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風雨欲來
何唯一早就接到寧小宇的電話,整個人都懵了一瞬。
從學校直接打車去醫院,上樓時,連電梯上升速度都嫌太慢。
找到病房敲一下門就不耐地推開,這是個雙人間,一張床空着,另一張床上,有人一身病患服,左胳膊吊着繃帶,右手拿手機。他聽到動靜擡頭,看到她時似乎眯了下眼。
何唯一時愣在門口。
寧小宇的原話是:快來吧,看他一眼。
一想人家說的也沒錯,又沒說是最後一眼,是她“想多”了。
再說了,真要是情況危急,也該是在手術室,怎麽能是病房?
她還是“想少”了。
她定了定神擡腳往裏走,就聽周熠開了口:“你來幹什麽?”
何唯被他問得一怔。
他眼裏多了一抹譏諷意味,“來看我死了沒有?”
何唯轉身就走。
出門後正好看到護士推着一名病人迎面過來,那個病人吊着手臂,腿上打石膏,頭上裹一圈紗布,臉上也有傷。這裏是骨科病房,有些重傷患者看起來難免觸目驚心。
何唯心裏起伏幾下,深吸了一口氣,又轉身回去,進門後一直走到病床前,慷慨道:“我不跟病人一般見識。”
說完就在旁邊椅子坐下,脊背挺直,“受了傷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但又不是我害你成這樣,跟我發什麽脾氣?”
周熠有些驚訝地看完她這一系列動作後,移開視線,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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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寬松無領的棉布條紋服真的是非常折損氣場,不過,穿成這樣的他似乎又多了一種讓人憐惜的氣質,尤其是這般望着窗外的樣子,像個迷茫的少年。
何唯不由心軟,說:“怎麽會這樣?我聽寧小宇說是剎車失靈,還是在高速的大下坡,悍馬都撞壞了。”
周熠接道:“你心疼車?”
“……難道你不心疼嗎?”
“不心疼。”他答得幹脆,“我心疼我自己。”
“……”
隔了幾秒,他問:“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他聲音平靜,聽不出一絲情緒,更沒有半分慣有的調笑成分。
何唯聽得心跳一滞,說:“幹嘛說這種話,不吉利。”
周熠失笑,看向她問:“你有過跟死神擦身而過的時候嗎?”
何唯搖頭,然後問:“你有?”
周熠沒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腰側,何唯記得,他那裏有一道很長的疤,他說:“見過西瓜刀嗎?兩尺來長的那種,當時以為這下可完蛋了。”
他又指指右胸,“還有這裏。”
“知道肺部受傷是什麽感覺嗎?”
他頓了頓,“每喘一口氣,都疼得像是死了一回,然而這還是好事,因為至少還能呼吸……”
何唯聽得心有戚戚,不覺問:“怎麽會受這樣的傷?”
周熠語氣平平:“女人打的。”
何唯一愣,心裏湧出一股難以名狀的不舒服,于是說:“一定是你拈花惹草,惹了風流債。”
周熠聞言一笑,聲音很輕地說:“我也不想的,總不能去毀容吧。”
他說完右手朝角落的行李架一指,“那個黑包看見沒,裏面有禮物。”
何唯眼睛一亮,“給我的?”
說完就跑去翻,很有型的包,裏面卻有點亂。手機充電器,電動剃須刀,衣物,典型的糙男人做派,什麽都放在一起,再一翻,黑色四角褲……何唯手指一僵,然後看到角落裏毛茸茸一團。
是個巴掌大的玩偶,帶着個鑰匙環,背後布滿藍色的刺,當然是布做的,其中一根刺還穿了一個紅色的小果子,粉色的肚子和四肢,鼻子尖尖……
她拿着過來,問:“是這個嗎?”
周熠說:“上次出差,在地攤兒上買的,十塊錢一個,我砍了價,十五倆。”
“……另外一個呢?”
“給寧小宇了。”
“也是刺猬嗎?”
“當然不是,是豬,粉紅色的。”
他看見何唯嘴角揚起一抹笑,轉眼不見,像綻開過一朵小小的昙花。
何唯仔細打量自己的禮物,其實做工還不錯,物超所值,尤其是那個微翹的小鼻子,俏皮可愛,她用手指撥了撥,就聽他說:“跟你挺像。”
她立即反駁:“我比它好看多了。”
說完覺得太直白了,一擡眼,對上周熠的視線。他眼睛不大,但形狀好看,眼尾微微上揚,英氣中又有幾分傲氣,瞳仁漆黑,專注看人的時候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何唯忽然有點不好意思。
又聽他說:“過來。”
她過去兩步,坐回椅子裏,他說:“再過來一點兒。”
她警惕:“幹嘛?”
他上身靠過來,帶了笑意說:“讓我看看,你哪裏比它好看。”
說話間,右手伸過來,撩起她額角碎發,似乎真的要看個仔細。
何唯呼吸停住,一動不動。
直到他的手向後移,掌心貼住她的後腦勺手往回一帶,何唯本能地推拒,手正好碰到他吊着的左胳膊,他“嘶”了口氣,她立即不敢動。
然後,他的臉就近在眼前了。
何唯心怦怦地跳。
似乎看到他閉了眼,然後她唇上一熱。
何唯心想,這是第三次了。
為什麽明知不可以,卻總是讓他得逞呢?
不知道是他動作太快,還是她反應慢,還是一到他面前反應就變得慢半拍,其實她最讨厭動手動腳的男人了,可是他的動作又不同于一般的輕薄,似乎帶了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好像是天經地義。
這個吻很淺,似乎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周熠離開一點,也就一寸多兩寸不到的樣子,看着她低垂又不停抖動的睫毛,低聲問:“在等什麽?”
何唯不解地擡眼,聽他說:“舌頭?”
她臉一熱,要躲,卻沒躲開,他的手不知何時落在她後頸上,施了力道,掌心滾燙,他問:“這回呢,有感覺沒?”
“沒有。”她答得斬釘截鐵。
周熠松了手,一臉嚴肅道:“神經內科在五樓,去挂個號看看。”
見何唯面露疑惑,他好心解釋:“面部麻痹是大事兒,不及時治療,嚴重了可能口歪眼斜。”
何唯眼睛瞪得溜圓,手一揚,小刺猬就朝他臉上飛去,他也沒躲,正好砸在鼻子上,又滾落到他懷裏。
她起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返回,眼睛只看他懷裏的那只,可是伸手去拿的動作卻停了半秒,周熠視線向下,落到自己腿間,哎,掉的很是地方……
何唯抓起刺猬就走,連個再見都沒跟他說。
人都走了半天,周熠的視線還落在那扇門上。
忽然回過神,腦袋往後一仰,靠在床頭板上。
他曾親口跟她說過,他什麽都是最強的。
當然也包括自制力。
所以,他想做的事,無論是誰,都不能動搖。
***
次日上午十點,何天奎在辦公室裏看文件時,秘書專線響起,說是周先生來訪,沒有預約,一會兒還有高層會議,問要不要見。
何天奎沉吟幾秒,說:“讓他進來。”
不多時門被推開,周熠大搖大擺晃了進來。
左胳膊還吊着繃帶,身穿黑襯衣,繃帶也是黑色的,外面一件黑色皮夾克,手臂沒法往裏穿,就那麽簡單的披在肩頭。這樣一副随意之中又帶幾分不羁的打扮,和辦公室中規中矩的風格形成強烈反差,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異數。
何天奎不由眯了下眼睛。
開口時語氣如常:“聽說你出了事故,還沒來得及去醫院,怎麽樣?別處沒傷到吧?”
周熠似乎扯了下嘴角,他徑直走到大班臺對面,伸手拉過待客椅子,坐下,往椅背一靠,這才懶懶地開口:“行了,收起你那套吧。”
他長腿伸開,讓自己更舒服些,“裝了這麽多年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何天奎沒有一點被戳穿後的愠怒,斯文一笑,說:“這你就不懂了,該有的禮節客套總是要有的。”他視線掃過周熠那堪比“京城癱”的坐姿,繼續道:“細微之處,才能體現出人跟人的差別。”
周熠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頭:“說得對,你教養好,我是沒什麽教養,誰讓爹媽死得早呢。”
何天奎沒理會他的諷刺和似有所指,兩手在桌上交握,全然一副無害的姿态,問:“找我什麽事?”
周熠撇了下嘴角:“既然你繼續玩虛僞,那我就只好直白點兒了。”
“我來跟你要點兒東西。”
何天奎問:“什麽東西?”
周熠腳下略微施力,轉椅前移,他上身前傾,右手肘撐住桌面:“上世紀七十年代,何中瑞帶頭自籌資金成立瑞和,最初股東有三十餘人,到了八十年代,作為民企在國企夾縫中求生艱難,有人撤股,只剩下十幾個人,我父親是第二大股東。”他頓一下,“我當然是要回屬于我們家的東西。”
何天奎看着他:“你似乎忽略了一點,周叔并不一直是第二大股東。”
周熠笑:“沒錯,他去世後,股權被你們稀釋了嘛,只剩下10%,不知道淪為第幾位,第四,第五?這個你更清楚。”
何天奎解釋:“九十年代瑞和進行技術改造,需要籌資,民營企業融資困難,實行了‘增資擴股’,股東數量也增加了。”
周熠接過:“我只知道,你也是新股東之一,那次變動後,你們父子合計持股超過51%。”
何天奎話鋒一轉:“你胃口還不小,吳承義那一份還不夠?”
周熠平靜地接:“一碼是一碼,那是我按市價買的。”
何天奎回到剛才話題:“當初的10%,你母親已經簽了轉讓協議。要我把當年的協議找出來給你看嗎?”
周熠嗤笑:“誰知道你用什麽手段逼她簽的。除非你能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孤兒寡母把唯一安身立命的東西無償轉讓給你。”
何天奎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你要這麽說,即便我拿出協議,你也可以找別的借口不承認,我現在可以肯定,你是以翻舊賬的名義來變相敲詐。”
周熠看着他,“所以你不打算給?”
何天奎與他對視,平靜中透着堅決。
周熠笑一笑,“或者你也覺得10%太少,拿不出手,想多給一點?”
話音剛落,“啪”一聲輕響,一個信封被摔在桌面上。
何天奎眼皮一跳,看着那邊緣有些磨損的牛皮紙信封,有種不祥預感。他擡眼看向對面人,周熠沖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看。
何天奎不動。
周熠一副無所謂的姿态,反正他時間大把,耗得起。
就在他左右環顧,打量了一圈辦公室陳設,視線掠過一件雕塑上時,何天奎伸手拿起信封,沒封口,他略一傾斜,從裏面滑出一疊折起來的發軟泛黃、明顯年頭已久的紙,打開時都不覺加了分小心。
已算不上白紙黑字,因為字跡也已褪色。
然而內容卻不會褪色。
他逐頁逐行看下來,視線頓在末尾的簽字和日期上。
周熠輕笑:“眼熟是吧?”
“是不是很奇怪,這個本該消失的東西怎麽冒出來了?”
何天奎面不改色道:“這不是原件。”
“沒錯。”周熠一伸手,用兩根指頭把幾張紙抽回來,“就是激活一下你的記憶,免得時間久了,做過的虧心事都忘了,人嘛,面具戴久了就會忘記真正嘴臉。”
何天奎眉頭擰起。
倒不是因為周熠的冷嘲熱諷,而是詫異他的動作之快,從拿出信封,到奪回,快得目不暇接,而他的手仍停留在捏住紙頁的姿勢……
在商場打滾多年的人,擅長察言觀色,在最短時間裏判斷出盡可能多的信息。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暗暗心驚,如今這個,張狂、邪氣,充滿了未知和危險的才是真正的他。
周熠也在觀察着對面人的臉色,或者說微表情,他不露聲色地陳述:“這是十九年前,何中瑞立下的遺囑,其中提到瑞和的股份,由你我平分,當然也有些微小差距,為了保證讓你當第一大股東。按照這個分法兒,可比10%多多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當時自己也有10%,這樣一來,你這個以微弱優勢領先的第一股東,就有了危機感,所以才不惜篡改遺囑。”
何天奎一板一眼道:“這種複印件,不具備法律效力。”
周熠身子前傾,一字一頓地問:“所以你打算不認賬是嗎?”
何天奎難得仍然心平氣和:“周熠,我不知道這幾年你在外面經歷了什麽,能讓一個人性情大變,想必是吃了不少苦。你母親當年轉讓股份,條件之一就是由我負責撫養你到成年,其實別說成年,看在周叔與家父的交情上,我可以給你更多。錢,房子,車,還有其他你想要的,只要你說出來。”
“但瑞和,凝聚了父輩的心血,也是我打拼了半輩子的成果,它是個企業,關乎上萬員工的身家命運,不是一塊蛋糕,誰都可以分一塊,更不是你争我奪的籌碼,所以,”他頓一頓,“只要有我在一天,誰也不能染指它分毫。”
他臉色始終沉靜,但眼神裏還是透露出幾分狠色。
周熠有片刻的失神,眼裏漸漸浮現出一抹悲色,然後說:“所以,你就是因為這個,不能讓外人染指的狗屁理由,害死我父親?”
何天奎的表情有一絲僵硬。
周熠輕聲道:“你這左一句右一句的‘周叔’,叫得還真是心無芥蒂。我父親壯年早逝,別人都認為是意外,只有你清楚真正原因,對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