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物招領
從機艙小窗俯視,大片黑色的海水上亮起幽幽的金燈,這是威尼斯的夜,看上去與兩年前的夏天沒什麽不同。
可還是有不同。19年年末威尼斯遭遇了半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水災,連綿不斷的暴雨幾近讓這座城市崩潰。排除水患花了很長時間,至今威尼斯都還在高憂建設防洪系統。這座文化名城漂浮在海水中,或許終有一日會被海水吞噬。抱着這樣的心态,旅游業恢複後,大批外來游客湧入,都想在它沉沒之前再看一眼。
所以即使避開了寒暑假出行高峰期,中秋後的威尼斯國際機場還是人滿為患。到處都要排隊,周南俞等一杯咖啡等了半個小時。在他快要真的變成壁畫前的雕塑時,張弈拎着星巴克的紙袋沖到他面前。
“久等了!沒想到要排這麽久……”
“沒事,走吧。”
行李太多不方便,眼睛自帶取景框的張弈幾欲掏出單反。他比劃了一陣,反省自己是不是對老板的濾鏡太厚了,他覺得周南俞就算拖着個與自身風格極其不搭的行李箱,也還是那麽酷那麽拉風。
出了機場,排隊等船時,張弈忍不住開始叽叽咕咕。
“老板,這個行李箱不是你自己買的吧?以前沒見你用過啊。”
“笑飛送的。”
“怪不得!老板你的審美千萬別被笑飛哥那種花裏胡哨的風格帶跑了!”
“不會。”
張弈嫌棄地看了一眼那個銀色的行李箱,使用反光塗料就算了,那麽大一個正紅色的logo生怕別人不知道它是潮牌奢侈品聯名似的,就差沒寫上限量版三個大字。再看周南俞,一身低調的黑色,融進夜色裏,可一旦注意到他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他是張弈見過的最完美的黑色,比亮起的燈火還奪目。
周南俞目不轉睛地望着遠方的威尼斯主島,張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見海水上方模模糊糊的城市輪廓。
“老板,你之前來過威尼斯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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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巴黎呢?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巴黎聖母院被燒的前一天我正好在巴黎轉機……後悔死了沒多留兩天出關轉轉。”
“你說過了。”
“所以……我們下一個預定的拍攝地,不是羅馬嗎?”
張弈觀察了一下自家老板的臉色,好奇地問。
“為什麽要來威尼斯?”
來威尼斯是——周南俞的私心,是故地重游。兩年的時間說長真的不長,不夠他忘記這裏的路怎麽走,他踩上船時覺得這種漂浮感昨日也有,好像周南俞的一部分寄存在這裏,同威尼斯一起淋了大雨,從未離開過。
可兩年也不短了。
他感覺自己被懲罰的時間,遠不止七百三十個日夜。
周南俞想了想,回了張弈四個字:
“失物招領。”
登上主島,丢掉咖啡杯的張弈已經掏出單反開始随手拍攝。張弈原先是MAY PARK的攝影師,今年才二十四歲,瘦瘦小小,看上去只有二十。初次見面時周南俞以為他只是個打雜的實習生,沒有多注意,但是張弈看到他,兩眼放光,直接拉來陳簡請求,想拍他兩張。陳簡一介紹他才知道,張弈是業內已經小有名氣的天才攝影師,十五歲就開始拿獎了。
随後不久張弈從MAY PARK裸辭來到周南俞的工作室應聘。他對他的崇拜讓周南俞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對着那份金光閃閃的簡歷,周南俞也沒理由說不。
不喜歡一堆人圍着自己轉,出門連助理都不想帶的周南俞,漸漸接受了有張弈跟在身邊。這小孩确實聰明,業務能力很強不說,他嘴甜讨喜,辦事活絡,在好幾個場合中填補了周南俞不善言辭不想說話的部分。現在張弈拿攝影師加助理位的雙份工資,周南俞出差只帶着他就行,很省事。
要說缺點,小跟屁蟲有時候真的……太吵了。
張弈平時也叽叽咕咕,但那停留在周南俞能夠接受的,緩和壓力活躍氣氛的程度。可落地威尼斯之後,張弈多說一句話他都覺得吵。他只擠出了三天時間,一路在想是不是讓張弈買張機票直接去羅馬等着比較好。
走進酒店電梯,周南俞開了口。
“張弈。”
“在!”
“放你三天假,随便你去哪,三天後羅馬見。如果我沒準時出現,你先去跟MP團隊碰頭确認拍攝行程。有急事打給我,沒急事別找我。”
張弈瞪大了眼。
周南俞平淡道,“有問題嗎?”
“沒問題……就,稱不上急事但是有事的時候我找誰啊?你不是說來這裏的行程對景姐保密嗎?”
“找陳簡給你指路。”
要說陳簡,張弈跳槽到周南俞的工作室之後,她嚷嚷了好久。但是周南俞現在是MAY PARK人氣最高的全線代言人了,張弈拍他約等于給MP幹活,打交道的人基本沒變,陳簡面上計較,實際上還是很關照他們的。
而且周南俞和陳簡私交很深,大家都知道。張弈一度以為這是一段姐弟戀,直到八卦進入楚笑飛的耳朵,楚笑飛指着他那輛Lamhini說:我跟你賭這輛車,南哥不可能跟她在一起。
南哥不可能跟你現在視線範圍內的任何一個人在一起。
張弈好奇心大起。
周南俞雖然看起來很冷淡,但相處久了就知道他其實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對外界的容忍度極高。他把什麽都看在眼裏,只是不喜歡幹涉別人,也不喜歡表達自己。工作态度更不用說,從偶像轉型成男模後,短短兩年間的成績已經說明了一切。
而這次,周南俞出差出一半繞路跑來威尼斯,什麽也不說,現在直接趕他走,反常程度史無前例。張弈只能想到跟情人幽會這一種可能,可是他已經基本認定老板是個性冷淡,身邊那麽多莺莺燕燕,從來都不多看一眼。
“錢包手機收好,小偷很多。”
周南俞最後囑咐了一句,然後毫不留情把人關在了門外。
為了充分了解痛點,避免未來在無意中踩到老板紅線,張弈走進自己的房間,掏出手機場外求助楚笑飛。
「笑飛哥!老板繞路來威尼斯“失物招領”是啥意思啊?他不讓我跟着T T」
楚笑飛回了兩個字:
「呵呵」
張弈:?
「我跟你說,全世界只有一個地方,你老板怎麽反常都不奇怪,那就是威尼斯。他要是徹夜不歸,整個人失蹤了你都別緊張。不過以防萬一,你還是留下別走。」
「以防萬一?」
「萬一他又自閉了,你負責把他帶出威尼斯,該幹嘛幹嘛去。都這麽久了他已經能自我調控了,不用多擔心。但是如果他多帶了一個人出現……」
「那你趕緊離他遠一點!」
「雖然我知道你沒有對他圖謀不軌,但等那時候你再當跟屁蟲準沒有好果子吃,聽哥的沒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小張,保重。」
張弈:???
眼前的房子跟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三層小樓沒有一點兒燈光,主人好像不在家。周南俞在鐵門外站了一會兒,沒有想驚擾它的意思,但也沒有立刻離開。
他看了眼手表,晚上九點半,如果是這個時間……
夜風裏摻着海水的氣味,隐隐約約還有花香。從酒店走到這裏的每一步路都是回憶,足夠撼動周南俞心底的那潭死水。他原本以為很多細節都會随時間而去,但當他真的再次站在這裏,兩年前所有的聲音,氣息,光影,對白,全部回來,歷歷在目。
周南俞留在這裏的碎片被找回,帶着秋夜的涼意嵌進心裏,痛的理所應當。
他在昏暗的小巷裏駐足了一會兒,然後朝着另個方向走去。
Renata燈火通明。
這裏也沒變。雖然重新裝修過,但門上的風鈴,熟悉的吧臺酒架,牆上挂着的嘆息橋落日,全部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太好了。
周南俞排在隊尾,心跳提速,有些雀躍,但更多的是不安。他第一次來到這裏時怎麽也不會想到有今天,不會想到他兜兜轉轉再次來找答案,脫口而出的又是一樣的臺詞:
“請問,Kingsley Nelo是在這裏工作嗎?”
“啊,好熟的名字。”門口的服務生想了想,“也許有?抱歉,我是新來的。”
“沒事,我問問別人。”
正在工作的調酒師是兩位年輕的小姐,周南俞沒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他一個人落座吧臺,點了份意面,一杯葡萄酒。他的酒量比從前好上一些了,至少不會一杯就倒,而且他總覺得這裏的故事,應該要有酒才對。
可惜跟調酒師搭上話後,對方也沒能給他想要的答案。
“Kingsley?不,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
“那,Lexi?”
“Lexi大概三個月前辭職了,我就是接了她的班。”
周南俞怔了一瞬,說了聲謝謝。
即使什麽都沒變,那個人住過的房子還在,工作過的酒館生意興隆,他的畫留在牆上俯視過萬千旅人,但如果他本人不在,也找不到蹤跡可循,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雖然預想過不那麽順利的情況,周南俞還是感到了挫敗。
亞洲面孔的帥哥,排完長隊進來只說了一句找人的話,獨自沉默地坐了很久,調酒師小姐漸漸對他産生了興趣,要知道意大利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和酒。
“Hey,你還要來杯什麽嗎?”
“不了,謝謝。”
“Kingsley,他是誰?”
聽到這個名字,他果然擡起了頭。
“他是……以前在這裏工作過的調酒師。”
“噢,是嗎。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嗯。”
很重要……非常重要。
那雙深邃的眼睛裏藏着太過厚重的東西,像是五百米以下的深海,沒有光,滿是秘密,靜寂無聲。
調酒師小姐心軟了一瞬,她擦了擦手,走出吧臺。
“你等我一下。”
幾分鐘後,她帶着一位經理和另兩位服務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恭喜,他們認識你說的那個人。”
經理摸了摸胡子,“Kingsley?那小子說跑就跑了,真幸運,他在水災之前就離開威尼斯了吧,我聽說他去羅馬了?”
“Sley不是去米蘭了嗎?我最後一次跟他吃飯的時候,他說他要去米蘭找朋友來着。”
“啊?他不是在瑞士嗎?半年前他的明信片是從蘇黎世寄來的啊?”
幾人大眼瞪小眼,然後一同笑起來,最後的結論是一樣的:
“這還真像是Kingsley的風格。”
他那麽自由,沒有羁絆能拴住他,他也不會告訴誰他到底在哪裏。
周南俞回到座位上,酒精使他的身體暖起來,一些平日壓抑的感知也變得敏感。好久沒有過這樣,既有些欣慰,又升騰起失落,如願回到這片海域的滿足之上,是更多,更多的不滿足。
讓他變得如此鮮活的人卻丢下他了。
世界那麽大,到底要到哪裏去找他呢?
而世界也可以很小。
比如就坐在幾米之外的人,本來在這晚應該跟周南俞擦肩而過,不會有交集。但他從他們剛剛說的話中聽見了一個對他來說也久違的名字。他饒有興趣地盯着周南俞的背影看了半晌,終于想起來他是誰。
周南俞剛準備買單,旁邊的椅子被拉開,男人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Gavin Moretti.”
他報上姓名,朝他伸出了手。
“我想我們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