婚姻,但是我不想去議論上一輩的是非……”他頓一頓,“我還想說,你母親性格軟弱,缺乏主見,這樣的人根本不具威脅性,我沒有傷害她的動機。你剛才說的這些,與其說是推測,更像是一廂情願的臆想。因為你自幼失去雙親,寄人籬下,又飽受流言之苦,難免心裏失衡,積累了些怨氣。”
他眼裏帶了幾分悲憫,“周熠,如果你有心理問題,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好的心理醫師。如果你只是來無理取鬧,我可以叫保安上來。”
周熠右手握成拳,哪怕只用一只手,他也可以把這張道貌岸然的臉打個稀巴爛,他還可以掀翻桌子,砸爛這裏的一切,那樣一定很解氣。
可是,他喉結滑動了一下。
那樣豈不是中了計?
這時,桌上內線響,女秘書聲音傳進來,會議室人已到齊,是否準時開始?
何天奎正要開口,電話被按掉。
周熠收回右手,靠向椅背,臉色已恢複自若:“沒錯,這世上總有些是非真相,或被時光掩埋,或被人為篡改,沒法拿出有力證據,也不能搬到法庭上,讓法官和世人去評判定罪。所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
他略一停頓,“剛才那些,我也沒指望你能承認。不過,咱們倆的恩怨可不止這些,既然你只認證據,那我不妨也給你一個。”
他說完掏出手機,操作幾下,放到桌上。
熟悉的聲音響起:“……你應該知道瑞和對他的意義,比命還重。”
“……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想摻和。但我奉勸你,別意氣用事。”
“……總之給你一句忠告,你這樣激怒他,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不明智。”
“……這時候碰他逆鱗,相信我,我比你了解他的手段。”
“那要看你有幾條命。”
何天奎眼裏結了一層冰。
錄音結束,他皺眉,“你覺得這次車禍是我安排的?”
周熠勾唇:“難道不是?”
“在我看,更像是你自導自演的苦肉計。”
周熠攤手,“那就等着警方調查結果好了。高速路上的連環車禍,多人重傷,影響惡劣,肯定會徹查,到時候我那車被人動過什麽手腳……對了,”他又在手機上操作兩下,調出一段視頻,“到時我再把這個交上去,算作線索。”
何天奎看向畫面,光線略暗,但能看出這是停車場。
一個穿一身黑、頭戴鴨舌帽的年輕男人,有些鬼祟地走出來,經過門口時擡頭,正好被攝像頭捕捉到側臉。
周熠解說:“我打聽過了,這個人叫張武,集團總部安保部的,人已經跑了。”
他撇下嘴,“幸好當初我沒進這個部門,原來是做髒活兒的。”
何天奎好一會兒沒出聲,還看了眼桌上話機,想是要核實一下,但還是改了主意,他笑了笑,說:“既然是線索,怎麽不交給警方?”
“你說呢?”
“因為這根本就沒用,就算是這個人做的手腳,他可以是為任何人做事。警察也不會因為他是瑞和員工就随便下定論。”
周熠一笑,“如果我交給媒體呢?”
“還有電話錄音,”他頓了下,“商界伉俪,攜手走過風雨二十年。”
何天奎表情定格幾秒,咬肌動了動,想必是忍到臨界點,“繞來繞去,你不就是為了要股份?”他語氣不屑,“要這麽多,你吃得下嗎?持有再多股份,你也進不了董事會。”
周熠随意道:“那就不進。董事會有什麽好的?又不是夜~總~會,只有幾個半入土的糟老頭子,邀請我進我還得考慮一下。”
何天奎克制着怒氣:“周熠,你到底想做什麽?”
***
周熠離開後,何天奎靠着椅背,仰頭,閉目,許久後才坐直。
桌上有茶壺,沏的是滇紅,提神用的,早已涼透,他還是倒了一杯,一陣泛着苦澀的涼意穿喉而過,卻還是澆不滅心裏的火。
秘書再次詢問,會議是推遲還是改期,他問:“田總監在嗎?”
秘書答在,他說:“讓她上來。”
田雲岚推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就見何天奎坐在桌後,看不出端倪。她回手關上門,剛轉身,迎面飛來一不明物體,在她面前落地,立即粉碎。
是一只茶杯。
她的腳差點就踩上去,倉惶收腿,“你發什麽瘋?”
何天奎仍穩穩坐着,不答反問:“你犯什麽賤?”
見她沒反應過來,他指出:“你給周熠打電話,胡說些什麽?”
田雲岚手輕拍胸口,很快恢複清醒:“我只是從企業立場出發,希望打消他不切實際的念頭。”
何天奎看着她,似笑非笑,“是嗎?那的确是于公,于私呢?”
田雲岚臉色變了變。
“七年前的那個晚上,我還以為是他年少沖動,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原來你也不無辜。”
田雲岚還停留在“于公于私”上,反應過來:“他錄音了?”
何天奎嗤笑,“現在知道他的手段了吧。”
田雲岚伸手扶額,想回憶自己都說了什麽,臉上有明顯的懊悔。又想到關鍵的,解釋道:“當年,不是你想的那樣。”
何天奎不屑道:“你以為我現在還在乎這個?偷一個,偷兩個,有什麽區別?你真是蠢得可以,他銷聲匿跡七年,突然出現,一身的疑點,小動作大動作不斷,還不知道背後是否有別的力量,這麽大的勁頭,你幾句話就能打消?”
田雲岚找回理智,反駁道:“我怎麽知道他有這麽大的勁頭,你們家的那些事,從來沒對我說過。”
何天奎哼一聲:“那是什麽好事?”
一時沉默。
田雲岚站在原地,腦子紛亂,絲襪和套裙上濺了瓷片碎渣,也顧不上理會。
何天奎起身,繞過大班臺走過來,同時問:“你也認為他的車禍出自我手?”
田雲岚看他一眼,雖沒回答,但也給出了答案。
何天奎臉色難看:“田雲岚,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田雲岚垂頭不語。
他走近,在她耳邊低語:“如果你真了解我,就該知道,此時此刻我最想弄死的那個,”他從齒縫迸出三個字,“不是他。”
田雲岚身體一抖,面頰轉白。
何天奎看在眼裏,臉色更加陰沉。
田雲岚垂着眼,暗自調整了片刻,放輕聲問:“我們真要這樣自相殘殺,讓外人坐收漁利麽?”
“是你先挑起,自以為是,壞了大事。他剛才拿着錄音,加上舊事重提,跟我談條件,要股份。”
她擡眼,“要多少?”
“瑞和集團的10%。”
“……他可真是敢要,你給他了?”
何天奎不置可否,田雲岚意識到犯了大錯,檢讨道:“是我一時糊塗,以後不會自作主張。”
但這番話在何天奎看來,不過是放低姿态,以求自保,或者保那個人。他下颚繃緊,右手在身側握拳,克制着揮出去的沖動,然後說:“出去。”
***
同一時間,周熠走出大樓。
他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先走了幾層的安全通道,不急不慌地拾級而下,聽着自己的足音在空蕩蕩的樓梯間回響。然後才搭電梯直至一樓,出了大門,陽光刺目,他不适應地眯了下眼。
走了幾步回頭看去,大廈巍峨聳立,冷峻森然,猶如參天的巨人。一扇扇玻璃窗反射着陽光,像是锃亮的盔甲,部分窗戶支起,又像巨龍的鱗片。其實還有更形象的比喻——他玩過的游戲裏的機甲。
想到即将發生的一切,他感覺到周身血液在沸騰。
忽然又想,哪一扇窗屬于“駕駛室”?不知那個人是否也在窗口與他對望?如果那人手裏有槍,會架在窗口把他突突了吧。
他笑着搖一搖頭。
周熠轉過身,掏出手機,邊走邊通話:“上次不是說有一筆銀行貸款要到期了嗎,他還想再拖一拖,把咱們收集的資料挑着有用的整理出來一份,發給銀行高層,讓他們了解一下瑞和現在的資金情況……”
那邊問:“你該不會是要跟老何攤牌了吧?”
“剛從他辦公室出來。”
“卧槽,那你就給我打電話?也不怕隔牆有耳?”
迎面走來兩個女員工,穿着板正的套裝,手裏抱着文件夾,視線齊刷刷落在周熠身上,估計是沒見過這麽拉風的傷員,他也不介意,還沖人眨下眼。
擦肩而過時,聽得出呼吸頻率改變,緊接着是輕聲嬉笑。他繼續:“怕什麽,我已經準備好開打了,腎上腺素上升,血量滿格,耳聰目明……”
顧遠鈞笑:“你這個瘋子。”又問:“還是匿名?”
周熠反問:“你說現在誰最恨他?”
“除了你,田雲岚?”
“他們是利益共同體,她之所以沉不住氣先開撕,是因為有感情,再冷靜的女人也是女人,不過現在應該恢複理智了。”
那邊一時沒言語,周熠提醒:“她弟。”
“剛被姐夫收拾一頓,打擊報複?倒是像沒腦子的人會幹的事兒。”
“像不像無所謂,亂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