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習題課是三中高中的特色課,安排在每周六下午,兩點半到六點十分,中間不休息,但可以上廁所和短暫調整思路,集中時間做題。
方齊合起物理卷子,伸伸手臂,連着做了數理化三套題,腦袋有點疼。
他趴在桌上,腦中浮現出周銘那天的樣子。
事實上,自那以後,他們兩個的相處就變得很奇怪。
周銘不會每天早上跟自己打招呼,每每下樓時,隔壁屋子都是大門緊閉,晚上回去,也見不到人,不知道他在忙什麽。
如果說那天周銘的态度讓他不爽,想通就好了,每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方齊自問是很能想得開的人,但這幾天的故意躲避,就讓他無名火起。
老師走過來敲了敲方齊的桌子,他擡起頭,從桌洞裏抽出試卷開始做。
心裏卻已經想好,無論如何,今晚要跟周銘談一談。
然而預想的談話并沒有發生,方齊等到淩晨,也沒有聽到隔壁傳來響動。
周銘站在大鐵門前,心中竟然感到平靜,除了過年,他很少回來。
大門被打開一個小縫,探出一個梳着羊角辮的腦袋,小姑娘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好一會兒才道:“哥?”
“……唉”周銘低低的應了一聲。
小姑娘打開門,一股腦撲進周銘懷裏:“哥你總算回來了!”
被妹妹牽着進了門,院子裏種滿了玉米,長勢很好,繞過中間的菜地,沈思瑤的小桌子就擺在大門前,陽光最好的地方,書本癱在上面。
沈思瑤很高興,她拉着哥哥坐在石墩上,去廚房端出水給他喝。
“媽和我爸都去做工了,七點多回來,哥你這次住幾天,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周銘抿抿嘴,笑笑:“有點事兒,臨時回來的。”
沈思瑤肉眼可見的失望:“哦。”
她的兩只腳碰來碰去,想起什麽,興沖沖站起來跑進屋子,不一會兒又跑出來,手上拿着一個紅紅的本子:“哥你看,十佳少年,學校給發的獎狀,還有一本課外書!”
接過妹妹的獎狀好好看了,周銘摸摸她的頭:“我們瑤瑤真厲害,比我厲害多了,我可沒拿過獎狀。”
“你胡說,你床腳還壓着很多獎狀呢。”小姑娘雖然噘着嘴抱怨,但臉上是濃濃的笑意。
“那是畫畫的,沒你這個好,你可是十佳少年。”
沈思瑤抱着哥哥的胳膊坐到旁邊:“你不在都沒人給我畫畫了,我寫的小故事也沒人看……”
她所謂的小故事是不滿意電視劇情節亂改的,充滿了小姑娘的主觀美好幻想,言語幼稚,只有她哥每次都很捧場,還會提出意見,讓沈思瑤念念不忘。
兄妹倆就坐在院子裏聊天,五六點的時候,周銘到廚房做飯,沈思瑤贅在他身後,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周母回來看到廚房亮着燈,着實吓了一跳,走過去看到周銘,又愣在原地。
沈思瑤高興道:“媽,我哥回來了!”
沒人理會小姑娘的興高采烈,周母吞吞口水,走過去,扯起僵硬的嘴角:“銘子,你咋突然回來了?”
“我回來看看小寞。”周銘低聲道。
周母臉色一變,這是她這麽久第一次從周銘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廚房裏的氣氛有些緊張,沈思瑤也感受到了,幼兒總是會遺忘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也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看着面色平靜的兒子,周母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但是失敗了。
面前的周銘長高了,也更瘦了,整個人立在那裏,帶着些讓人不敢觸碰的疏離。
話題戛然而止。
繼父回來看到不該出現的人出現,臉色也不太好。
一家人勉強吃完飯,周母道:“你還回你那屋睡吧,瑤瑤跟我睡。”
周銘沒說什麽。
他的屋子沒怎麽變,牆面上還貼着他以前的練筆,就是多了很多女孩子粉粉嫩嫩的小文具。
躺在床上,周銘沒什麽睡意,母親和繼父的态度再次讓他堅定了想法。
第二天一早,繼父和母親已經起來了,吃了早飯出門做工。
周銘道:“我走了。”
周母擡頭看他,欲言又止,半晌說道:“你這麽出去,別人……”
“放心吧,沒人一大早上墳的,看完我就回了。”
清晨的溫度恰好,确如周銘所說,鎮子外圍,上山的人并不多,他一步一步,走到一個矮坡,環顧看了看,又拐進一個小道,不多久,就看見了一個矮矮的土包。
那個土包離群索居,孤單單伫立在那裏,長滿了雜草。
周銘默不作聲地彎腰清理了清理,把背包裏的幾個蘋果放在石碑前。
太陽已經升了老高,漸漸熱了,頭頂感覺到了汗濕。
兩條腿站的有些麻木,周銘深吸一口氣:“我可能要食言了,我照顧不了你弟弟。”
“你們兄弟倆我一個也拉不住,甚至連自己的事情都沒辦法處理好。”
他的眼睛發紅:“我以為我能做好的,其實什麽都沒做好……”
“你的事,江寂的未來,你們家,都跟我無關。”
“我沒做錯什麽,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江寞,我不可能為了你們兄弟倆賠上方齊的未來。”
“你可以怪我,可以看不起我,我不欠你們的,方齊也不欠你們的”
他抹了一把臉:“我們都太自信了,總覺得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但結果,我們什麽都做不了……”
毫無預兆的大雨讓原本熱熱鬧鬧的街道瞬間冷清下來。
中年婦女躺在服裝店門口的躺椅上,天花吊着一個不大的電視機,裏面正放着熱播的瓊瑤劇,她邊嗑瓜子邊罵罵咧咧“鬼天氣”。
少年人突然出現把她吓了一跳,從躺椅上跳下來的時候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等看清楚來人,女人臉上的肉一橫,罵道:“□□崽子你還敢來!”說着就要上手打。
周銘沒像前幾天一樣站着挨打,他反手抓住女人揮下來的手腕,厲聲道:“我為什麽不敢來,我有什麽不能來的。”
“你還敢說!你個喪門星沒人要的不要臉的二椅子小雜種,還敢在老娘眼前現,你是個什麽東西,害了老三一家,還TM敢來……”
“我誰也沒害過!”打斷她的話,周銘赤紅雙眼,将她的胳膊甩到一邊:“小寞的事是因為誰你心裏沒數嗎!”
中年婦女叱咤嘴炮界,甫一被一個毛頭小子打斷,又看他面目不善,心裏唬了一跳,急赤白臉道:“我有什麽數?我有什麽數?你少在這裏放屁!你個二逼有娘生沒爹養的小雜總,二椅子傻……”
“青少年矯正中心。”
陰慘慘的一句話,女人像是被捏住喉嚨的雞,頓時沒聲了。
周銘握緊雙拳,強忍住即将噴湧而出的恨意,他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青白,眼睛赤紅如火,像是要把面前的女人活活撕了。
“是你讓嬸嬸帶小寞去的那個學校!是你把他推進火坑!是你害死了小寞還害死了江家叔叔嬸嬸!你的心真的能安嗎?”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閃電,女人駭然,退後一步,嘴巴張了又合:“你,你……”
周銘上前一步:“你跟那個青少年矯正中心簽了和解協議,拿了叔叔嬸嬸的車禍賠償款,吃着他們一家的人血饅頭,還欺負江寂,你真能心安?”
“你不怕遭報應嗎!”
少年被雨淋濕,言語凄厲,話語間,活像是來讨回公道的鬼使。
女人喘着粗氣:“你,你少,少胡說八道,你個……”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大聲道:“你還敢說這種話,要不是你,江寞能搞二椅子被送到那兒嗎?是了,都是你,都是你!”
聞言,周銘扯了扯嘴角,冷笑:“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一樣在乎你們怎麽說嗎?”
“我就是來告訴你,拿了虧心錢,還是盡點人事,否則遲早會遭報應的。”
說完,他轉身離開這個逼仄的服裝店。
大雨瓢潑打在身上,生疼,周銘面無表情的走出巷子。
拐角處,一個男生呆立在那裏。
周銘走到他面前:“你都聽到了,這就是事實。”
“她的最後一句話,你有什麽想說的。”江寂的眼睛看着遠方,沒有焦距。
雨水順着臉頰不停地流下,周銘眼眶發熱,木着表情,僵硬道:“他如果真的喜歡我,反而好了。”
那些早已被歲月燃燒殆盡,變成飛灰的慘痛往事。
江寞的一生就像是一只蝶,孤傲的,固執的。
他的性格熱烈如火,敢于跟從內心,不願歸于平凡。
中二也好,乖戾也罷,都是那個少年人身上獨特的印記。
他笑得開心,愛的熱烈,痛的切骨,走的決絕。
他的選擇随着他的告別變得無足輕重,他成為別人口中不孝的兒子,可恨的反叛者,成為整個鎮子的污點,但是……
沒有人知道江寞是一個多好的少年,他的勇敢,他的向往,他的期待,他心中的愛情和他來不及走完的青春……
他在最好的年歲,遭遇了這世界最大的不幸,他所有的掙紮和痛苦都沒有人看見,掩藏在滿身的傷口下,混着淚水吞進肚子……
明明是一個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少年,究竟在怎樣的境遇裏才選擇了結束,沒有人知道。
他背負着他不應該背負的中傷和留言永遠的躺在冰冷的土地裏,甚至到死,都備受欺淩。
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情之所鐘,一往而深。
他為了這份身不由己獻上了自己的一切,成了別人眼中的死不足惜。
周銘閉上眼睛,說了這麽長的話讓他有些難受。
雨越下越大。
那些記憶被他翻出來,一字一句的告訴江寂,只想讓他知道,既然他們沒有傷害過別人,那麽也沒有人可以輕易地評價他們的愛情,更沒有人有權去幹涉。
人世界最大的無奈莫過于用所謂的約定俗成去傷害一個善良的靈魂。
江寂手指緊緊地握着,他臉色蒼白,呼吸沉重,他擡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周銘:“你撒謊!你只是想把自己摘出來!你把錯誤推給我的父母,我的哥哥,你在說謊!”
周銘垂下眼簾:“都是真的,無論你信不信。”
他親手拔掉了自己的刺,往日種種血淋淋的重現在眼前,即便痛苦,卻帶着快意。
“江寂,我……我跟你說的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都随你。”
“只是,不要去傷害無關的人,也不要自甘堕落,你好好活着,別這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