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速之客
時尚公號說:“其實你跟仙女之間,只差一條裙子的距離。”
對這類浮誇的标題,何唯向來不以為然。
直到自己也穿了一條站在鏡前。
薄如蟬翼的輕紗,如煙似霧地把人烘托起來,手工縫制的水晶點綴在胸口腰間,如星星灑落湖面,也如露珠沾濕花瓣。午後的陽光被紗簾過濾,歐式花紋印在半邊臉上,一張有着亞洲人罕見的立體五官的巴掌臉。額角俏皮的發絲連同翹起的睫毛,都被陽光染成淡金色,仙氣兒就這麽出來了。
何唯眨了眨眼,輕聲道:“果然美哭。”
也不知是說裙子,還是自己。
田雲岚正在挑選配飾,這時也看向鏡中,家有女兒初長成,親媽也被驚豔到,她拿起手機抓拍一張,然後點評:“還是白色的好,像白雪公主。”
何唯原本看中了同款的裸色,不過還是相信媽媽的眼光,她接道:“我更喜歡她的後媽,白雪公主傻乎乎,一點自我保護的能力都沒有。”
田雲岚笑笑,退後兩步挑剔地審視,不客氣地點出她的“嬰兒胃”。
何唯提口氣:“都怪中午的肉包子。”
田雲岚點頭:“還有昨天的大閘蟹。”
“哈,以及前天的紅燒帶魚。”
何唯一笑之下忘了收腹,側身照鏡子,果然“仙”和“瘦”是密不可分的。
田雲岚趁機教育:“少吃零食,尤其垃圾食品,每晚睡前做五十個仰卧起坐。”
有個有馬甲線的媽媽,壓力也是蠻大的,何維狡辯:“垃圾食品是精神食糧,不僅能減壓,還能給我帶來靈感。放心吧,少吃一頓飯就OK,您閨女是怎麽吃都不會胖的神仙體質。”
田雲岚無語:“不過是仗着年輕,新陳代謝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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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唯吐下舌頭,坐到梳妝椅上,拿起一只銀色綁帶鞋,高跟圓頭的複古風,穿好後她就着坐姿伸長腿,繃直腳背,沖着鏡子看效果。
田雲岚把一只森系花冠戴在她頭上,用手指替她梳理長發,回憶說:“我們小時候也經常扮仙女,翻出家裏所有紗巾,統統招呼到身上。”
何唯單手托腮,閉着眼,像一只享受着主人愛撫的貓,懶洋洋接道:“那就做一條呗,年會或什麽晚宴上穿,媽你穿香槟色或者銀色,又仙又霸氣。”
田雲岚搖頭:“二十多歲才能穿出仙的感覺。”
“岚姐,你不也才二十多?”何唯抱住媽媽的腰:“你二十八,我八歲。”
“多大都改不了愛撒嬌。對了,嘉揚會過來吧?”
“他敢不來。”
大何唯四歲的陳嘉揚和她算是青梅竹馬,與何家一樣,陳家也做企業,算是門當戶對,他本人又是一表人才,能力出衆,所以當這一對年輕人越走越近,兩家長輩自然樂見其成。
田雲岚又從首飾盒裏取出一樣,“再試試這個。”
是一只鑲鑽的王冠,小巧精致,戴上後貴氣逼人,一秒變公主,她正想說這回是“赫本版的公主”,何唯卻捂眼:“閃瞎我了。”
“項鏈呢?”
“不要,破壞仙氣。”
“好歹選一樣,不然多傷你爸的心。”
何唯想了想,“那就來個手鏈吧。”
田雲岚幫她戴在右腕上,何唯沖着鏡子晃一晃手,嘀咕道:“奎哥的品位,一如既往的壕無人性。”
胳膊被拍了一下,“明天可別亂說話,尤其是在嘉揚面前。”
“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那不一樣,現在是大姑娘了。”
田雲岚不等女兒分辨,指着珠光寶氣的首飾盒說:“定做這麽一套花多少知道嗎?錢還只是數字,禮物是心思,不要把誰的愛當成理所當然,哪怕是家人……”
何唯趕緊點頭:“要知道感恩,越是親近的人,越要時刻表達愛意。”
身後人沒接茬兒,何唯忽然笑了一下。“我在想,明天拍照時,我要怎麽不經意又刻意地露出這個鑽石手鏈,人家是為了炫富,我是為了炫給老父看。”
她沒注意到媽媽突然變得沉默,也沒看到鏡子裏那游離的神情,埋頭鼓搗了一會兒,擡頭問:“怎麽樣?”
兩只尖尖的精靈耳,從頭發裏支棱出來。
田雲岚失笑:“不倫不類。”
***
第二天是個周六,也是何唯二十歲生日趴,主題是“不成仙,便成魔”。生日在十月下旬,愛玩的人怎麽能放過“宇宙第一群魔亂舞節”?
對此,何總設計師有自己解釋:現代人每天都戴着面具,只有萬聖節這一天,才是恢複本真。你覺得那是群魔亂舞、牛鬼蛇神,沒準就是人家靈魂本尊的樣子呢。如果不是礙于壽星包袱,她也要把自己捯饬得更颠覆更魔幻呢。
她家後院是個大花園,一分為二,一邊是甜品盛宴,現場調酒,要仙也要人間煙火,來一場味蕾的狂歡。另一邊樹影森森,妖氣彌漫,有機關重重的鬼屋,可以體驗靈魂的震顫。此外,泳池裏漂浮着一串串“藍眼淚”,不去斐濟也能領略到德尼羅口中“城市夜晚的燈光”;樹木間閃爍着點點 “螢火”,仿佛置身于安帕瓦的小船上目睹一場 “愛與光的盛會”。
何唯也準備了回禮,可能在夏爾人的迷你小屋,也可能在水底由惡龍看守,運氣好的會找到“藏寶圖”,運氣不好的,找到的圖是假的,反而會被狠狠整蠱……
不等派對正式開始,朋友們就陸續到場,有的仙,有的魔,有的怪,有的壞,把自己玩壞了的壞。
一個男發小穿長袍,挎弓箭,披着銀色長發,還有雙跟何唯一樣的尖耳,自稱精靈王子。被她的閨蜜擠兌:“人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你是穿上精靈裝也掩蓋不了哈比人的事實。”發小被戳中痛處,反擊閨蜜是“人妖版牛魔王”。因為她穿一身黑,背後一對翅膀,頭頂兩只長角。
旁人煽風點火,沖突升級,一夥人推搡着進了鬼屋,一路驚聲尖叫。
派對受到贊許,禮物堆成小山,壽星更是被大家拉着各種拍照,一連串賣萌扮醜耍怪的表情做下來,臉僵得像打多了玻尿酸,新奇感也漸漸被麻木感代替。
所以,何唯尋了個空子溜出包圍圈。
晝夜溫差不容小觑,手臂很快起了一層雞皮,被小虐了一晚的胃也發出微弱抗議,她笑,仙女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而且,也不會一切都如願。
至于如願的那部分,又怎樣?是哪位哲人說過:人生就像擺鐘,在痛苦與無聊之間搖擺,得不到就痛苦,得到了就無聊。
何唯不想放任無聊或者別的什麽情緒,摘掉精靈耳,用力抛進樹林裏。正要回到群衆中去,身後傳來口哨聲,吹着生日快樂歌。
“人”群簇擁着蛋糕車緩緩走近,五層大蛋糕,燭光搖曳,空氣先一步送來香甜的味道。站在C位的男發小點燃幾束冷焰火,插到蛋糕四周,有人配合地拍手歡呼。嚷得最歡樂的那位,頭上 “插”把刀,“鮮血”流過半邊臉。旁邊是穿着銀色盔甲一臉嚴肅,仿佛在擔憂今晚空氣指數的夜王。
這一幕,還真是感人肺腑。
何唯迎上去,小心護住頭發,閉眼許願。然後,吹滅蠟燭。
與此同時,天空瞬間一亮,有人驚呼,所有人都仰起頭。是煙花,就在他們頭頂的夜空中一朵朵綻放,金光燦燦,碩大無朋。
有人喊:“快看,還有字!”
“是‘唯’,哇,浪漫死。”
“這誰啊?太帥了。”
這的确是份驚喜,何唯仰着頭,心裏想到一個人。
然後,心有靈犀般,于喧鬧中聽見車聲。
她立即回頭,花園有一扇對外的大門,也是別墅後門,隔着花花草草和鐵藝圍牆,果然看到車燈閃爍着開過來。
這個出場方式,她給滿分,想也不想,撈起裙擺小跑着迎上去。
後門今天特意裝點過,一道拱形門,左半弧是魔術氣球做的兔子,五顏六色,擠擠挨挨,象征着“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兔子洞,右半弧是一顆顆表情各異的南瓜燈,萬聖節最經典的标志。
所以接下來,滿分瞬間變負分。
因為這車居然硬沖進來,進院也沒有減速跡象。何唯覺出哪裏不對,可來不及思考,趕緊閃避保命,身後陣陣驚呼,衆人紛紛避讓。
只剩下那蛋糕推車,被人遺忘在原地。
何唯眼皮一跳,眼睜睜看着美輪美奂的蛋糕葬身車輪下,奶油沾滿輪胎,還剩大半的焰火躺在地上,滑稽地繼續燃放着,旁邊還有一只氣球兔子。有女生早已飙出海豚音,而那車拖拽桌布掀翻一桌甜品酒水後,撞上景觀石,終于停下。
車後一地狼藉,觸目驚心。
何唯無法定義此刻心情,拔腿跑了過去,就見車門推開,卻只開到半尺寬。
然後,一只手無力垂下,指節修長,男人的手。
又有人大呼小叫。
這畫風也太詭異,從奇幻派對變成犯罪現場。
何唯毫無保護現場的自覺,上前兩步,一腳踹開半掩的車門。終于看清裏面的人,靠着椅背,臉色發白,那是一張陌生的年輕男人的臉。
男人似是極度虛弱,卻警覺地睜開眼,與何唯的視線相撞。她心頭一顫,這人只單單一掃,卻有精芒掠過,如同菲薄刀鋒擦過肌膚。硬是讓她剛松了一半的那口氣再次提至咽喉。
緊接着,這人邁出一條腿,反手扣住車門,手背青筋暴起。何唯不由後退一步。只是沒想到看似動一下都費勁的人,身形一晃就鑽出車子,整個人就如一座山般搖晃着轟然倒來。
千鈞一發的時刻,何唯腳下細跟卡在地磚縫隙。
然後就不幸地被砸中,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大概是求生欲望使然,這人一只手臂勾住她腰身,腦袋順勢靠在她肩窩,一聲悶哼,幾乎是貼着她耳朵發出。
現場一陣詭異的寂靜。
像是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煙花已經結束,後半程顯然被眼前一幕搶了風頭。
何唯身體後仰,勉力支撐着自己,以及這額外的一百多斤體重。她腦袋歪向一側,給他騰地方,也是為了回頭,只見奇形怪狀的小夥伴們都還一副狀況之外的模樣,她啞着嗓子說:“打電話給我……”
“爸”字還未出口,肩膀上一輕,聽到劇烈一咳。
“噗——”
再次響起女聲尖叫,來自何唯自己。
這人像是被她的穿耳魔音吓到,想要擡頭,何唯順勢一把推開。男人又如一座山般往後倒去,重重撞在拉開的車門上。倚着車門滑落倒地時,他像是極度痛苦,身體抽搐兩下,發出一聲呻^吟。
何唯緩緩低頭,雪白的前襟,已被染紅。
忽然,不知誰說了句:“卧槽,好逼真啊!”
何唯正要開口,眼前一黑,身子往後仰去。
***
小野麗莎版的《玫瑰人生》,太過溫柔,響了幾遍均被無視,半小時後,又響起《everything will flow》,男主唱聲線妖嬈,用一種肆意且銷魂的調調催人奮進,終于引起回應,一只細白的手摸索過來,“啪”地按停。
何唯在絲綿被子裏翻了個身,睜開眼,陽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正好照在床邊一只小恐龍玩偶身上,小恐龍有一個蠢萌的将軍肚,她伸手點了下它肚皮最高點,在沒被玩壞之前,這樣按是會唱歌的。
看着熟悉的一切,她由衷感慨——活着真好啊。
她差點就英年早逝。
或者英年早傻。
如果昨晚向後摔去時,沒有“夜王大人”伸出援手。
但是貢獻出人生第一次昏厥,在衆目睽睽之下。
醫生說原因有三:一是空腹還飲酒,引發低血糖;二是受到驚吓,那是自然;三是尖叫導致缺氧,有點丢臉。醫生表示:“沒什麽大事兒,如果不放心,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說完收起小手電,招呼那位“有大事兒”的去了。
等她站到鏡子前,只見鏡中人披頭散發,慘淡如鬼,鬓角處還殘留幾點血跡……這造型,倒是非常的“萬聖節”。
起床後,再次站在鏡前,何唯還是仔細看了遍臉,當然是幹幹淨淨且好看的。只是當她瞥到身後一抹白色時,又皺起眉。
是那條命運多舛的裙子。
手工刺繡和蕾絲染了血,即便有辦法弄幹淨也覺着晦氣。這麽美的裙子,只穿了一次,真有點可惜。而這唯一一次還錯過了,絕對是某人的損失。
昨晚一切安頓好後,看到手機上的未接來電,時間正是忙亂得人仰馬翻那會兒。還有微信,說是人在門外,問怎麽這麽早就結束了。那時大門早已落鎖,她又困又累還有氣,就沒理會。
最後一條是:都是我的錯,對不起,生日快樂。
至于那一場給她驚喜和感動的煙花,也是出自這世界上最愛她的男人之手,被她吐槽壕無人性的老爸。
何唯胡思亂想間,洗漱完畢,拉開櫥櫃門,取出一包衛生巾。
昨晚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被疼醒,她還以為是餓的,或者穿少了着涼,發覺不對,是小腹撕扯般地痛。原來是大姨媽提前一禮拜,也不知是來賀壽,還是來搗亂,總之是為這戲劇性的一晚畫上一個血淋淋的句號。
何唯換好衣服下樓時,何天奎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
男人過了四十,不發福,不油膩,已屬不易。而他底子更有優勢,繼承了父親的高大身材,又有母親那一脈某少數民族血統的加持,輪廓硬朗,高鼻深目,再加上常年健身,妻子又是搭配高手,衣品始終在線,随時可以去拍男裝廣告。
更難得的是,久經商場的人身上那種沉澱而來的從容氣度,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讓他皺一下眉頭。何唯曾打趣說,如果哪天老爸想混娛樂圈,絕對秒殺一衆軟趴趴、只會皺眉裝深沉的所謂大叔專業戶。
聽到腳步聲,何天奎問:“睡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
何天奎擡頭看一眼,驚訝道:“長個兒了?”
何唯沒繃住,笑了下。
小時候每一個生日過後,老爸都會這麽逗她,那會兒盼着長高長大,會喜滋滋地去門框跟去年的自己比高。
何唯慢吞吞走下樓梯,來到沙發前坐下,打了個哈欠,腦袋歪在父親肩頭,伸手扯着報紙一角掃了兩眼,興致缺缺,随口問了句:“那個衰人還活着嗎?”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0.26 修改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