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答案
告別要果斷。思萊已經從自己不算很長的人生經歷中充分認識到了這點。
他在米蘭念高中時有幾個關系特別好的朋友,畢業後在各自家裏輪番宿醉然後就要各奔東西,思萊沒忍住哭了一場。那晚酒灑得到處都是,大家邊安慰他邊笑話他,但其實他沒醉,他清醒得不得了,他只是想哭,哭完第二天就早起悄悄離開。
他在那屋人的青春裏第一個醒來,然後第一個走。
他們問他為什麽不打招呼就消失,思萊回複說,我不想做看着你們走的那一個。後來再回憶,他的人生觀念在那時就已經成型了:他要先選擇,先離開,主動抓住或放手,如此好似便能潇灑自如地走過一生。
可是朋友中又有人說,你太悲觀了,思萊。
那是一句在群聊中被迅速刷掉的話,思萊沒有回,因為當時大家正在聊下一階段的去路。聊到最後說有空常聚,但事實是這兩年他們很少有機會再見了,特別是思萊與其他人。他們基本上都留在了米蘭往時尚圈走,而思萊作為其中最被看好的模特人選,最終還是選擇了延續他父親帶給他的夢。
他很想念他們。時空那頭的思萊提前看到了現在,所以會哭。
後來Lexi安慰他:如果想見面的話一定是可以再見的啊,你可以找個大家都不算忙碌的時間飛去米蘭。
思萊說,的确……但是我就是覺得見不到了。
我不是那種類型的人。
Lexi反對:人生還有這麽長,主要就是看你想不想,如果你想,沒有什麽見不到的。
思萊沒有再解釋。
——對。但是我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才傷心。
“I will miss you.”
思萊側過臉,對着聽筒輕輕地吻了一下。
Lexi坐在他身邊,見他挂了電話便問:“是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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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至少聽得懂最後兩句告別,“他今晚離開?你應該跟我說的……我很抱歉,我已經兩次……”
“不不不,沒關系。”
思萊是真的一點兒都不會怪她。
因為可能這就是注定吧。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Rose的幾個朋友也趕到了這裏。她們對Lexi很好,時不時會帶來一句鼓勵和一杯咖啡,每個人都在努力樂觀。而思萊知道,現實總是喜歡折磨樂觀果敢的人。
他第一次見到Lexi就覺得她好酷,黑背心工裝褲,英姿飒爽雷厲風行,絕不是現在這樣在凋零的玫瑰前反複向上帝請求一份拯救。
悲觀也有悲觀的好處嘛。思萊苦中作樂般地想。手術已經持續了四個小時,等待漫無止境。這麽長的空白時間足夠思萊做好最壞的心理建設,然後冷靜下來,神游到天花板俯視所有人,俯視他自己。
四天前他親吻周南俞時,他也不知道那晚過去之後他們會不會再見面。如果不再見面的話周南俞會不會有遺憾呢?應該不太會有,但他肯定會有。
而周南俞來找他,第一句話是“你想說什麽”,思萊立刻明白這不等于他有機會,周南俞只是想讓他把話說完。
周南俞不想讓他有遺憾。
所以說他真是一個……奇妙的人。思萊搜過他們組合的MV和VCR來看,周南俞将門面和隊長的職責完美發揮,就算他總是話最少笑容最少的那一個,也有愛意前赴後繼。
她們也和自己一樣能看見這麽多嗎?
看見他的心間有一道黑色的,無趣的裂痕……但是裂痕裏藏着銀河。
這樣的人會給出什麽答案呢?思萊不想聽到拒絕,所以借由Rose的突發情況來逃避這答案,他電話裏的告別就是告別了。
他多聰明,這樣他就能當作周南俞的答案是好,也能覺得自己可以接受永遠不再見。
想着想着,思萊漸漸失去意識。他的頭垂下去,肩膀撞到Lexi,後者猛地一顫,回過神來查看他,發現他臉色極差。
“思萊?”她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困了嗎……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嗯?啊……我這幾天在畫畫,沒睡好。”
“只是沒睡好?你吃飯了嗎?”
“吃了。”但是今天還沒來得及吃,餓過了頭他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去自動販賣機那裏看看,你需要什麽嗎?”
Lexi搖了搖頭。思萊站起身只覺得頭重腳輕,沒吃飯難免低血糖,可他面對自動販賣機時胃口全無,象征性地買了一袋巧克力豆就往回走。
白色的光線很生硬,思萊站在走廊另一頭看到手術正在進行中的标示燈又覺得那紅太刺眼。身心狀态都差的情況下他只想往黑暗裏躲,這麽想着他給了自己十分鐘,推門走進樓梯間,坐下來把巧克力豆倒進嘴裏。
不可避免,他又想到了周南俞,畢竟樓梯間裏也有他們對彼此的獨家記憶……還說什麽“別怕”,哄小孩呢?
思萊回憶了片刻,嚼出一嘴幹澀的甜膩。那确實是一句應景的支撐,但今晚過後他就要徹底告別了。
他把周南俞的輪廓趕出腦海,随之而來的就是Rose被推進手術室的畫面。她昏迷不醒,本來所有人還把希望寄托在下周,現在她急轉直下的身體狀況大大增加了手術難度,此役可畏九死一生。如果最壞的可能真的變成現實,Lexi要經過多久才能振作呢?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是純粹的黑夜中只有一束光照進來,最最幸運的人才會被照亮。
可是他們早就不該活在童話裏了。
思萊強打精神不讓自己睡着。他在昏沉中想周南俞,想Lexi,想到最後什麽都不想了,單純覺得累,他需要這樣一個人休息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進了樓梯間。
聲控燈亮起,供思萊躲藏的黑暗被剝離。
思萊睜開眼睛,壓低了頭,而那人弱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氣,走到他身後,卻沒有順着樓梯下去。
思萊反應遲緩,半晌才回頭,然後他就看到了剛剛才從腦海中趕走的那張臉。
周南俞看着他,帶着一如既往的冷靜冷淡冷感。可這樣一張臉,思萊越看越看不見鋒利和冰冷,他撫過的額頭滾燙,吻過的嘴唇溫軟,就連現在他棕黑色的眼也柔和,英俊雕塑從他不滿意的畫作裏走出來,鮮活到他無法描述。
他們的對視有點傻,因為思萊停頓了很久來分辨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覺——這是現實,周南俞确實在這裏,不由分說地把他帶到光明裏來。
原來你沒走……可是你他媽來這裏做什麽?
“你……”
思萊倏地站起來,還沒把話說完先是一陣眼冒金星。完了,他在內心憤憤,一直以來維護的完美形象要毀于一旦了。他想伸手去扶牆,胳膊剛擡起就被握住,一股熱量從皮膚相貼的地方開始重新燃燒。
“……你怎麽沒走?”
“改簽了。”
“為什麽?”
“因為欠你個答案。”
“答案是,什麽?”
思萊緩了半天才消化完這暈眩和悸動。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只是他好奇周南俞這麽悶的人會用什麽樣的表述說出來。
很快他就聽見他說——
“跟我一起走吧。”
周南俞的臉上沒有半分不自然。這就是答案,所以他坦然地講給他聽,簡潔明了,沒有遲疑。低沉好聽的聲音沖擊着聽者,思萊被這六個字撼動,仿佛頭暈目眩又來一遍。
他早就覺得這個人有蠱。當他能從冷淡裏看出溫情,能将一望無際的平整看作億萬個波浪的縮影,當他面對周南俞就像面對威尼斯的海,他一定已經中了他的毒了。
而周南俞似乎是将答案脫口而出之後才開始思考,他想了想,又補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要上課?”
“沒關系,只要最後交了作品就行……那個教授很喜歡我,我十月份再回都可以。”
“好。”
“楚笑飛呢?”
“讓他先走了。”
“那他……”
“回去再解釋。”
聲控燈又滅了,黑暗裏看不清思萊耳廓緋紅,他就着這依靠的姿勢進一步完成擁抱,把臉埋在對方肩窩小幅度地蹭了蹭。
琥珀搖搖欲墜,再被觀光客穩穩接下。
随後打破靜默的是來自思萊手機的兩聲提醒音,那是零點整的報時,所以現在是——2019年8月23日。
他們限時戀愛的第一天。
Lexi并不驚訝再見到周南俞,但他們沒有來得及打招呼。就在周南俞和思萊回到手術室外的時候,紅燈熄滅,有醫生拉下口罩走了出來,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宣判。
主刀醫生是個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他停頓了一下,把目光落向Lexi。
“She survived.”
戀人和摯友都深吸了一口氣,抑制着聲音歡呼。Rose被推了出來,Lexi在那一瞬間熱淚盈眶。
“手術不算順利,但結果是成功的。”
“理論上她會在24-48小時內醒來,接下來的兩天非常關鍵……”
聽到這裏思萊往後退了幾步,靠上牆平複自己的心跳。一晚上大起大落,而結局居然都是好的……他去找周南俞的目光,然後發現對方也正看着他。
他終于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我想陪Lexi守夜,這附近有家酒店,你先去休息吧?”思萊在地圖上标出酒店的位置,然後發給周南俞,“沒必要陪我等,明天上午見,好嗎?”
“好。”
就算關系改變思萊也是幹脆利落的人,周南俞認可這種獨立和距離。但他後知後覺到神奇……思萊在處理怎麽面對他這件事上有近乎于本能的分寸感,他做的甚至比跟他認識好幾年的人都要好。
可能這也是促使他得到那個答案的原因之一。
更神奇的是,跟從前話想三遍說不出口的狀态不同,周南俞突然想說點什麽……他想要立刻就說給他聽。
“思萊。”
“嗯?”
“在來到這裏,見到你之前,其實我都是沒有答案的。”
“見到你之後我才能肯定,如果我想要開始一段關系,我希望陪我嘗試的那個人是你。”
思萊呆住了。
周南俞說完沒有多停留,他跟思萊一起走到病房門口,跟Lexi簡單問了聲好就走了。思萊端了個板凳放在床尾,半天沒吭聲。
Lexi再一擡頭,看到他呆坐着,臉頰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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