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帶我走
說是不會再喝酒,但這一刻周南俞還是嘗到了酒的味道。鼻息是酒,相觸的唇間有酒,近在咫尺的人足以讓他醉倒一瞬。
琥珀裏的被禁锢的飛蛾逃離束縛,向着這須臾間綻放的煙火撲去,仿佛那是宇宙中央它唯一的歸宿。嘭——嘭——嘭!來自火光深處的碰撞聲與他的左胸膛共振,下一秒他瞳孔重新聚焦,他伸手握住對方的肩拉開距離,離開了酒他才會清醒。
而思萊從頭到尾都清醒。他望着他,沒有抱歉,沒有羞怯,只是小聲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周南。”
不是周南俞省去一個字化為藝名的那個周南,而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那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告訴我的你的名字,周南。
“周南”和“思萊”,都有缺失的部分,卻是在你我眼中最完整的我們。
“周南。” 他說,“你要不要跟我……”
“南哥!嘔,我們走……走嗎?”
楚笑飛走出來看到周南俞就往他身上靠,“完了我有點想吐啊……”
沒人給他回應。他挂在周南俞身上勉強擡起頭來,看到一張嚴肅中帶着茫然的臉,對面是思萊那副天使面孔,在轉向他的時候露出一剎那鋒芒。楚笑飛的腦子基本不轉了,一眨眼過後,那刺被收起來,變成了關心,他剛剛好像出現幻覺。
思萊扶了他一把。
“走吧。你喝太快啦,要來點水嗎?”
……
返程簡直是災難。從前楚笑飛喝多了都是吐完了再走,或者就近找家酒店倒頭就睡,坐車回去搖搖晃晃很容易反胃,更何況威尼斯的代步工具是船,這晚的坐船經歷将列入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半個小時。
雖然喝暈了,但是楚笑飛的偶像包袱還在。上船前他一路都在說“沒事沒事別擔心”,船開了之後他就閉嘴了。他靠着周南俞的手臂整個人斜躺,臉朝天拼命幹咽着嗓子,面色煞白,表情扭曲,仿佛赴死的烈士。
照顧着這樣的醉鬼,周南俞沒有半點再與誰交談的意思,反倒是思萊還忍不住看着楚笑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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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朋友真有趣……我太久沒遇到對手了,還是高估了他的酒量。”
周南俞沒說話。
思萊動了動唇,補了後一聲,“抱歉。”
“嗯。”
而他卻不再跟他說沒關系了。
等到上岸,楚笑飛已經快到極限,周南俞架着他往酒店走,一路沉默。到了旋轉門前他才出聲對思萊說,“我得送他上去。”
“好。”
飛蛾撲火後化成灰,待海風過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思萊停頓了片刻,往後退了一步。
“那我回家啦。”
到家後思萊一巴掌拍在電燈開關上,燈開了好多盞他又覺得刺眼。吧噠吧噠按了幾下,他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厭倦。閣樓是他的房間,整個家裏就只有這裏一張床,他面朝下撲上去,大腦還沒排空,一閉眼又是周南俞的臉。
周南俞躺過這張床,思萊在他睡着的時候偷偷看他,撫平過他皺起的眉心。那個人喝多了更加安靜,難受不難受都不說,膝蓋脫力撞到樓梯上也不啃聲,他當時就想這人是多耐痛多能忍啊?
可惜他應該不再有機會痛他的痛了。
千杯不醉也是種遺憾,思萊翻了翻身把頭蹭上枕頭,想要不管不顧一覺睡到天亮。而他剛剛陷入淺眠,被他随便丢在床上的手機震了起來,震得他肋骨發麻。
不想接。這麽晚了會有誰……
Lexi?
思萊立刻睜開了眼。
來電顯示上沒有Lexi,思萊只慶幸了一秒就被下一道難題困住。前綴+86提醒着他這是來自哪裏的號碼,楚笑飛發信息給他的時候他有備注,那麽這就只能是——
“喂?……周南?”
“嗯。”
夜很空曠,周南俞低沉的聲音灌進他的耳朵,只有一個音節,卻像塞壬的歌。思萊的視線落在他正對面的牆壁上,腦中靈光乍現。
聽筒裏的聲音繼續道,“你能出來一下嗎?”
思萊咚咚咚跑下樓,“你在哪?”
“開門。”
思萊打開了門。
夢裏見他,開門是他,思萊握着手機,兩人面對面挂掉了電話。門口站着的人換了一身衣服,看來安頓楚笑飛足夠折騰,那句“我得送他上去”的意思是“我先送他上去”,如果他需要回應什麽,他不會避之不及。
“那個時候你想說什麽?”
周南俞的眼眸與淩晨的天和水一樣黑,他的英俊一直很冷,但卻能一眼就讓人焚燒。
觸碰火的聲音太吵了。
嘭!
嘭!
嘭!
思萊努力忽視那幻聽,可它在拼命向他宣告:
就是現在。
“我是想說,你要不要跟我談三十天的戀愛?”
如果我未來真的喜歡上誰,我會讓他在三十天之內愛上我,然後我們再談三十天的戀愛,在第六十一天的時候分手。因為在遇見的最初才是最美好的,在最喜歡的時候分開,才能讓他記住我一輩子。
——思萊終于能跟當初立下這則座右銘的自己說,我找到這個人了。他還沒有愛上我,可能只是對我有一點點好感,可是這一點點好感就足夠傾覆我,也傾覆他自己。
我想把這種感情封存在三十天裏。
沒有負擔,不會變質,在有限的時間裏保存永恒的愛。
“很久之前我就給自己規定,一段戀愛只談三十天。時間這麽短,結束的時候兩人還來不及糟蹋這份感情,來不及相看兩厭,在最好的時候停下來,不也很好嗎?”
“我不相信愛情,我只喜歡最初的心動……也就是現在。而你呢,我不知道過去你到底經歷過什麽,但很明顯你不會愛人,甚至抗拒別人愛你。那正好,既然你不讨厭我靠近……我知道你不讨厭,這是三十天的體驗卡,你不用負責,不用考慮未來,不用跟任何人解釋和我的關系,就一起過普普通通的三十天。”
——就像你在威尼斯停留的時間一樣,一眨眼就過了。
思萊朝他眨了眨眼。
“好嗎?”
利用接下來的三天時間,思萊把閣樓牆上的畫畫完了。他原本是想畫一張月下的海,畫一半總覺得構圖中少了點什麽,停筆之後擱淺許久,多虧了昨晚周南俞的電話給他的靈感,他現在知道要怎麽繼續畫下去了。
思萊勾勒出礁石和漂亮的人魚尾巴,乘舟而去的水手朝塞壬伸出雙手,面向海朝拜她的美麗。她從河神的血液中誕生,落敗于缪斯而失去雙翅,無法飛翔,只好在海岸線附近游弋,以歌聲蠱惑水手再将其吞噬。
你渴望過愛嗎。思萊用赤紅描繪她的唇和嘴角溢出的一點點血,然後沉默着與她對視。
——你知道什麽是愛嗎?
若不是因為歌聲,會有人找到你嗎?他們被你蠱惑,被你吞食,日複一日,你得到的是周而複始的滿足,還是永無止境的寂寞呢?
思萊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投入地畫一幅畫了,從撿起筆重塑到最終完成,絕對的專注使他屏蔽了作畫之外的一切,一覺睡醒之後他還有種陷在夢裏沒醒的迷茫感。夕陽落上牆,塞壬和水手差一點點就要親吻到的嘴唇被照亮。思萊在牆邊站了一會兒,抽了支筆在角落簽下他的名字。
Kingsley,Aug 22,2019
22號了。思萊頭重腳輕地走下樓,冰箱裏能吃的東西已經被掏空,他給自己煎了兩個雞蛋勉強填了填肚子。周南俞是晚上十一點的飛機,他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收拾自己。他沒忘記把二樓那張獨木舟取下來,在畫的背面寫了兩行字,然後翻箱倒櫃找出一個新的畫報筒,将畫封好。
航空公司提醒check in的郵件彈出推送,沖了個澡後他來不及吹幹頭發就走出門。
他要走向他的答案了。
無論結果好壞,思萊應該從不畏懼得到答案才對,但是那天晚上周南俞聽完他說的話之後,剛要開口就被他打斷說,你走的那天再回答我。
他不管不顧就做了決定:
如果你說不,那我來跟你告別。
如果你說好,我就跟你一起走。
思萊登上了船。河道兩岸不乏有剛剛抵達的游客,同船也有帶着行李準備離開的人。全世界都在威尼斯擦肩而過,水面搖曳的金光倒映着不同的生命曲折,他也只是海中的一滴水。他抱着畫報筒,聽着風琴聲,往繁盛的夏意裏奔赴。
他只差一點點就抵達了。
機場。
旅游本來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楚笑飛逛了幾天威尼斯,醉了一頓酒,最初的興奮過後時差感又向他襲來。他犯懶不想出門,泡進酒店健身房和游泳池,在最後所剩無幾的時間裏拖着箱子去看了場落日,晚餐都是在航站樓解決的。
而周南俞頻頻走神。雖然沉默是他的習慣,熟悉他如楚笑飛還是能辨別出他的反常。他看了看他沒動幾口的焗飯,試圖去找他壓在帽檐下的眼睛。
“不想走?”
“沒有。”
“飯不好吃?”
“還行。”
“那你怎麽……”
“閉嘴吃你的面。”
嚯,兇我。這要放在平常楚笑飛已經跳起來了,但是結合這趟旅行中他發現的端倪,他知道事情并不簡單。
“——你不是說思萊要來送我們嗎?”
“送別”這個詞到底準不準确,周南俞直到楚笑飛問及的這一刻都沒有答案。平日裏他不是容易猶豫的人,相反,他幾乎每次都是最快下決定的那一個。
但眼下,無論是對楚笑飛還是被提及的思萊,他都給不了回答。
還有一個小時登機,周南俞坐在餐廳角落沒有半天要走的樣子,楚笑飛在他對面幹着急,“你給他打個電話?”
“嗯,再等等。”
楚笑飛翻了個白眼,靠在一邊繼續玩手機。
周南俞沒法解釋,無法通話是因為這可能不是單純的告別,他也在等,等思萊在此站到他面前他可能就有答案了。
就像那天晚上,所有對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遠在他的意料之外,那時他好像是有答案的,但是沒能及時說出口的話會遺失。
可是最終他們沒有等來思萊本人,等到的只有他的電話。
“周南?你們順利到機場了吧。”
“嗯。”
“過安檢了嗎?”
“還沒有。”
聽筒那頭停頓了幾秒,傳來一聲淺淺的笑。
“我有點事情,所以沒有去機場,不能送你啦。”
思萊的聲音壓的很低,聽起來甚至可以說是虛弱。有點事情?介于之前他會弄得自己滿身是傷,被讨厭的家夥強行拉走,帶着父親的遺物回來掉淚,或者突然被叫到醫院去承受別人的淚,周南俞第一反應就是不好的事情。
這麽一想思萊的運氣真不算太好。可他們在一塊的時候他總是笑盈盈的,八面玲珑,說話底氣十足,以至于他對他的第一印象永遠不會是運氣不好。
這次又是哪一種。
“有什麽很嚴重的事嗎?”周南俞追問過去。
“我在,醫院。”思萊回答他,“Rose下周要做的手術提前了,很關鍵的手術……所以我要陪Lexi。”
“你回去吧,有緣再見。”
周南俞停頓了挺久才聽見自己說了聲“好。”
“周南,safe flight.”
“I will miss you.”
思萊幹淨利落地挂掉了電話,省去了所有他可能需要的沉默和遲疑。周南俞并沒有為此而感到輕松,反而無解的事情又多了一個:
思萊是不想要答案了,還是已經認定了他會回絕?
在楚笑飛探尋的目光中,他站了起來,拿着護照和登機牌去找安檢口的方向。
“走吧。”
“不等他了?”
“他有事來不了。”
“唉~~”
離開餐廳區的時候他們路過好多家咖啡店,周南俞往前走過的每一步都是甜甜圈和橘子汽水,還有提拉米蘇。
還有一種聲音,來自他腦海中的獨家記憶。視覺中央的人不可再觸碰,柔軟的嘴唇開啓又閉合,反複幾次他終于讀懂他在說:
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