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傻瓜
思萊醒來後頭痛得像要裂開,那感覺無異于被人用鋼棍砸了腦袋。他撐着手臂坐起身,目光在白晃晃的病房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向自己手背上的針眼。腦子裏的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都好似痛到發顫,這嚴重影響了他的思考。
我這是怎麽了來着?
上一次閉眼之前的記憶完全空白,思萊不記得他做了能把自己折騰進醫院的事。他勉強能回憶起自己喝了酒——喝酒這件事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麽特別,難道他真的跟人打了一架,頭部受創導致記憶斷片?
護士小姐一進來就看見他捂着額頭。
“Hey,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頭痛……我為什麽在這裏?”
護士小姐查看了他的狀況,确認沒事後雙手叉腰,一點兒也不心疼地笑道,“你要知道跟你同一個原因入院的人們醒來之後,十個裏面有九個都會問‘我為什麽在這裏?’上帝啊,你們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思萊無辜地眨了眨眼。
“那我換個問題,是誰送我來的?”
“我看看。Gavin Moretti,我記得他,他可真性感。”
思萊臉色一沉。
……還真他媽是因為打架?
護士小姐明顯會錯了意,她調侃道,“他抱着你進急症室的時候正好是我值班,你可把他吓壞了……噢,他來了,你們聊吧。出院手續在二樓辦。”
高大的拉丁裔青年出現在病房門口,護士小姐離開時還不忘朝他抛了個媚眼,可惜Gavin沒有理她,一雙鷹眼牢牢地鎖在思萊的身上。
思萊冷笑了一聲。
“讓你失望了,我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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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往常不同,Gavin沒有譏笑着怼回去。他直接在床沿坐下,大衣上還沒滲進布料裏的雨珠全都灑在了病床上。
“Kingsley,我以前從沒覺得你這麽傻。”
“哈?”
“我要是再遲一天來找你你估計就死在家裏了,酒精中毒?你有毛病一個人在家喝那麽多酒?還有你的檢查報告顯示你健康得很,那你把止痛藥當糖吃?你到底有什麽問題?”
思萊被他一通質問吼得愣住了。
他緩慢地消化着幾個關鍵詞,“……酒精中毒?我?”
他想了想,低聲笑起來。
“哇,那可真是人生新體驗。”
“你還笑?”
“真的啊,我只是很好奇喝醉是什麽感覺。”
思萊說的輕巧,Gavin像是要被他氣死了。他咬牙切齒道,“那你吃那麽多止痛藥做什麽?”
“我……關你屁事?你找我幹什麽?”
Gavin把氣捋順了,從大衣口袋裏摸出兩個信封丢到他懷裏。思萊拆了一個,蕾絲金邊的婚禮請柬露出一個角就被他塞了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思萊伸出胳膊去拿床頭櫃上的手機。2019年11月7日4PM,有幾條未讀消息來自Renata的群聊,還有兩封教授的郵件。他下床,在衣櫃裏找到自己原本的衣服,嫌棄地聞了一下,一股酒味。
Gavin沒滾,他看着他換好衣服,視線在他雪白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
“所以,你跟你那個中國的男朋友分手了?”
思萊的背影一頓。他沒有反手把病號服扔在他臉上,沒有抄起手邊任何一樣東西指着他的鼻子讓他趕緊滾,哪怕Gavin朝着他的命門打了一拳。他只是怔了一下,然後不緊不慢地收好東西,走到他面前。
“是啊。但是……”
思萊對他揚起一抹甜美的笑容。
“Gavin,你可千萬別愛上我。”
我身上可是有詛咒的。
威尼斯十一月的細雨裏,思萊走下船,匆匆往家的方向邁開步子。陰沉的天氣已經連續三日,路上幾乎看不見游客了。雨水在威尼斯完全不受歡迎,不止他一個人不喜歡,街巷裏的人都在抱怨,可別下了,再下要水災了。
思萊把前院裏的幾盆花草搬進屋,一進門就是一股濃郁的酒精味。大理石餐臺上瓶瓶罐罐倒了一堆,思萊數了數,也沒有多的吓人。他踹開地毯上的阿司匹林藥盒,把窗打開,然後上到三樓,沖了個熱水澡。
記憶回來了一點。他想起他沒畫完的作業,想起Lexi的留言,想起Gavin一瞬間錯愕至極的那張臉。他裹着浴巾把脫下來的衣服往洗衣機裏塞,塞到一半頓住,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摸出那兩個信封。
他想着直接扔了,想了半天也沒扔。看是不可能看的,思萊随手把信封丢到一邊,倒頭繼續睡。
再晚一點,思萊被餓醒。他頭重腳輕地下樓覓食,從冰箱裏翻出半張感覺還能吃的pizza,塞進微波爐。
——再這樣下去不行。
思萊自我反思,又不是在趕畢設deadline,怎麽能活成這樣。
都怪下雨天。
他找了半天才在一條毯子下面找到了電腦。簡單收拾一圈,他還發現了四五板阿司匹林藥片散落在各處。他拿出醫藥箱把它們收好,醫藥箱裏的消炎藥和棉簽默默地與他對視,微波爐叮了一聲,他的心髒猛地抽痛了一下。
尖銳的痛四散,細細密密蔓延開來,遍布血管神經,再慢慢鈍化,變得不那麽明顯。
但是思萊知道它還存在,一直會存在。
他把醫藥箱合上塞進櫃子裏,想起Gavin問的傻逼問題:為什麽要吃止痛藥?
廢話。
當然是因為痛才吃啊。
思萊一邊啃pizza一邊看教授的郵件。教授稱贊了他的那幅Gift,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對方喜歡它喜歡到想讓它參加十二月在米蘭的一個學生藝術展,所以特地寫郵件問他願不願意去,不願意的話下次上課他會再當面跟他聊。
以這位教授的固執程度,思萊知道他會一直叨叨到他同意了為止。如果只是展出一幅畫,他完全無所謂。但若想讓他像初中生等着評優一樣,本人站在畫旁邊,回答評審和觀衆的十萬個為什麽,他有十萬個不願意。
他想傳達的東西從來都是說不出來的才會畫下來。當然他可以編的天花亂墜,但是關于那幅他昏昏沉沉時斷斷續續畫完的Gift,他編也編不出來。
遵循護士小姐的囑咐:他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他不想再回憶畫它的時候的心情了。
思萊開始回郵件,沒打幾個字上去,Lexi的電話來了。雖然他向她抗議過很多次,別再三天一個電話查崗,但不可否認友人的聲音很及時,給這個沉浸的夜晚增添了生機。
“我還活着呢,媽媽,有何吩咐?”
Lexi咯咯笑起來,“寶貝兒,吃過晚飯了嗎?”
“吃了,pizza,奶油蘑菇味的。”
“Okay. 我們現在……”電話那頭吵吵鬧鬧,汽車鳴笛的聲音很響,Lexi在夜風中增大了音量。“我們剛到羅馬,現在正從中央火車站往外走,天啊人太多了。”
“你小心小偷啊。代我向Rose問好。”
“Sley向你問好。所以,寶貝,你在做什麽?”
“回教授郵件。”思萊無奈地彙報,“他問我要不要去參加12月在米蘭的藝術展。”
“你千萬別說你拒絕了。”
“拒絕的話才寫了一半,怎麽?”
“多好的機會?你該出去走走了,而且你在米蘭那些朋友——”
“他們都忙,很久沒聯系了。”
思萊打斷她,雖然知道她的擔心和好意,但是,“媽咪,恕我直言,你們出去旅游就好好玩行嗎,別三天打一個電話給我,我真的不會有事的。”最多就醫院一夜游而已,“你這樣搞得我覺得自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廢物。”
“抱歉,我只是……”
“我知道。”思萊軟下聲音,輕嘆道,“我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好的,我會減少對你的騷擾。但是你應該去米蘭。順着天意走,這不是你常說的嗎?嘗試一些改變吧,你需要新鮮的事情,或者久別重逢也不錯——別急着說不,你是什麽膽小鬼嗎?”
“噢不,你是傻瓜。”Lexi毫不客氣地說。
思萊對她提不起脾氣來。“好了,我想想吧,拜拜。”
米蘭嗎。
思萊挂了電話,看向電腦屏幕上沒寫完的郵件,挪了挪光标,切到相冊。
很久沒刻意翻過的相冊裏存着上萬張在米蘭的照片,他很少一個人出鏡,在球場上,在教室裏,在酒館前,照片上那些簇擁在一起的臉龐存放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與他們分道揚镳後,米蘭成為他的遺憾,但也同樣永遠是美好的象征。
翻開手機通訊錄,思萊的目光在那幾個名字上劃過。Lexi說的對,膽小鬼嗎,一句簡單的問候都發不出去。
猶豫了許久,他點開了其中一個名字。他的同學兼好友兼室友,那幫兄弟中與他認識時間最久的一位。
他發送了一條:Hey,Jerry,最近過得怎麽樣?
天啊,太蠢了。
過了好久都沒有回信。思萊把手機丢到一邊,覺得他或許确實是傻瓜。
Jerry的電話是臨近午夜的時候打來的。思萊睡了太久毫無困意,正在發愁怎麽度過這個晚上,屏幕上的「Jeri.」亮起,他愣了好久,緊張兮兮地去接。
“我還以為我忙花了眼,這是誰啊,Kingsley Nelo,你終于想起我了?”
“……”
“Hello?Sley?……說話!”
聽着熟悉的聲音,回憶從思萊昏沉的腦子裏翻滾而出。那些他們肆無忌憚的,吵吵鬧鬧的歲月,仿佛就在昨天。
他其實從未失去過它們。
思萊半天才從嗓子裏擠出一聲,“Jerry,你在忙嗎?”
“手頭有幾件衣服在改,忙是忙,跟你講電話的時間還是有的,你怎麽樣,還在威尼斯嗎?”
“嗯,我年末就畢業了。”
“好啊,回米蘭吧。”
“……”
沉默了幾秒,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咆哮。
“Kingsley,你他媽!我以為我們的友情就停留在ins評論裏了,你躲着我們這麽久,終于想明白了嗎!!給我速度滾回米蘭來,不說別的,見一面總是要的!!今年之內我必須見到你,聽到了嗎?”
印象中的暴躁老哥工作之後更加暴躁,思萊今日第二次被吼得一愣。要說從前他很多罵人的俚語可都是從對方那裏學的,他下意識就要對着吼回去,可是舌尖到嗓子到胸膛全都湧上來一股酸甜,幾乎讓他熱淚盈眶。
為了不顯得那麽沒底氣,思萊哼了一聲,“我就是問候一聲,你激動什麽啊。你先忙,再說吧,我十二月可能會去。”
再看一眼躺在草稿箱裏寫完卻沒發出的郵件,思萊挪動手指,光标停在删除鍵上,在耳邊Jerry洪亮的聲音中,緩緩點了下去。
随後一周,Lexi沒有再怎麽打給他查崗,倒是他在米蘭那幾個朋友開始輪番打來,閑聊完就催他去米蘭見面。
這些聲音有效地緩解了他的疼痛。
有幾次他在噩夢中驚醒,下意識去找阿司匹林,或者晚上一個人對着空曠的房子走神許久,面前不知不覺又空了酒瓶,電話鈴聲會突然讓他從混沌中恢複知覺。
也有人觸及到他的病因,問現在有沒有交往對象真的是太正常不過的話題。他說有過但是上個月分手了,同樣不是什麽叫人驚訝的回答。對方讓他move on,他笑了笑說,我已經看開了啊,分手是我提的,我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呢。
對方是那個曾經跟他說過“你太悲觀了”的學長。聽筒那頭默了半晌,又說:
“來重塑你自己吧,思萊。”
可是我就是這樣的我啊。
思萊固執地想。
連我最愛的人都沒有辦法治好我。
他們是分開了。十一月二十二日,分開兩個月整,分開的時間已經是他們在一起時間的兩倍,可是兩倍顯然還不夠長。
那個人的影子無處不在。
這真的很恐怖。他們在威尼斯認識,以至于威尼斯的海,威尼斯的廣場和街巷,還有這棟房子,從沙發到卧室,從傘到畫紙到醫藥箱行李箱,全都有他的氣息殘留。大風刮不走,大雨澆不滅,思萊日複一日的夢境裏都有額頭上輕而又輕的吻,就如同他們告別時的那樣。
他确實如願以償在三十天裏鎖住了不會變質的愛,但是後遺症大到他無法想象。分手分得幹脆利落,一點緩沖都沒有,他至今無法接受一個人入睡再一個人醒來。
他無法接受自己在他生日的時候喝醉,隔着七個小時的距離,無法對他說一句我希望你快樂。
缺失一個人猶如丢掉了一根肋骨。
Daddy,我知道這是什麽感覺了。
又一個清晨,思萊醒來,翻箱倒櫃去找阿司匹林的時候,他看到了掉在地板上的那兩個信封。如果能有事打斷他去吃無用的藥,他都會繼續做下去,哪怕那是他懶得去看的東西。
第一個信封裏是婚禮請柬,John Moretti 和Catherine Orsini,婚禮在三日前已經舉辦,無所謂,反正他不可能去。
第二個信封裏是一份手寫信。思萊冷淡地掃了一眼,又慢慢把目光挪到開頭,坐在床沿一字一句看了起來。
Dear Sley
我即将舉行婚禮。我知道你不會出席,所以我沒有機會見到你,現在我以這種方式來傳達我想要說的話。
我一直看着你,我想你也知道這點。你的近況讓我擔憂。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我有了猜測,無論猜對與否,是時候讓你知道一些事實。
你父親可能沒有跟你說過,我本來是想逃的。
我收拾好了一切,準備跟他去流浪,但是他說我不應該為了他放棄我在意大利擁有的東西。他覺得我會後悔。他說分開,我賭氣說好。我從不懷疑他愛我,但是我那時候認為他不夠愛我。
足夠愛我的話就應該帶走我。
後來我一直等,等啊等,等到了你來到意大利,他都沒有再來找過我。等到你長大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被他撫養長大的你怨恨着我。
可我何嘗不也是怨了他很久。
關于婚姻,我的選擇有很多。但是你知道我為什麽我決定嫁給Moretti嗎?
我跟想娶我的每個男人都說過我和你父親的故事,并且附帶疑問,你會比王做的更好嗎?我并不是想要一個肯定的答複,我也不可能相信任何肯定的答複,我只是想看看他們會怎麽回答。他們其中很多人送上了花言巧語,也有一些人避開愛情跟我談更實際的利益保障。
但只有Moretti,他反問我:難道你就足夠愛他了嗎?
為什麽我要在原地等他,而不是追着他的蹤跡去挽留他呢?
如果一個人往後退,另一個人追上他的步子,兩個人還不至于結束。
只有兩個人同時往後退了,才是結束。
Moretti很通透,我喜歡他這點。如果不能嫁給愛情,我也想嫁給一個聰明的人。
在愛情裏人容易變成傻瓜。我從未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去教導你,但如果你能把這封信的內容當作傻瓜的經驗來參考,我會很欣慰。
所以,baby,無論怎麽樣,往前走。
無論是繼續去追尋愛,還是遺忘那個人繼續你的人生……
往前走。
愛你的
Catherine
信紙在空氣中抖動起來。
思萊深吸了一口氣,發現是自己的手指在顫抖。很快大顆大顆的水珠落在了信紙上,威尼斯好不容易轉晴,但是他的眼睛止不住下雨。
被他鎖起來不願面世的委屈,心痛,怨念,不甘,不舍,全部找到出口,一股腦湧現出來,積壓太久,他完全無法控制。
信紙落到被單上,他捏着它,嚎啕大哭起來。
好了,夠了。
他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思萊睜着紅腫的眼睛,定下了飛往米蘭的機票。
……
新年伊始,第一天就集體宿醉,怎麽感覺不是個好兆頭。
思萊望着客廳裏橫七豎八睡相糟糕的友人,小心跨過他們,到廚房找水喝。冰箱上還貼着玩酒桌游戲時不知誰寫的鬼畫符,一人一句話,到了思萊的名字,後面跟着他歪歪扭扭寫下的單詞。
他盯着那幾個字母,垂下眼睛,淺淺地笑了出來。
開窗通風,米蘭的這日晴空萬裏。思萊站在窗邊,深呼吸了一口氣。疼痛還在,前路也在,他需要走向未來。
那就這樣吧。
再一轉眼,已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