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破釜
中秋佳節團圓賞月這種事,思萊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了。前幾年的九月他都在意大利,再小一點的他對類似節日也沒有什麽印象。與父親一起生活的每一天都差不多,他們會象征性地吃兩塊月餅,喝點桂花酒,然後背對背坐在院子裏畫月亮,看誰畫得更圓。
今年這天與所有過往都不同。
天剛破曉思萊就醒了,前一日躺了太久,渾身酸軟的感覺讓他想站起來好好做一下拉伸,是真的太久沒運動了——正經那種運動。
可是他動不了。一只手臂搭在他胯骨以上肋骨以下凹陷的地方,正正好好契合,他被抱得很緊,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要離開的懷抱。于是他繼續靜默地躺着消磨時間……時間太快了。
今天十三號,還有最後八天就到了約定的期限。他從沒有想逃避一件事到這種程度,不到最後一天晚上他可能都提不起勇氣來跟周南俞聊這個問題。
他賭不起任何萬一。
胡思亂想到最後,他在身體貼合的溫熱裏,小聲地,嘆息般地喚了聲:
“周南。”
“怎麽了。”
思萊抵着對方的胸口一愣。
“唉?你醒着啊?”
“嗯。”
腰上的手臂又收緊了些,束得人心軟。周南俞最近越發主動地去抱他,思萊開心之餘又有些難過。他不想也不會把戀愛談成矯情兮兮的模樣,但他确實心疼他。
周南俞需要的安全感,也不是他一人就能給足的。
“說好了今天要回家啊,回你自己家,不能反悔。”
“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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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聲音放得很慢……很慢,手掌沿着他的脊柱上下撫了兩回,思萊像貓一樣舒服地眯起眼睛。他後知後覺,周南俞很多時候對他的觸碰很像是在撸貓啊。
“你喜歡貓嗎?”
“嗯?”
“就是,你有想過養寵物嗎?”
“暫時沒有想法。”
養你就夠了。
“你今天做什麽?”
“我,去看看我爸吧。他葬在永安公墓,離玉山很近。無聊的話我再……。”
“別去玉山,太危險了。”
“……哦。”
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直到天光更亮了些,周南俞起身準備出門。思萊很想問一句“你今晚回不回來”,但一直憋到門口目送他離開都沒有問出口。
算了。他已經霸占他很久了,是時候準備歸還。
再次把車開進眼前這扇鐵門,周南俞竟覺得恍若隔世。其實他并沒有離開很久,前兩年日程緊密的時候,一個季度只回兩三次家是常有的事。跟随周家十多年的福姨能将母親照顧得很好,他不在的話她也不會對着他這張臉徒生哀怨,所以他習慣性地遠離這棟冷清的居所,沒想到母親的心病治愈之後,他依舊在逃。
踏入家門前他在想最先見到的會是哪一張臉。齊辰應該回齊家了,畢竟他還要顧及齊美,一個與他親近但是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的妹妹。周南俞見過她幾次,明朗單純的女孩,是AB5的鐵粉——世界就是這麽小。
萬千必然的巧合織成大網,他們都難逃其中。
周南俞把車停在路邊。地面上躺着枯黃的落葉,雖然是敗落的象征,大片的落葉連在一起被日光一照,也有種滿目金亮的美感。世界一直是這麽運作,美麗中藏着殘缺,殘缺拼成美麗。
良辰美景……嗎。
周南俞停住了腳步,朝他迎面走來的人也是。
鏡子兩邊的人相顧無言,擅長沉默好像是他們寫在血脈裏的共性。可是經歷了不一樣的成長後,是他們差異的部分在主導人格。
比如這種時候,對方先開了口:
“你終于舍得回來了啊。”
模樣神似的兩張臉,目光交融,如同水落在水中。
齊辰平和地說,“月底我就回頤都了。”
周南俞張了張嘴。
“這段時間……”
“道謝就不用了。”
齊辰沒有停留的意思,他們本來就無須多言,各種意義上的。他踩着碎葉走過他身邊。
“——道歉也不用了。”
周南俞在原地怔了半晌。
這日天很晴,前院裏落滿了陽光。躺椅上捧着書的人像是有感應似的擡起眼,看見他出現,立刻露出寬慰的笑容。
“南南。”楊東桦放下書,朝他張開雙臂,“寶貝兒子,我剛想打電話給你。”
周南俞俯下身,把臉邁進婦人的肩窩,輕緩地喚了聲,“媽”。
“你吃早飯了嗎?我跟着福姨做了月餅,你嘗嘗好不好吃。今天不用工作吧?”
“嗯。”
一只手搭在他後腦上,摸了摸他的頭發。
明明是如此溫柔的動作,周南俞得拼命忍着才把喉嚨裏的酸楚咽下去。
楊東桦什麽也沒問,就這樣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如同時光那頭她哄着怕黑的小男孩入眠。
打斷這擁抱的是另一人。男人端着麥片粥喊了聲“東桦”,周南俞擡起頭,看見了父親的臉。
周修誠看見他,沒說什麽,表情平平淡淡,穩穩地把麥片粥放在楊東桦手邊的小桌上。
“有點燙。”
“Hey,老爸,我來啦。”
思萊摘下帽子,午後的風揚起他略長的發絲,他甩了甩腦袋,盤腿坐到了石碑前,手上拿着一捧雛菊和一瓶桂花酒。他驚訝于發現碑前已經躺着兩捧花,都是雛菊。天真爛漫的白色挨在一起,是意大利的國花,全世界信奉它為純潔的愛意。
“真沒想到,除了我以外居然還有人來看你,是你的哪位老同學?還是之間那個畫廊的同事?”
思萊開了酒,拿酒瓶碰了碰石碑。
“沒你的份啊,你只能看着我喝。”
桂花酒香甜醇厚,他們都喜歡酒,也喜歡花,思萊揚起臉看一望無際的藍天,突然覺得這也是種團圓。
“在墓園裏賞月也太吓人了,我可不會陪你到晚上。”
思萊默了幾秒,開始緩慢地說。
“今天我能在這裏是因為,我在威尼斯遇見了一個人。”
“他叫周南俞,也叫周南。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很喜歡他。他假期結束,我就跟着他回來了。”
“原來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三十天,九月底就回去,我還有一節課沒上完呢……但是怎麽辦,現在我不想走了。”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思萊垂下眼睛,雛菊嬌嫩的花瓣朝他擺動着花瓣,不知道是在搖頭還是在點頭。
“他真的很好,什麽都好。雖然他的家事也比較複雜,但是能教出他這樣的人的父母,我覺得不會差到哪裏去的……他值得擁有很多愛,也已經擁有了很多愛,他只是沒有發覺。”
“我恰好在他最矛盾最寂寞的時候出現了。那個詞怎麽說的來着,乘虛而入?”
“他會一直需要我嗎?”
聲音消散在風裏,沒有回答,他無法得到回答。
思萊抿了口酒,鼻腔裏都是桂花的香味。
“還有八天。我不敢問,也不知道怎麽問。基本上我說什麽他都會說好,如果我說不想分手,他應該會答應,但如果我說分手,他也會說‘好’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不見未來。”
“即使我愛他,我也依然不相信永遠。”
思萊笑了笑,無奈道,“我可不想搞成你這樣。”
“Catherine要結婚了,終于,她居然拖到現在才嫁人。她把你留在她那兒的畫丢給我了,是不是代表她已經徹底忘記你這個人了?”
“啧,是早就忘了吧。”
“所以我覺得……三十天和六十天,九十天,一年兩年,沒有區別。如果最後還是要因為奇奇怪怪的原因分開,或者消磨到感情變質相看兩厭,是不是現在按照約定結束比較好?”
“——‘在最好的時候分開,才能讓他記住我一輩子’。”
思萊默念着這句話。他跟遠在米蘭的摯友們說過,跟Lexi說過,跟酒館裏的客人說過,但他之前憑空拟定的結論,沒有現在談及時心裏萬分之一的沉重:
我愛他在鏡頭前的完美,也愛他在我面前展露的缺失。
我要在他對我的愛将滿未滿的時候離開。
我要他永遠忘不了我。
“但是——現在我又不這麽想了。”
“如果我離開,他還是忘了我比較好。”
沒有變質的感情封存起來,在琥珀裏成為永恒。
無論是愛還是痛,他一個人記住就夠了。
周南俞值得更好的……更完整的愛情,而不是他這樣的膽小逃兵。
十五的月亮真的很圓。
楊東桦拉着周南俞來到陽臺,明月懸在萬家燈火之上,最遙遠,最皎潔。她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但恢複健康後的身姿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月下美人,端莊,溫婉。
飽腹之後,心裏也滿了。周南俞淺淺地笑道,“您長胖了。”
“嗳,你爸這次回來天天掌勺,做菜的分量比福姨還多,吃不完他還不高興。”
“高不高興他不都是那一張臉嗎,您怎麽看出來他不高興的。”
“你爸只是看起來繃着一張臉,他什麽心情我還不知道嗎?”楊東桦挽上他的胳膊,“你不也是。”
周南俞沒接話,她又問,“今天在家休息嗎?”
這理應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但是周南俞卻停頓了很久。久到她已經知道答案了,卻不知道他在這一刻終于做了決定。
沖動之時他這麽想過,冷靜下來思來想去,也确實如此。
有個願望,值得他破釜沉舟。
“我再呆一會就走。”周南俞看了眼手表,九點十五。“媽,我有件事要說。”
“嗯,聽着呢。”
“最近我一直跟正在交往的人住在一起,過段時間再介紹給您。”
楊東桦的目光從月亮移到了周南俞的臉上。
過去有很長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她不敢直視這個輪廓,無論是看周修誠,還是周南俞。可是現在仔細看看,這些鋒利冷淡的線條組成英俊成熟的模樣,黑眸裏閃爍着幽幽的光。大冰山和小冰山,雖然沉默,但一直溫柔。
遺憾不可能都被填補,但是清醒過來再看,除了遺憾以外,他們都還可以擁有更多。
“你們是約好的嗎。”楊東桦笑了,“齊辰今早跟我說了他和小北的事。”
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齊辰,而且一說就是這件事,周南俞怔住。
“雖然我猜到了,但是他願意主動跟我說,我很高興。”
“對你也一樣。”
“‘過段時間’是要過多久,這周日怎麽樣?”
“這周……不行。”
周南俞輕聲道,“還有八天。”
“八天之後,如果順利的話,我會帶他來見您。”
楊東桦靠上他的肩,繼續眺望月亮。
“好,等你們。”
跟母親坦白的過程比周南俞想象中的還要順利,雖然這只是一個開頭。不知她見到人會是什麽反應,但是應該不會太壞。
她應該會喜歡思萊的。
周南俞站在書房門口,果然他還是覺得……怎麽會有人不喜歡思萊呢?
可是書房裏的這位明顯難以說服。
周南俞敲了敲門,裏邊應了一聲。
“爸。”
“嗯。”
“我要走了,跟您打聲招呼。”
周修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周南俞已經準備好解釋的話了。他很想說我是認真的,我沒有在玩,選擇的對象是同性也只是巧合,剛好喜歡的人是他而已,不帶針對性,不是模仿齊辰,不是賭氣,不是報複,只是現在這樣:
他思來想去,覺得未來的人生裏應該要有那個人。
過去二十四年他都活得無趣又膽小,在要想一個數字當作密碼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一個死裏逃生的日期。可是要紀念的日子不應該只充滿那種記憶,不應該那麽痛,願望不應該只是“活着”。
他現在找到不一樣的意義了。
而周修誠什麽都沒說。
他只是問:“你想好你未來的人生要怎麽安排了嗎?”
“有勇無謀,年輕人的通病。”
“南俞,你一直活在保護傘裏。走出這個家,還有很多人生疾苦你從來沒有嘗過。我給你自由選擇的空間,不代表你現在擁有的安逸都是你自己建設的。”
“你今天走出這扇門,從今往後,我不再保護你。”
“外面是風是雨,你先去感受,自己來扛住一切,再談愛人。”
思萊在庭院裏架起畫板。有段時間不拿筆,手感生疏,但他還執意不開燈,在月光下憑着感覺調色。
這也是父親教他的。夜晚的自然光下畫出一副畫,白天看又變成另一副畫,會有完全不一樣的效果。藝術作品不應該只在一種光線下,一種目光裏存活。就如人心善變,總有晴雨。
思萊畫着畫着,聽見了引擎聲。他辨別了片刻,真好,他回來了。
但是今天又快過完了。
思萊放下畫筆。銀白色的月亮還沒有被勾線,模模糊糊藏在雲層裏,也像倒影在水紋中。再一轉頭,周南俞走到他身後注視着他。
“吃月餅嗎?”他把手上的紙袋遞給他,“我媽做的。”
跨越無數可以流淚的理由,再見面時他們還是只對彼此微笑。
思萊彎起眼睛。
“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這段适合配上封面。
思萊跟周南說要嘗試原諒自己,齊辰跟周南說不用道歉,而周南本人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在自責……他一直有在跟自己過不去。
未來會慢慢變好的。
人心真的是很複雜的東西,相愛很難,相處更難。
南萊的相處模式太童話了其實并不是好事,太完美是因為避開了問題,他們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消化。
——所以千萬別跟我說不要虐啊之類的了,拜托了。
第一我在文案裏寫了是HE;
第二我對我安排的劇情負責,我只寫我覺得合理的進展,不會為虐為虐;
第三我幾乎每篇文作話裏都要寫,現在再說一遍:不可能存在一路向甜的人生。
但可能有經歷過甜苦後更相愛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