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見端倪
何唯狀态欠佳,是有原因的。
就算沒有皮皮佳的“提醒”,她在驚喜與感動交織的眩暈感過後,也覺出一絲遺憾來。是啊,為什麽沒表白?沒親親?
生日那天,要不是他缺席,幾十個電燈泡她都不懼,何況氣球裏那兩位。
再說,又不是沒親過。
有一次去海邊玩,她被水母蟄了小腿,疼得飙淚,他還親她額頭一下,說美劇裏演過,用尿能止痛,她吓得跳開,他哈哈大笑。
她還記得那天的情形,他帶她去處理傷口,然後說要替她報仇,抓住那個壞家夥,大不了被咬和她“同病相憐”,他扒掉T恤和沙灘褲,只剩一條泳褲沖進海浪裏的樣子,帥得不行,身材也很好。
以他們的交情,他說的她都信,他沒說的,她願意給他找理由,也許是時機未到,也許是看她還沒長大,也許……
前提是,如果沒有今天上午在醫院的偶遇。
***
系裏一位老師因雕塑現場的腳手架垮塌而受傷,她和同學去醫院探望,她幫忙取檢查結果,在窗口排隊時,排在最前頭的人一轉身,是張熟悉的面孔,雖然戴了口罩。
陳嘉揚的大學同學,倪佳佳口中的“虎視眈眈”。
手裏拎着裝CT片的大袋子。
等何唯取完老師的片子,林曦已經站在電梯門口,背影娉婷,一個民工打扮的男人上前詢問什麽,她耐心指點,那人連連道謝。何唯看了一眼電梯指示燈,即将到這一層,她想也不想地擡腳過去。
林曦摘了口罩,微笑着打招呼,見何唯視線掃過她手上,她主動解釋:“前幾天應酬時發生點意外。”
何唯看她周身,藏青色束腰大衣包裹得嚴實,一時看不出是傷在何處,至少不是臉,于是問:“好點了嗎?”
林曦說好多了,何唯看見她前襟露出的制服和半截工牌,問:“帶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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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輕傷不下火線,誰讓咱沒爹可拼呢。”她自覺失言,話題一轉:“對了,還沒祝你生日快樂,那天嘉揚本來要去你的party,遲到了吧?你可別怪他,都是被我耽誤了。”
何唯只說:“還好。”
“上次多虧嘉揚幫忙,不然別說工作保不住,還可能攤上官司呢。”
林曦老家在江浙一帶,口音本來就軟,加上工作後的職業化訓練,說話時會看着對方眼睛以示真誠,讓何唯想到好友反複強調的“風情”,只是,這種風情對異性更受用,對于同性尤其是她,只感覺到矯揉造作。
嘉揚嘉揚,他沒有姓嗎?沒爹可拼,可以找幹爹啊。
***
回想這一幕時,天已黑透,何唯坐在紫藤花架下。
花早沒了,葉子還剩大半,藤蔓交織,枝條垂地,像一把巨大的傘,下面有一排木制長凳,她背靠木制支柱抱膝而坐。
爸爸今晚回家吃,飯桌上她有說有笑,東拉西扯,因為看過的一句話:不讓家人操心是最靠譜的品質。何況,感情上的事,也沒法跟家人說。
一陣風吹過,傳來吱嘎輕響,她望過去,是不遠處的一架秋千,生日前重新刷過漆,很多女生坐上面拍照,現在秋千繩上還挂着幾朵幹花。
她以前特別喜歡蕩秋千,覺得這就是大孩子的搖籃,也許是為了彌補小時候沒睡過真正搖籃,因為媽媽不知聽誰說的,嬰兒被晃來晃去腦子會變笨……
身後傳來腳步聲。何唯沒動,也懶得回頭看。
腳步聲似乎遠去,沒多久,一道聲音在身邊響起:“是叫布丁吧?”
何唯吓了一跳,扭頭看見身側立着一道黑影,很高大,讓隐匿在陰影處的她徹底溶于黑暗中。她沒動,但是抱着膝蓋的手臂微微收緊,脊背也離開柱子,帶了些戒備的姿态。
周熠在她旁邊坐下。擡手朝前方指了指。
很模糊的動作,何唯卻立即明白。
布丁,是小狗的名字,她六歲那年養的一只京巴兒。
她很喜歡它,用自己最喜歡吃的零食做它的名字。布丁也喜歡她,每天像影子一樣跟在她身邊,直到七歲時的一天,她帶它出門沒栓繩,過馬路時,她先跑過去,回頭沖它喊:“布丁,快過來。”
她還記得那天自己大喊時的興奮,還記得布丁邁着小短腿兒,跑動時雪白的長毛飄起來的樣子,然後,一輛疾馳的車經過……
這是何唯記憶裏的一塊禁區。後來再也沒養過狗,沒養過任何小動物。這麽小心翼翼回避的一處記憶,今天被周熠輕易戳破。
何唯吸了下鼻子,這才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淚。
好在有黑夜作掩護,不用覺得丢臉。
那天很不巧,家裏大人都不在,連保姆都不知哪去了。最觸目驚心的情形,她居然記不清了,可能是大腦開啓了自我保護的機能吧。她只記得,是身邊這個人把她從馬路上拉回家,又找來工具,把布丁帶回來。
在花園,就是他們坐着的位置的前方,他一言不發地用鐵鍬挖着土,而她,坐在旁邊的地上,抽噎個不停。
很快,他挖坑的地方多出一座小土包,土包顏色比周圍地面要新。
他還用樹枝做了個十字架,插在土包前。
她傻傻地走過去,依然無法相信朝夕相處的小夥伴已從這世界上消失的事實。然後,他不知從哪裏摘了一束花,黃黃白白的一束,放在土包上。
整個過程,他什麽都沒跟她說,但是最後,他摸了她腦袋一下。此時回憶起來,似乎有那麽一下,已勝過語言無數。
而她甚至希望這個人再做一下這個動作,因為她現在也亟需安慰。可是他沒有。他就那麽坐在一邊,任她無聲流淚,甚至還摸出煙盒,問也不問她就點上。
煙味嗆人,何唯忽然醒悟,時隔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沉默疏離卻心存善良的少年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的人。
遲來的物是人非感讓人有點難受,何唯索性盤腿坐着哭個痛快。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把別的什麽情緒也一道發洩出來。因為哭得太投入,鼻涕也跟着眼淚一起往出湧。她帶着鼻音問:“有紙巾嗎?”
周熠伸手掏一掏褲袋,“沒有。”
“手帕呢。”
“……只有煙盒。”
何唯哼一聲,左摸摸右翻翻,最後從褲子口袋翻出一張被揉皺的紙巾,小心攤開,用力擤鼻涕。在寂靜的夜裏,聲音有點響,身邊的人特意看了她一眼。
對何唯來說,剛才這一番回憶無疑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對他的抵觸心理也減少了幾分,所以也沒顧及形象。當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又不是陳嘉揚。
然後就聽他聲音低沉地問:“想要什麽?”
“嗯?”
“答應給你的生日禮物。”
何唯一怔,悶悶地答:“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說完意識到這話可能會引起誤會,他果然沒再搭腔,可她卻不想解釋。只是随着沉默蔓延,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對不起。”
她補充:“那天的雞湯。”
沉默了幾秒,他問:“放了什麽?”
“……我像那麽不懂事兒的人嗎?”
“像。”
“放了一大勺鹽,一大勺糖,還有一大勺胡椒面。”
“怪不得那麽刺激,傷口都感染了。”
何唯想到當時他衣襟上的湯水淋漓,問:“嚴重嗎?”
“還行,還活着。”
何唯呆了呆,又有些不甘地反駁:“那你還抽煙?抽煙對肺的傷害最大了。”
“習慣了,不抽難受。”
“……”
“你小時候還把蝸牛放我作業本上。”
“哪有?”何唯反駁,但底氣不是很足。
他輕聲笑了一下。
氣氛忽然有點變味,他沒再開口,何唯也不知說什麽好,捱了一會兒,她把腳放地上,站起身:“我要回去睡覺了。”
他坐姿懶散,兩條腿直直地伸出去,黑燈瞎火,險些把何唯絆倒,她順勢用鞋尖踢他小腿一下,示意他讓一讓。卻不想被他一伸手捉住手腕,力道很大,她剛要驚呼,他“噓”一聲,壓低聲音:“有人。”
手腕一用力,何唯就着這力道又跌坐回去,差點坐他大腿上。
周熠一手按着何唯,另一只手将燃着的煙頭按在身側石板上,掐滅。緊接着就聽到高跟鞋落地聲,是田雲岚,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在講電話。
何唯很快又反應過來,她在自己家裏,幹嘛要躲?
手還被這人攥着,想要掙脫,被他狠狠一捏,帶着點警告意味。緊接着有一個數字傳進耳朵,她立即安靜下來。
田雲岚一改往日的溫婉,語速飛快:“……我早就說過,這個不靠譜,哪有那麽多真跡?就算真的也不值這個價,現在賠錢事小,毀了信譽才要命。”
“看走眼?要我說,你就是太任性,根本不适合做生意。”
這電話內容……何唯去看另一人的反應,這一看,才發現兩人離得這樣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呼吸間帶出煙草味,而她的腿緊挨着他的,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度。她心神一晃,随即往後躲了躲,卻忘了把手抽回去。
講電話的人也聞到到空氣中尚未散去的煙味,腳步聲往這邊走來。
何唯立即低下頭,而那煙味兒就更近了,還夾雜着男人獨有的體味。自己這動作好像是往他懷裏鑽一樣,她耳朵忽然發燙,心跳加快,一時想這下是真的不能讓媽媽看到了。一時又想,這個味道和陳嘉揚的不一樣。
好在田雲岚沒再繼續往前,而是有些疲憊地沖電話裏說:“好了,這麽大的事,我要跟你姐夫商量一下,就這樣吧,等我電話。”
腳步聲走遠,何唯立即抽出手,站起來:“我回去了。”
周熠不緊不慢地提醒:“你媽現在肯定在門口守着,剛才白躲了半天。”
“都怪你。害得我也跟做賊一樣躲躲藏藏的。”
周熠擡眼看她,低聲接一句:“沒錯,我就是賊。”
何唯一愣,異樣感一瞬即過,脫口問了句:“那你偷什麽?”
周熠不說話,手裏煙盒抖一抖,舉到面前,娴熟地咬出一根,另一只手握着打火機,剛要打火,何唯手比腦子快,一把搶過來,“還抽,抽死你。”
她說完也意識到自己這動作太唐突,這一晚上不知怎麽了,有種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覺。再看那個人,坐在那裏,整個人幾乎被陰影覆蓋,只能看出高挺的鼻梁,還有那該死的黑亮的眼睛。就像是寥寥幾筆畫出的肖像,越是簡單,越意味深長。
何唯跺下腳,也不管許多,轉身就跑。
腳步聲咚咚跑遠,周熠嘴裏還叼着那根煙,不能抽,這樣咬着似乎也不賴。他閉了眼,兩手撐在長凳上,頭往後仰去。
夜風微涼,拂面而過,藤蔓上挂着的葉子沙沙作響。
這樣的感覺,像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