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倒計時
上午十點,周南俞被太陽曬醒。
當入睡變得不只是單純的入睡,這樣的事情總是發生:窗簾忘記拉,落地燈倒下,浴巾掉在地上,枕頭不翼而飛。他每天早上起來環視這個房間,拼圖都還是完整的,但有一兩處小小的脫節需要糾正。
可是糾正了就可以了嗎?周南俞起身把窗簾拉上,嘩啦一聲,力氣比他本意想使出的要大。他倒回床上,身邊的人立刻像八爪魚一樣重新纏上他,可是他睜着眼睛,睡意全無。
這兩天風大,窗戶被吹得悶悶作響,像是秋天在追趕進程,短短一周內溫度降了很多。而這棟房子裏仍然開着冷氣,因為主人怕熱,不喜歡出汗,喜歡較冷的室溫配上一條毯子。最近連毯子也不要了,只迷戀可以擁抱住他的溫熱軀體。
所以他還是出了很多汗。
溫度源源不斷地攀升,好幾次給人要融化的錯覺。熱量到底從何而來?浴室的水汽,相貼的皮膚,血肉中産能營養素的氧化,或是靈魂深處翻滾的漿流。周南俞閉上眼睛,把腦海中旖旎的幻象趕走。他連續幾日醒來時的第一想法都是:不能再這麽過了。然後一天過完,重蹈覆轍。
罪魁禍首枕着他的手臂睡得香甜——他以為如此,下一秒就聽見對方清醒的嗓音:
“今天幾號了?”
周南俞心裏一悸。
“十九號。”
思萊含糊地應了聲,沒有後文。
九月十九號,三十天中的第二十八天,加上今日倒計時也只剩最後三格。周南俞再次覺得,不能再這麽過了。
他抽出發麻的手臂,“思萊。”
思萊把腦袋移開,整個人向下挪了一些,緊挨着他,不動了。
周南俞默了兩秒,又喚了一聲。
“思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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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萊這下動了,動作很大,一個翻身騎在了他腰間。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俯下身直接去吻他。
索求無度的理由有很多種,食髓知味,對性上瘾,或者是告別前的放縱。周南俞不希望是後者,但是眼下思萊輕輕啄着他的嘴唇,緩慢又小心,不帶□□,依依不舍,連他自己都有了一種吻一次少一次的感覺。
他拉的那麽用力,兩半窗簾間還是漏了一個小縫。日光在思萊的臉頰上留下一道金色的刻痕,周南俞睜着眼,那道光刺的他眼睛微微發燙,而思萊閉着眼睛,眼睫顫動。他的睫毛很長,扇動兩下誰也不知道會卷起什麽風暴。
他莫名想到前幾日的某天晚上,他在浴室門口看見思萊站在鏡子前面,頭發在滴水,他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話,眼睛眨得很慢,說着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不懂的真是太多了。
握着人的肩拉開距離,周南俞吞咽了一下嗓子,再開口時語氣堅定。
“思萊,今天——”
“十九號。千盞電影節有三場《海上鋼琴師》,你去看嗎?”思萊跨下床,撿起地上的襯衫往身上一披,“晚上七點那場不錯,機會難得。之後上映了你也不會去普通影院看的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浴室門口,水聲很快響起,阻隔了所有周南俞還想要說的話。
始終沒有辦法正常交流的事實讓周南俞覺得有些挫敗。這幾天有好幾次他們在無言中對上視線,心知肚明彼此在想同一件事情,但是在開口的那一瞬間,他自己說成了別的,或者思萊打斷他,不讓他說下去。
很明顯思萊比他更不想聊這個問題。
該怎麽理解這個不想聊,是不用聊還是不敢聊,周南俞越發猜不到。他自己急于求解,也同樣抗拒得到答案。
照這麽看不到最後一天他們都不會有結論,但周南俞隐隐覺得絕對不能再拖下去,真到最後一刻就根本沒有容錯率了。
感情的事他沒有經驗,第一次面對如此矛盾複雜的局面時,他還在學步。而思萊握住畫筆又是最篤定肆意的那一個,幾次撞上視線時的彷徨失措仿佛從未存在。
“教授布置的新課題好難畫。”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朝他抱怨,“今天不做飯了,我想吃烤魚,叫個外賣吧?”
正午,一樓的光線充沛,威尼斯被照亮,思萊坐在畫布前比劃。周南俞說好,在他身後駐足了片刻,看他鋪上大片深藍,看不出來他要畫什麽。
“什麽課題?”
“Gift.”
“禮物?”
思萊揚起臉朝他一笑,“他是位很tricky的老先生。”
“我第一反應也是禮物,英語裏是。但碰巧我知道,Gift這個詞在德語裏是毒藥的意思。”
“所以……想拿高分還要花點心思。”
周南俞不再打擾他,回樓上給他點烤魚。
思萊一旦開始畫畫就很投入,一點聲音都沒有,在畫架前一坐就可以坐一天——跟以前一樣,但又好像有一點不同。MAY PARK秀場的小風波之後,他關了一樓的燈就像将他的私人畫展閉館,不再那麽願意拿筆了。周南俞擔心過,想給他時間所以沒有立刻多說,後來提及的場合太暧昧,說完他們就做了,轉眼到中秋他重新畫了月亮,周南俞松了口氣。
可是那幅月亮很快被防塵布蓋上。今天他畫到黃昏,也還毫無進展。寥寥幾筆顏色鋪開,一層黑藍,一層紅棕,看不出來是什麽,他也許在思考,也許只是單純呆坐了一下午。
夕陽餘晖給他的手臂鍍上一層金邊,思萊聽見腳步聲,數着步子,然後放下筆,往後一仰,靠在了周南俞身上。
就這麽無聲靠了一會兒,周南俞問:
“電影節,你去嗎?”
“嗯?”
“笑飛留了票,一起吧。”
“我不去了吧,我還要……”
“思萊。”
思萊整個人一怔。
思萊也覺得——很神奇。跟周南俞第一次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一樣,往後他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不減反增,每一次,猶如他本能地感動于上天賞賜的禮物,亦或是被釘死在原地喂了一口毒藥。
他始終沒辦法抗拒這聲音。
“……好吧。我要換身衣服,現在幾點了?”
周南俞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
“五點多,現在就換吧。”
千盞電影節會在每年金秋于巍城舉辦,為期兩周,新片舊片都有,參與觀影的包括在做宣發的導演、演員、受邀嘉賓,還有抽到票的普通電影愛好者。
影院西門處立着電影節的展板,有媒體記者在做采訪,演員們雖不至于盛裝出席,但也是好好地打扮過,男士們西裝革履,女士們妝容精致,還有粉絲圍在外沿,時不時傳來兩聲驚呼。
而影院東門是素人觀衆入場的地方,門口排起隊,先檢票再過安檢。周南俞和思萊等到快開場人很少時才過去,壓低帽檐站到隊尾。思萊一改往日亮眼的風格,跟着周南俞穿起了黑色。此時他的視線被棒球帽遮了大半,再看周南俞的漁夫帽,他覺得有點好笑。
“這樣是不是更可疑了?”
周南俞輕輕攬了一下他的腰,推着他往裏走。2號影廳,座位在第九排左側,大燈已經滅了,他們貓着腰找到座位,影片剛好開始。
第七排正中有人快速往他們的方向看了眼,然後轉回頭去。是楚笑飛,旁邊小一圈的人是北河。他倆被周南俞趕到西門入場,有楚笑飛在不被認出來是不可能的。
思萊突然覺得這樣小心翼翼地出來一次,也挺有趣。出門要武裝,背離大衆目光,天黑了關燈了也不敢去牽男朋友的手。
不過無論是什麽樣的體驗,機會也不多了吧。
影片開始。
98年的秋天在意大利上映的經典電影,意語片名是La Leggenda del Pianista sull’Oceano,海洋鋼琴家的傳說,英語版本叫The Legend of 1900, 中文譯名海上鋼琴師。思萊很小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對意大利的氣息有着什麽樣的執念時,他們就一同看過,至今他已不止看過一遍。
那天楚笑飛提到周南俞很喜歡這部電影,思萊沒說,他也很喜歡。他們最喜歡的歌一樣,喜歡的電影也一樣,思萊已經不會驚訝,他從沒問過周南俞為什麽喜歡威尼斯,不奇怪自己要畫Gift的時候為什麽想到的是大片的藍色。
因為就像海,就像你。
琴聲響起,1900在深夜的船艙裏奏響了旋律,而思萊靠在椅背上,目光去找周南俞在黑暗中的輪廓。
他曾在不同國家不同語言的背景裏去看這同一個故事,成為維吉尼亞號蒸汽客輪上登船又離開的乘客。他欣賞1900,被感動,然後離開,什麽也做不了。而1900回眸與鏡頭外的他對視,眼裏有篤定,又似有悲憫。
他何嘗不是在被定格的,周而複始的生命中也同樣看着他:看男孩坐在父親腿上,看少年和朋友們擠在沙發上,看青年和男朋友坐在電影院裏。而他們最終也都離開了他身邊,Kingsley和1900,熒幕內外的兩個角色,在這一點上沒有不同。
“那些城市那麽大,你看不到盡頭。
All that city. You just couldn't see the end to it.
阻止了我的腳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見的東西,而是我所無法看見的東西。
It wasn’t what I saw that stopped me. It was what I didn't see.”
船靠岸再啓程,1900一見鐘情的女孩登船,時間走過,他為她寫歌,可是下一次靠岸,她還要繼續自己的旅程,踏上陸地。
随後1900為了她,走下梯子,那是他此生離着陸最近的一次。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能上岸。
“我們一直笑着說再見,但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相見。
We laughed and kept saying ‘see u soon’,but inside we both knew we'd never see each other again.”
最後爆炸聲響起,海中央年久失修的維吉尼亞號終結了生命,連同1900一起。
知道結局的故事再看一遍也還是難過,影片結束後大家都沒有立刻離開座位,思萊聽見了旁邊年輕女孩輕聲抽泣的聲音。場內的大多人應該都知道結局,影片開始的那一瞬1900生命的倒計時也同步開始,可即便如此這滿座觀衆還是選擇再看一遍。
人總在殘忍地證明愛。
思萊覺得他不能再将別人故事裏的元素往自己身上代入了,可是這一切真的很巧,偏偏是今天,偏偏是這樣的電影。
偏偏成為推動他下決定的最後一道力量。
而就在這時,周圍的人都離場了,片尾還在播放,思萊來不及收回目光,周南俞突然轉頭看向他,倏地捉住了他的手。
又是那種他迷戀的,懼怕的黑色。
他心裏一驚,聽到周南俞低聲道:
“思萊。”
“晚上回去後,我們談談。”
談……什麽?
思萊低着頭跟随周南俞走向東門。九點半,場周的人很快四散離開。思萊有點走神,他把雙手收進衛衣口袋裏,耳邊有風聲,還隐約聽見周南俞說,楚笑飛請客,要去哪裏哪裏吃飯。他應了聲好,吃什麽都可以,他有點累了,但是一想到周南俞剛才說的話,他又不想那麽快回家了……
帽檐壓得低,光線被遮了大半,思萊眯起眼睛打了個哈欠——閃光燈亮起的時候他就處于這種懈怠的,毫無防備的狀态。突然的白光讓他吓了一跳,他們沒有人看見那一群人如何從街邊的車裏沖到他們面前的。
下一秒長/槍短炮已經直接戳到了他臉上。
“請問周南,旁邊這位是你的戀人嗎?”
“剛剛網上傳出的同居情況屬實嗎?”
“能回應一下包養和被包養的說法嗎?”
“據傳……”
“你提出了解約導致AB5面臨成員單飛甚至組合直接解散的情況,可以請你解釋一下嗎?”
思萊的呼吸窒住了。
漫長的火線終于燃盡,嘭的一聲燒斷了鋼索。
而下一秒,有人一把護住了他,把他的頭摁到了胸前。
喧嚣裏是周南俞冰冷如一的聲音:
“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