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玫瑰
Kingsley·Orsini才是他的真名,譯成王思萊,Orsini是生母的姓氏,王是父親的姓氏,不過思萊就可以了。不是王思萊,不是Kingsley·Orsini或者Kingsley·Nelo.
只是,思萊。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這并不是什麽為難人的要求,周南俞不介意滿足小酒鬼的願望。
“思萊?”
思萊的眼睫顫了顫,然後他站了起來。周南俞以為他又要去拿酒,而他的動作卻在俯下身之前硬生生被打斷。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露出無奈的笑,從口袋裏摸出了震個不停的手機。來電顯示Lexi,思萊心想你最好這時候打來是有重要的事。他按下接通,Lexi在某個寂靜的地方喚他的名字。
“Sley.” 她說,聲音沙啞漂浮,如同午夜幽魂,聽得他頭皮發麻。
“……救救我。”
周南俞看着思萊臉上的笑意褪得一幹二淨,語速也越來越快,雖然聽不懂他的意語,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思萊開始揪着自己的額發在旁邊打轉,挂掉電話後他在原地懵了幾秒,然後抓着手機錢夾就往門口沖。
“Lexi那邊有點急事,我現在要過去。”
他這麽說着,沒走兩步就被自己早些時候收出來還沒丢掉的垃圾袋絆了一下。周南俞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思萊像是被他的掌心溫度燙傷一般渾身一震。
“你喝成這樣大晚上還要去哪?”
“我真沒喝醉,我必須要去,她——”
“……那走吧。”
周南俞松開了手,“我陪你去。”
Advertisement
思萊又懵了一瞬。如果不是情況緊急他或許會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醉在周南俞深不見底的眼瞳裏。但現狀刻不容緩,他甚至沒有功夫跟他解釋。
他一邊出門一邊撥通Orsini家留給他的專線。有錢有權到一定級別可以解決生活中99%的煩惱,寫進財産繼承協議備注裏給他的特權他幹嘛不用。
而剩下1%就不會讓人為所欲為了,錢權也無法違抗生老病死。
周南俞沒想到思萊會帶他到一個這麽遠的地方來。水上城市的通行不便在這時候體現,他們先抵達了主島港口,等來了Orsini家派遣的船,然後他們駛上月下的海,在黑暗裏穿行了一個多鐘頭。思萊坐在甲板上,風大的不得了,把他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他朝周南俞擠出了個模糊的笑臉說,“現在後悔陪我已經來不及啦,我正在拐賣你。”
然後過了好久,在臨近上岸前他又聽見他說:
“周南,我害怕……”
思萊的聲音很輕,被海風一吹就散了。他在怕什麽周南俞來不及過問,但他想他馬上就要知道了。抵達的地方已經不在威尼斯的範圍內,這座城市的碼頭明亮,稍微走幾分鐘就能看見馬路。坐上計程車的時候周南俞并沒有在水上漂浮半月終于着陸的感覺,可能因為路燈再亮這也是深夜。
先是酒和故事,後是月和海風,現在他們又踏入一片純白中,白花花的燈和牆有些刺眼,白衣護士醫生來去匆匆,消毒水的味道和思萊身上的酒香混在一起,讓人依舊有種缺少支撐的無力感。
Lexi也在漂浮。她坐在病房外,長發散着,肩上玫瑰盛放,吸食了所有的紅,以至于她面無血色。她看見他們二人走過來,擡起頭勉強地笑了一下,跟思萊小聲說,“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思萊捏了捏她的手。
病房門簽上挂着Rose·Bianchi的名牌。周南俞往裏看了一眼,床上躺着一個瘦瘦的女孩子,身上連接着各種儀器的電線和導管。思萊似乎不需要她詳細解釋發生了什麽,他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去找護士。
周南俞慢他兩步看他在醫院裏穿行,現在他能相信思萊足夠清醒。他看他跟醫生博弈,跟護士溝通,刷卡付錢,裏外打點,整個人精神又頑固,背挺得筆直,說話的時候下巴會稍稍揚起,眼睛直視對方的眼睛,毫無保留地把強勢的一面表現出來。
周南俞難以移開視線。
思萊做得很好,足夠好,可是瞞不過周南俞,因為醫院這種地方周南俞同樣熟悉到想吐。一開始他是擔心思萊喝多了神智不清,現在他擔心別的。等思萊料理好全部,挂了通電話,一個人往樓梯間走的時候,他就知道差不多了。
思萊下了兩節臺階,然後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聲控的燈亮了又滅,周南俞靠在門後,沒有上前。
淩晨三點半,生理的困倦到了極限後又退去,思萊在沉默中深呼吸。冷靜了片刻才開始說話,一開始的語調還是平穩的。
“那是Lexi的女朋友,胃癌,做過了切除手術,情況時好時壞……”
“我不知道該怎麽……明明上周還說好轉了很多,再調理一段時間甚至可以出院,今晚就又進了一次ICU。”
“Lexi的父母死在9·11,Rose是她的心理醫生,也同樣是失去父母的人……Lexi的紋身上有幾朵玫瑰她們就在一起幾年了,我很擔心如果她——”
“如果……”
思萊語序混亂,聲音越來越小,小到不足以支撐他把後面的假設說完。單從友情方面旁觀現實已經足夠令人心痛,但是如果Rose病逝,死掉的還有他對愛情的最後一絲期待。
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愛情敵不過生命短淺,就算它被畫在紙上,紮進愛人皮膚血肉裏……
“別怕。”
思萊眨了眨濕潤的眼睛。黑暗裏好像有誰說了話。
怕他沒聽清似的,腳步聲很近,有人站到他身後又說了一遍:
“思萊,別怕。”
思萊又眨了眨眼睛,眼淚再沒落下。
早上七點的時候醫生告知他們Rose的情況穩定,脫離了危險期,護士走進病房撤掉了部分儀器,又給她挂上新的點滴。藥水混在一起從針眼流進她的手臂裏,睡夢中的人不知自己五指冰涼,然後又被愛人捂熱。
“那我先走了。”思萊一夜沒睡,強打着精神對Lexi笑,“外頭那個,我這下人情可欠大了。等明天我再來,随時打我電話。”
“好……抱歉,還有謝謝你,親愛的。”
“客氣什麽,随時打給我。”
思萊退了出去。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Lexi從前無意拉着他一同消極,甚至有所隐瞞,直到有次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他倆在一起,思萊跟過來才知道情況多嚴重。随後反複了幾次,Lexi壓力大到無法消化時便會拉思萊陪她,久而久之他已經成了她的支撐。他還背着她付了很多醫療費,反正他就當Orsini家的錢是大風吹來的。
可是這些支撐好像都無法改變最終的結果。
思萊輕輕合上門,不遠處,周南俞靠在牆壁上抱着手臂閉目養神。很神奇,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出倦意,或許這也是寫在他的職業素養裏的技能,他甚至把疲倦都抑制得很好。
“周南。”
他喚他的名字,聲音很軟。
周南俞睜開眼睛,目光一片清明。
“嗯。”
“可以走啦,你撐的到回威尼斯嗎?要不要在這裏先開個酒店?”
“回去吧。”
“好。”
他們走出醫院,思萊眯着眼睛打了個哈欠。Orsini家的車就停在門口,周南俞甚至習慣性地給他拉開了車門,紳士作風寫在身體程序裏。
而在這時候思萊突然意識到,在他們都沒刻意安排的時候周南俞已經幾次成為他的支撐,無論是那袋甜甜圈,還是在他苦悶歸來時的出現,還是那句別怕,甚至是……他在他家餐桌上放下那朵雛菊。
原來有人依靠的感覺是這樣。可Lexi給予她的玫瑰支撐,思萊給予Lexi支撐,周南俞又恰巧成為思萊的支撐——
那你呢?
思萊望向周南俞快融化在晨光裏的側臉。
有沒有誰支撐着你,同你一起消化你的故事和悲喜?
周南俞在登上船之後淺淺地睡了一會兒,醒來天光大亮,思萊小聲跟船員說着話,沒過多久船就停在了周南俞入住的酒店附近,兩人一起下了船。
“抱歉,淨是把你往不怎麽好的地方帶,又是警局又是醫院……”
“沒關系。”
思萊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想起周南俞那句“我說沒關系就是真的沒關系”,只覺得心裏塌下去一塊。他在酒店門口停住腳步,猶豫着再開口,“那些畫……你不喜歡?”
“沒有不喜歡。為什麽畫那麽多?”
“啊……因為怎麽畫都不滿意。”
因為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思萊抿了抿唇,他想說我把二樓那張獨木舟送你好不好?那本來畫的也是你,總比那些半成品讓人滿意。可是他現在不好意思拿這個理由約定下次見面,哪怕他總感覺周南俞走進旋轉門之後他們就很難再見面了。
他沒有第二個十天可以等,可他也不想粘人又惱人。
“那,快上去休息吧。”
思萊往後退了兩步,朝他展顏一笑。
“謝謝。”
他沒有目送周南俞離開,反倒是自己轉身先走了。
思萊不會看着別人離開自己,他要先走,即使再不舍得他也要履行他的人生規定。
上午十點半,周南俞吃了些早餐才回房間,草草沖了個澡出來只覺得困,而停止思考之際他丢在床上的手機開始震動。是楚笑飛的視頻電話,他第一反應是不想接,但想來楚笑飛沒特別的事也不會打視頻,他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按下接通。
楚笑飛新染的銀灰色頭發占據了大半畫面,“怎麽樣南哥,我新染的,帥不帥。”
“……你有事嗎?”
“嘿嘿,幹嘛這麽冷淡!”楚笑飛對着鏡頭撥了撥自己的額發,然後移開鏡頭,“阿姨南哥接啦。”
畫面上的女人正在削蘋果,聞言擡起頭,溫和地笑着。
“南南。”
“媽?”周南俞不知道楚笑飛去巍城了,他拽起浴巾擦了把臉,再度面向鏡頭時疲倦都被藏了起來。“笑飛去家裏了嗎?”
“嗯,還有小北呢。”
畫面再移了一些,一個落在夕陽裏的身影動了動。
“……隊長。”
少年微笑道,“玩得如何?”
“挺好的。”
……
周南俞聊了十分鐘就覺得身心俱疲,他太困了,差點撐不住表情,在看到母親越發健康的狀态之後他理應舒心,但舒心之後就是茫然,心裏的大石被挪走他也會覺得空。
聊的差不多了,他喚道,“笑飛。”
楚笑飛懂他的意思,他離開客廳走出門,來到前院,周南俞還沒嘆氣他先嘆氣了。
“你們……現在什麽情況?”
“什麽什麽情況?”
“就,你和齊辰啊,還有你和北河,齊辰和北河挺好的我是知道……不是,我意思是——”
周南俞想了想,回答了萬能的六個字。
“還行,順其自然。”
楚笑飛翻了個白眼。“算了,威尼斯怎麽樣?”
“我剛不是說過了嗎?”
“誰要聽你應付你媽那套啊?我說實際情況,你一個人不無聊嗎?”
“我……”
其實也不是一直都一個人。
很神奇,當周南俞看見楚笑飛身後/庭院裏的花,紅色的花瓣讓他想起玫瑰,一幀一幀的記憶閃回,玫瑰變成刺青,刺青裏湧出顏料,顏料彙聚成海,海風揚起了誰金色的發絲。
他其實在或遠或近的距離中看見過他的發根,關于那個思萊沒有回答的問題他早已有了答案——
他本來的頭發也是黑色的,和他一樣。
“我也想出去玩,唉我回頭看看我簽證過期沒,我去威尼斯找你怎麽樣?”
“南哥?Hello?”
楚笑飛定睛一看,畫面倒在了被單上。
周南俞陷入了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