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端倪
人的記憶很微妙。
為了忘記布丁,準确說是忘記布丁被自己害死的慘痛事實,順帶着把某人那一部分都給忘了。對于本就少有交集的兩個人來說,這是多麽濃墨重彩的一筆啊。如今一旦想起來,何唯自然生出些歉意。
再看此人時,覺得他身上的壞人光環似乎也淡了些。
當晚臨睡前,何唯福至心靈,立即打開速寫本,幾筆就勾畫出一只手,男人的手。很早就注意到了,直到昨晚親自感受了一下,的确很有力量。還有別的東西随之闖進腦海,被她揮開,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筆端,去回憶那肌理線條。
第二天早飯過後,她就進了家裏的畫室,紮起圍裙,備泥,搭骨架,上泥,堆形……忙活半天,完成了泥塑小稿,還算滿意。
傍晚出關,何唯覺得有機會還要觀察一下,這麽想着不知不覺又走到昨晚的地方,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她正惦記着的那只手的主人,女的……
何唯腳步收住,往樹叢裏隐了隐。
周熠跟昨晚一樣,吊兒郎當地坐着,嘴裏叼根煙。田雲岚站在花架外頭,兩人間隔着幾根枝條,她穿着米白色套裙和細高跟鞋,看樣子剛從外面進來,還未來得及換裝,站得筆直,表情嚴肅。
“……即使聽到,對你們的破事兒也沒興趣。”周熠吐口煙,語氣懶洋洋。
田雲岚說了句什麽,聲音很低,臉上帶了歉意,他接道:“當年什麽事?我記性不好,早忘了。”
何唯心裏咯噔一下,當年?他們居然還有“當年”?
她迅速算了一下兩個人的年齡差,覺得不大可能。
可是再看周熠那張臉,以前對他有成見,此刻,在黃昏的濾鏡下,那側臉的線條,鼻梁、眉骨、唇形、下颌角……剛柔都恰到好處,再配上他那漫不經心的招牌表情,不得不說,這是張有資格成為禍水的臉。
這年頭,“禍水”一詞早已不是女人的專利。
自己親媽就更不用說,标準鵝蛋臉,雖過四十,臉頰依然飽滿圓潤,古典婉約和現代職業女性的優雅幹練,這兩種看似相悖的氣質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倪佳佳見過真人後,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原來照片也不都是騙人的。第二句,你媽生你時成年了麽……
這樣對異性極具殺傷力的兩人,又有什麽不可能?
Advertisement
何唯這稍微一走神,那邊談話已結束。
田雲岚轉身離去,周熠坐姿不變,很快抽完一支,煙頭随手扔地上,用鞋底碾滅,拿起煙盒抽出一支,又放下,而是玩起打火機。火苗一次次燃起,又熄滅。他的視線落在前方空地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何唯卻想起他還有一只打火機在她那裏,黑色Zippo,被她随手放進抽屜。又想起以前爸爸抽煙時,她就是這樣搶過來,那時年紀小,也不管有沒有客人在,事後被媽媽批評不懂事,爸爸卻笑笑說,那就戒了吧。
何唯自嘲地笑笑,自己在畫室泡久了,腦洞全方位打開,想象力過于豐富。
頭頂忽然一暗,她回過神,原來是雲朵投下的影子。
擡頭看,才發現灰暗雲層朝着東南方向極快地湧動着,同時烏沉沉壓下來,間隙處透出一線刺眼的亮光,空氣裏多了些嗆人的灰塵味兒。
她隐隐覺得,會有什麽事發生。
***
入夜時分,果然下起了雨。
窗口沒關嚴,雨絲和濕氣随風潛入,何唯特意保留這意境,開了落地燈,裹了毯子坐沙發上看書,羅素的《西方哲學史》。
這書是媽媽送的,還有另外兩本,貢布裏希的《藝術的故事》,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媽媽說,這是自己受益最深三本書,“任何一本,都能為你打開一個新世界,或者把你熟悉的世界鑿開新的深度……”
何唯打開書,卻遲遲沒有翻頁。
她從傍晚那一幕,聯想到自己和陳嘉揚的事。
一些以前覺得明明白白、理所當然的人和事,忽然之間都變得模糊,不确定。這種困惑,大概就是人開始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吧……直到連打兩個噴嚏,她才反應過來好像把自己凍着了,趕緊去關了窗,去浴室放了一缸水。
出來時聽到樓下傳來陌生男聲。她推門出去,從二樓的圍欄往下看,看到三四個穿着警服的人。
何天奎去外地跟人談項目,要後天才能回來,田雲岚和青姨擋在門口,和他們在交涉着什麽。何唯只隐約聽到幾句:“接到舉報,住在你們家的客人,身上有槍傷……”
“鄰省一家金店被打劫……保安中槍,嫌犯帶傷潛逃……”
田雲岚問:“你們有手續嗎,這是私闖民宅……”
其中一個男人出示了一份文件,田雲岚接過。
何唯捂住嘴,往後退了兩步。
“沒錯,我就是賊。”
“那你偷什麽?”
整個搜查過程中,何唯腦子裏始終回響着這句話。
她後悔當時沒追問。當然問了他也未必肯答。她又想到一周前他來到家裏時的情形,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反面,哪個身上有見不得人傷口的能如此高調出場?如果不是醫生說他當時腦子燒壞了,她絕對相信他腦子壞了。好在及時聯系上老爸,先是電話指揮,很快趕回家親自處理。
雖然現場大部分人願意相信這是一場戲,一場血淋淋的惡搞,地主家的傻閨女砸錢買開心。何天奎還是給出一個正常人能接受的“官方說法”,那就是,離家多年的世交叔叔,特意趕回為世侄女慶生。喝了酒又急着趕路,不慎出了事故。大家都目睹了這人往何唯身上撲的情形,是挺急。而何唯反應激烈,是因多年未見且受了吓壞,确實如此。至于周熠身上的傷,則順理成章地變成車禍所致,車子當夜就找人做了處理。
所以今晚,包括何唯在內的何宅所有人,都是這般說辭。
這個時候,周熠當然是不在的。
而傍晚還見過的人,這會兒去了哪裏,大概只有老天和他自己才知道。
警方仔細搜查了周熠那間客房,提取了指紋和毛發等證物。其他房間也被例行搜查,窗外不時有強光晃過,何唯走到窗前,看到警務人員搜尋的身影,居然還牽着警犬。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
何唯看到警犬忽然朝花園後門沖去……
一切結束時,已經過了十二點。
兩輛警車離開何家別墅,前後大門都上了鎖。何天奎的電話也打回來,詢問過情況,安撫了家人一番又做了些後續交代。田雲岚神色疲憊,連話也懶得多說一句,通完電話就讓大家回房休息。
倒是青姨見何唯臉色發白,關切地問是否被吓到,她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青姨自己臉色也不好,有明顯的擔憂,卻是什麽也沒說。今晚每個人都被單獨問詢,做筆錄,那陣勢,一般人是真有些吃不消。
何唯回到房間,又打了一個噴嚏。
怕是真的要感冒了。
房間裏涼飕飕,冷風裹挾着雨絲灌進來,她去關窗,記得剛才好像關過了,又不太确定,腦袋有點暈。她找藥倒水吃了,然後去浴室。恒溫浴缸裏的水還是溫熱的,但泡澡的心思也早沒了,她脫了衣服,開了淋浴。
溫熱水流沖刷着身體,浸潤着每一寸肌膚,周身毛孔舒張開,莫名的壓力得以釋放。她閉着眼,熟練地往頭發上抹着洗發水,輕輕揉搓,又忍不住想,周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吧。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什麽搶劫犯。
如果他不是,那麽……她嘆一口氣,他也一定是有問題的。
沖去泡沫,關了淋浴,扯過浴巾裹住身體,何唯走到洗手盆前,對着鏡子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攏到腦後,然後捧了涼水洗臉。
再擡頭時,瞳孔緊縮,鏡子裏多出一個人。
那一瞬間,她不知該先尖叫,還是轉身……而她本~能的反應是用手抓住胸口的浴巾。沒出聲,嘴唇卻微微發顫。
身後的人一身黑,目光烏沉沉,在鏡子裏與她四目相對。
何唯定了定神,緩緩轉過身,他不做聲,她也不開口。沉默對峙數十秒,還是何唯先沉不住氣,她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對方沒答。
何唯也沒奢望他能回答,然後發現他渾身都是濕的,短發也是濕成一簇簇,越發黑亮。比這更幽深黑亮的,是他的雙眼。他不僅是從雨夜走來,更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何唯心中一震,裸露的肩膀感覺到冷,她忍着不讓自己打冷戰,讓聲音聽起來鎮定:“我第一次說這麽大的謊,還是對警察。”
周熠一直沒表情的臉終于松動一下,嗤笑一聲說:“真幸運。我這輩子可是說了數不清的謊話。”
“你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他不答反問:“搶金店?金價都跌了,我傻逼麽?”
何唯忽略掉粗俗字眼,繼續問:“你說你是賊,那你偷什麽?”
他怔了怔,看着她答:“偷人。”
她皺眉。他一挑眉:“怎麽,不滿意?”
“你跟我媽什麽關系?”
這回輪到周熠皺眉,有些不耐道:“沒關系。我對老女人沒興趣。”
“……剛才你藏在哪了?”
連警察上門搜查的緣由他都知道,顯然并未走遠。連警犬都沒發現他的蹤跡,甚至被誤導,這又是如何做到的?這樣一想,何唯心中恐懼感陡然上升。
周熠卻說:“問題真多,稍後再說,先幫我一個忙。”
他看着她,“把衣服穿上。”
那目光直白得像是要穿透浴巾,何唯羞惱交加,又聽到後半句:“然後去我房間,把藥箱拿來。”
她随即瞄向他胸前,衣服顏色太深,什麽都看不出。她也不多問,擡腳就往門口走,經過他身邊時,他手臂一伸。
何唯腳下沒收住,直接撞上,并感覺到那手臂堅實得跟鋼筋鐵骨一般,她胸前一疼,心裏驚懼,臉上戒備明顯,一直擋在胸前的手不由抓得更緊。
周熠把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語氣裏帶了些嫌棄:“不用那副表情,我對你這種還沒長開的也沒興趣,奶太小。”他視線往下,補充了句:“腿還行。”
如果不是形勢太嚴峻,何唯真想踢他一腳,而且是朝他兩腿間。
你全家都小。
“出去時安靜點兒,別打歪主意。既然知道我連狗鼻子都能瞞得過,想要動這裏個把人,應該很容易。”
這番話被他用波瀾不興的語氣說出來,更讓人心驚肉跳,何唯擡頭看他,“如果我出去就報警,是不是等警察來了你又不在了?”
他眼裏浮現出笑意,聲音卻低沉得發冷:“沒錯。而且,一起消失的還有你。”
見她眼裏露出一絲驚恐,他滿意一笑,手臂收回。
何唯奪門而逃。
周熠這才閉一下眼,擡手捂住胸口,再看向鏡子裏那張臉,疲态盡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