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
何天奎拿開她的小爪子,把報紙翻面,嘴裏說:“怎麽說話呢?那是你周叔叔,是長輩。”他看一眼腕表:“昨晚也沒說上幾句話,一大早挂了一瓶藥,這會兒應該醒了,你跟我過去看看。”
何唯用手按在後頸,來回轉動腦袋,果然引發老爸關注:“是不是這幾天為了辦爬梯累着了?”
“是有點累。”
“怎麽樣,反響不錯吧?”
“還行。”至少被砸場子前是成功的。“不過,感覺也就是那麽一回事,我還是更喜歡咱們一家人吃個蛋糕,簡簡單單,節能減排。”
何天奎笑一笑:“各有各的好,年輕就是要多體驗,豐富人生閱歷。”他折疊起報紙,“走吧,跟我去看看。”
“看什麽?”何唯裝傻。
“看你周叔叔。”
“我不去,我怕。”她誇張地伸手捂住臉。
何天奎不解:“怕什麽?”
“血光之災。”
何天奎拉下她擋眼的手,順勢握住手腕:“白長了一歲,還跟個小孩子一樣胡說八道,快起來,別讓人笑話我沒家教。”
二樓三樓都有客房,但是傷者不宜挪動,于是暫時被安置在一樓的小廳,這裏平時用來會友小聚,昨天還被當作公用化妝間,這會兒已布置成臨時病房,幹淨溫馨,飄着淡淡的藥水味道。
進門後,何唯有意躲在父親身後,暗暗祈禱那個人最好還在昏睡,就聽父親驚喜道:“醒了?感覺怎麽樣?”
那人确是醒了,正撐着起身,開口時聲音沙啞:“大哥。”
何天奎快步上前阻止:“別動別動,當心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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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回頭:“小唯過來。”
何唯挪着步子過去,一擡眼,對上那人目光,似有收斂,不見昨晚的那種犀利,但是何唯對他的“見面禮”實在是……印象深刻,所以被他這樣看着還是不舒服,手臂汗毛都有豎起的跡象。
但她又不甘示弱,下巴一揚,大膽回視。
那人微愣,眼裏忽然多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而且視線從上至下,把她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何唯再次感到極度不适。
“怎麽,不認識你的周熠叔叔了?”何天奎給床頭櫃上的杯子裏續了水,沒注意到這兩人的小小“交火”,提醒女兒叫人。
那人也看着她,等着她開口。
何唯被那句“周熠叔叔”給矯情到了。
“周叔叔。”這一聲叫得比梅幹菜還幹。
周熠勾唇一笑:“昨晚吓到了吧?抱歉。”
何唯沒應聲,假裝沒聽到父親的咳嗽,才不說沒關系,明明就很有關系。
“昨天是你生日?”
“嗯。”
“生日快樂,改天補你一份禮物。”
何唯很意外,尤其是他說“生日快樂”四個字時,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吹來一陣風,讓她想起昨晚他靠在她身上時,貼着她耳朵發出的那一聲悶哼,還有熱乎乎的氣息打在她脖頸。
當時吓傻了,現在回想起來多了一層暧昧,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她嘴巴比腦子還要快,立即回道:“如果是二斤狗血之類的禮物,還是免了吧。”
“小唯。”何天奎這回是真動了氣。
他帶着歉意道:“這孩子,被我跟她媽給慣壞了,這麽多年不見也沒個長進,讓你見笑了。”
後者卻沒有被惹惱的跡象,平靜道:“童言無忌,真性情,挺好。”
“都二十了,除了父母誰還能把她當小孩子,到了外面遲早吃苦頭。”
何天奎嘆口氣。
天塌下來他都未必當回事兒,但是這個掌上明珠卻總有本事讓他情緒波動。考慮到周熠的身體情況,他也不多逗留,叮囑道:“你好好休養,有什麽需要只管開口,千萬不要客氣。”
周熠點頭。
跟來時一樣,何唯亦步亦趨地跟着父親,出門前鬼使神差地回頭,果然撞上那人視線。本是意味不明,與她的視線交接後,又添了分笑意。
她心中憤憤,真想給他來個“真性情”又充滿“童趣”的鬼臉,忍了又忍,還是皺了下鼻子,關門時又用了點力氣。
***
“爸,他要在咱家住下來嗎?”
何唯一路跟到樓上書房,門一關就迫不及待地問。
何天奎批評:“又沒大沒小。”
她嘀咕:“我不喜歡他。”
何天奎一挑眉:“為什麽?”
何唯一怔,她該如何描述那個人看她第一眼時給她的震撼呢,那種感覺很奇怪,很陌生,讓人不安,她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覺,但是卻很難說服別人也信任它。只好煞有介事地說:“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不喜歡一個人就是不喜歡。”
“小丫頭片子,總有一套歪理兒。”
何天奎和田雲岚有各自的書房,桌上放了秘書一早送過來的各種待審批文件。對一家企業的掌舵人來說,是沒什麽休息日可言的,每天都被各種會議和應酬填滿。要不是有特殊情況,這個時間他是不會留在家裏的。
何唯身形散漫地靠着桌沿:“我覺得他……”直呼姓名沒大沒小,叫叔叔又不甘心,只好含糊帶過,“有問題,您沒看見他昨晚開車沖進來的那個瘋狂勁兒,要是交警看了,不是酒駕就是毒~駕。”
何天奎已經翻開文件,“那是因為身上有傷,燒得神志不清。”
“聽說是槍傷?”
何天奎立即擡眼:“大人的事兒別跟着摻和。”
“那就是真的咯?”何唯眼珠一轉:“什麽樣的人才能中槍啊?”
她說完臉色也凝重起來,壓低聲音問:“爸,他到底是犯了什麽事兒?該不會是得罪道兒上的人了吧?不對,沒準他自己就是個黑。社。會,搞不好是個通緝犯什麽的……”她被自己的猜測吓到,“我們要不要報警?”
何天奎把簽完的一份合同往旁邊一扔,文件夾打在桌面“啪”的一聲,吓了何唯一跳,她站好了些,悶聲道:“就是說說嘛。”
何天奎沉默幾秒,這才語重心長道:“小唯,你記着,在父母面前怎樣都可以,但是在別人面前,一定要有分寸。你奶奶常說,做人要有三穩,嘴穩,手穩,腳穩。你也知道昨晚車子開進來時很危險,可還是頭一個往上湊,傷到你怎麽辦?”
何唯小聲說:“我以為是……”
“不論是誰,都不值得你去冒險。你當時真沒認出他?”
“是啊,他變化那麽大,還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何唯吐下舌頭,嘴巴的确是不夠穩。
何天奎卻像是沒注意到,過了會兒才正色道:“你周叔叔的父親跟你爺爺一起打江山,親如兄弟,你周叔叔,跟我也是情同手足,你以後對他尊重點兒。”
***
何唯回到自己房間,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翻看數條未讀信息,有送祝福的,也有點評昨天最後“大招兒”的。男發小問,我是不是又多了競争對手?還不止一個?女閨蜜說,果然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你也太會玩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何唯洩氣,把手機扔到床上。
然後把自己也扔到床上。
老爸明察秋毫,家裏的事根本輪不到她來操心。至于那個差點把她的生日變成忌日的便宜叔叔,她當然記得。
不過,現在的他跟以前可是判若兩人。
記憶中的他,皮膚白淨,高高瘦瘦,頭發總像是剛剛理過的樣子,校服穿在他身上總是比其他男生更有型。他話不多,雖然該有的客氣都會有,但似乎時刻保持着距離,讓人無法真正接近。
如果用季節來形容,陳嘉揚是春和夏,而他是秋和冬。
其實他們相處時間并不多。
父母都忙于事業,她上幼兒園之前大多在南方外公家,等她被接回來時他又開始住校。直到她初一那年暑假從夏令營回來,家裏保姆說,周熠走了。
她當時很驚訝,根本無法理解。因為他父母早就相繼離世,也沒聽說過有什麽能投靠的親人。況且,她爺爺生前對他視如己出,雖然沒有正式認作養子,但何家上上下下早已默認他是家中一員。
她還特意問過媽媽,媽媽只說不清楚,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爸爸說,他已經成年了,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一年,他十九歲,大學還沒讀完。
十幾歲少女的世界,現實與幻想交錯,煩惱和快樂都是一茬又一茬的,這一點疑惑和惦念很快就被驅散。如今,在時隔七年,而且是杳無音訊的七年後,這人忽然又回來,出現在她的生活中。
還是以這樣別開生面的方式。
手機忽然響,何唯心情一躍,又立即冷靜下來。
這是個專屬鈴聲,很好玩的一支歌曲,來自虛拟樂隊Gorillaz。可此刻聽着熟悉的旋律,卻覺得鬧騰,還有那句“feel good”簡直諷刺。
她按下接聽鍵,卻不開口,那邊聲音如常:“我在樓下。”
何唯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陳嘉揚站在下面,仰頭,沖她用力揮兩下手,臉上是熟悉的笑容。
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何唯忽然了悟,她大概就是淪陷在這樣的“春風”裏,從她沒意識到的某個時刻起。耳邊他的聲音還在繼續:“要不要去看生日禮物?”
她奇怪道:“去哪看?沒帶來嗎?”
“嗯,有點特殊,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這話成功引起了何唯的好奇,那邊叮囑:“多穿點兒,今天有風。”
***
二十分鐘後,何唯穿着酷炫沖鋒衣坐進陳嘉揚的車子,還戴了副墨鏡,更顯矜持,平靜地問:“去放飛一群白鴿嗎?”
陳嘉揚一怔,随後笑,“你這張嘴啊,我服。”他遞過來一個裝滿零食的袋子,“有點遠,吃點東西吧。”又問:“想聽什麽?純音樂還是歌兒?”
何唯只說:“都行。”
他選的歌曲很應景,sunday morning,地下絲絨樂隊的,何唯很中意男主唱的呢喃式唱法,慢歌,适合旅途。
開車的人自己穿得并不多,立領白襯衣,黑色長褲,白色板鞋,簡潔舒服範兒,也是何唯喜歡的風格,她還喜歡他身上那種從容不迫的氣質,有點像她老爸。可她這會兒卻犯起嘀咕,昨晚為什麽遲到?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但她也沒忽略他左手上的腕表,黑色勞力士潛航者,是她前年送的生日禮物,他很喜歡,經常戴,至少和她見面時都戴着的。
何唯胡思亂想着,車已出城,上了高速,她撕開一袋無花果,化郁悶為食欲,過了會兒看見指示牌是通往附近縣城,聽說那有個新開發的旅游景點。
陳嘉揚有電話打進來,他戴上耳機,她調低音量。聽起來是下屬彙報工作,他說得不多,但提到要求和期限時,語氣不重但有力度。
挂斷後,告訴她快到了。
車子并沒有開進景區正門,又往山裏開了一段,終于停下時,陳嘉揚說:“先在車裏等我一會兒。”
然後,他拿出一樣東西,一副遮光眼罩。
何唯很聽話地戴着眼罩等待,十來分鐘後,車門打開,聽見熟悉的聲音:“扶着我的手,小心點。”
被他牽着手一路走過去,最後被他打橫抱起,像是進了一個大籃子裏,很快,身體離開平地,何唯猜到什麽。
揭開眼罩,不由發出驚嘆。
果然是置身于熱氣球下的吊籃裏,頭頂的熱氣球上畫滿塗鴉、裝點成海盜船的模樣。而站在身邊,還在扶着她的人,身穿黑色海盜服、頭戴三角帽、長了一把濃密的黑胡子,腰間還別了三把槍……
這位對自己的新造型也有些不适應,咳嗽一聲,“怎麽樣?”
何唯點頭,還挺帥的。
吊籃裏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氣球飛行員,另一個鼓搗着攝影器材,何唯的好奇心還真是被高高吊起。
天公作美,風向和風速都很适合,氣球緩緩升空,下方是一道連綿不絕的山谷,谷底是一片狹長的花海,像是一條色彩紛呈的河流,随着山谷走向蜿蜒流淌。這個時節,只有這種地形才會有如此種類繁多的花還在盛開吧。
何唯忍不住叫好,忘了手還被人握着,直到左腕一涼,她低頭看,有人正給她戴上一塊表,和他那塊同樣的,綠色表盤,女款。
不等她詢問,他用指頭敲了下表盤上日期,是昨天。
再看他那一塊,也是昨天。
她還來不及感喟,他示意向下看。
只見正下方的花圃按顏色不同,拼出一幅圖,相鄰的兩塊花圃,分別是“星空”和“睡蓮”。
這個玩法倒也不新鮮,但何唯認出,這不是梵高、莫奈的作品,而是她的,而且有年頭了。她擡眼看身側,“黑胡子”抓着黑胡子,沖她眨眼。
飛行員熟稔地控制高度,逐漸降低,幾乎要觸及花朵,又徐徐上升。
再往前,又是一幅畫,不出意外,還是她的。
自己的作品,被這樣一種方式呈現出來,何唯心裏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激蕩情緒,有人湊近她耳邊說:“我聽說有人用粉紅色尼龍布把十幾座小島圍起來,從空中看,宛如一朵朵巨型睡蓮,那才是真正的大地藝術。”
何唯點頭,“我知道,那對藝術家還是夫妻。”
第七幅畫,與前面的不同,色彩單調,大部分是綠色。
是個綠裙女孩,長發在身後飛揚,細白的胳膊腿,背後有一對小巧透明的翅膀,正在與一只黑白棕毛色、體型碩大的貓咪對視……
何唯呆住,是她。十二歲的她。
身邊的人說:“一直覺得那時的你像個小精靈,所以加了對翅膀,喜歡不?”
何唯點頭:“喜歡,很喜歡。”
這一幅還配有文字:唯一的你,生日快樂。
八幅,對應相識的八年。
何唯伸手抹了下眼睛。
熱氣球返航,陳嘉揚松了口氣,“總算不用盯着天氣預報了,真怕突然來一場大降溫,現在我真心佩服那些敢于挑戰大自然的藝術家……”
何唯會心一笑,這樣的禮物,至少要提前半年籌劃吧,她由衷地說:“嘉揚哥,謝謝你的禮物。”
回程路上,何唯用手機回味剛才的畫面。
她想到一則八卦,關于那對大地藝術伉俪的,“兩人相遇的時候,男的是流亡的窮藝術家,女的是高級軍官的女兒,正值新婚,然後就排除萬難地走到一起了,在此前她都沒接觸過這種藝術,是跟她丈夫學的。”
陳嘉揚說:“前夫哥好可憐。”
何唯卻道:“人首先要對自己誠實,而且他們的婚姻很短,對方也有時間去遇到對的人。”
陳嘉揚想說什麽卻忍住,看了她一眼,她已經低頭繼續看圖片了。
何唯沒想到的是,到了家門口,陳嘉揚又拿出一個打着蝴蝶結的盒子,她晃了晃左腕的綠水鬼,“到底有多少禮物?”
陳嘉揚一本正經道:“二十歲生日,應該二十件。”
“可別,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已經四十歲了。”
對方也笑,“手表算是道具,早就想送你了,剛才那個靠老天幫忙,這個是plan B,打開看看,覺得你會喜歡。”
打開盒蓋,裏面分了九宮格,每一格駐紮一只小動物,陶瓷的。她小心地捧起一只汪星人,造型簡單樸拙,憨态可掬,成功逗笑她,又拿出一只喵星人,她忽然說:“我想貂蟬了。”
貂蟬是一只挪威森林貓,畫面上與她對視的那只,是陳嘉揚家裏養過的。他說:“喜歡就養一只,我送你,就叫玉環。”
何唯笑,貂蟬晚年發福,她打趣應該改名叫玉環,或者陳圓圓……她搖頭,“跟我們比,它們的壽命都太短了,我可受不了朝夕相伴的夥伴離開。”
陳嘉揚轉移話題,“上個月去歐洲,正好趕上一場藝術品展會,這是一位瑞典陶藝家的作品,”他遞過一張卡片,上面是作者簽名,“不太出名,所以也不貴。”
何唯看着花式字體,“童心無價,他一定是個心裏有愛的人。下次去景德鎮,我也要做幾個這種風格的,呆呆萌萌,可愛又治愈。”
待陳嘉揚把禮物送進房裏,何唯又出來送他時,她還是問出:“你昨天……”
陳嘉揚接道:“昨晚,是因為一點意外。”
對上她關切的眼神,他忙解釋:“是我一個同學,在外應酬時跟人起了争執,雙方都受了傷,對方報了警,還要告他故意傷害,就打給我,你知道這種事可大可小,不能不幫,以為處理完能趕過來,沒想到……沒想到對方來頭還不小,周旋了很久,又去了醫院。”他嘆口氣。
他向來講義氣,加上家裏人脈關系廣,處理這類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何唯想到自己這邊也有突發事件,總有些人和事是無法預知和控制的。
聽到他問:“能原諒我的遲到嗎?”
她半開玩笑地說:“為了男同學遲到,還算可以原諒。”
“這個,男女也有差別嗎?”
“一個是兩肋插刀,一個是英雄救美,你說有差別嗎?”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0.27
嗯,男配給力一點,給某人增加點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