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煙火
思萊走進Orsini家的庭院,紅色玫瑰和白色雛菊占據了絕大部分視野。花卉被照顧得很好,雷雨天沒有損傷它們分毫,每一寸莖葉都細嫩,和庭院的主人一樣嬌氣。
還好她沒有約他在富麗堂皇的別墅裏邊見面,夜晚的黑成為一層保護色,将二人的棱角都鈍化。思萊的視線掃過黑色裙擺上的蕾絲邊,她捧起茶杯的纖細雙手,還有那張敢違抗歲月的臉龐,幾眼就知道她生活富足,根本不用過問。
于是他開門見山:“你要給我什麽?”
Catherine·Orsini不久之後就要更名為Catherine·Moretti了,從豪門嫁入豪門才是她的人生正軌,年輕愛情的産物跟她交情過淺,往後就更沒有關系了。
可是她還是靜靜地看了他很久,似乎在體會她确實有個兒子的感覺。
思萊被那種溫情的眼神看得反胃,他朝茶桌上的手提箱揚了揚下巴,“那是什麽?”
“畫。你父親的。”
她打開皮箱的搭扣,厚厚一疊畫紙躺在裏面。
思萊面上冷淡,內心翻滾,他頓了半晌,将畫翻出來看。大大小小材質不同的畫紙上,無論用何種繪畫方式,呈現的都是同一個人。二十歲的Catherine長發及腰,笑容明豔動人,是萬花叢裏最美的一朵。
他大致翻了翻,把畫攏起放了回去,擡起眼皮看她。
“他畫的是你,給我幹什麽?”
“管家收拾倉庫時看見的箱子,我一直以為這些畫找不到了。”她抿了口茶,平淡地說,“我覺得你父親會更想留着它們,他不在了,所以我将它們給你。”
“你不想要的話可以直接丢掉,哪有那麽麻煩?”
“我說了,是你父親的東西,所以我才給你。”她合上箱子,尾音婉轉,語調不鹹不淡。“拿回去,随你處置。”
思萊從嗓子裏瀉出一聲輕哼。
“如你所願。” 他拎起箱子,往後退了兩步,“對了,請不要使喚Gavin在我面前晃悠,我不想看到那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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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哥哥。”
“哈?你當我是你兒子?”
“Baby Sley,你不用這麽……”
“別那麽叫我,再見。”
思萊轉身就走。
“我希望我們別再見了。”
思萊無心去看他放下的狠話有沒有撼動Catherine,他對她的印象總停留在那張貓一樣高貴漂亮,惹人注目,讨人喜歡的臉上。他沒有辦法讨厭那張臉,畢竟他和她如出一轍。他無法改變血緣所帶來的共性,只能從行為方式上約束自己。
他才不會重蹈他父母的故事。
滿腹才情的流浪畫家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遇到了魅力無限的富家千金,他停下了流浪,她告別了酒友,兩人厮混纏綿了一整個夏天。他們确實轟轟烈烈地愛過,相愛的痕跡被畫下來,寫進情書裏,留在相片上,甚至開花結果。可是愛的長短有別,很快他們就面臨性格矛盾,家庭差異,人生選擇。最終他們潇灑地告別,決定天各一方再相愛。
從結局來看這并不是個浪漫故事。他好像真的愛了她一生,最終在郁郁寡歡中離世。她繼續風流,周旋在各種男人中間,眼下即将出嫁。嫁的人喪偶有子,但他們都不介意彼此過往,權當遲來了一份真愛,或者這段婚姻裏也根本不存在愛情。
所以思萊從很久之前就這麽決定了——如果他未來愛上誰,他要把愛情停留在最開始最美好的時候,在對方對他的愛将滿未滿的時候離開。不等他血液裏的薄情因子發作,不等外界各種各樣的因素來拆散他們,他自己會走的。
等一個人的時候再把畫拿出來看,思萊依舊能從父親的筆觸裏看見了二十多年前的愛意。Catherine的身後是天空,大海,花朵,氣球,絲綢……她盛裝出席或者赤身裸體,父親在繪畫中反複琢磨她的神情和配得上她的背景。
思萊後知後覺這幾天自己差不多做了一摸一樣的事。
還真是親生的。
思萊猶豫了許久,沒有把皮箱直接丢進海裏。他坐在皮艇上,視線所及之處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海水。威尼斯的主島只是遠方的一個小小光點,那裏有他居住的房子,有他的摯友同事,可威尼斯不是他的家。
或許Gavin說對了,他哪裏都不屬于,哪裏也都不屬于他。
每次見過Catherine,思萊都會帶着一肚子壞情緒回去,這次也不例外。今晚Lexi不在班,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他找不到合适的人來喝一頓爛酒,只能悻悻地登上主島,準備自己回去一醉方休。他打開門進去,周南俞走的時候的确沒鎖門,鑰匙還在鞋架上,雨傘靠在旁邊,思萊蹬掉鞋子,表情疲倦厭惡地如同淋了場大雨。
他不知道周南俞帶走了哪張畫,或者是不是一張都沒有帶走。而等他往裏走擡起眼皮再看,畫沒少,落地燈亮着,周南俞本人坐在沙發上,神情淡淡,見他回來便站起了身。
他沒走。
思萊倏地被定在了原地。
“他沒走”這個事實換一種表達就是,“他在等我回來”。
思萊突然有點搞不懂這個狀況了,心裏的洪水猛獸翻滾過岸,持續喧鬧,但無盡的消極頹然裏混入了別的感情。就像他漂浮在深海中央時突然有人放了一束煙火,他仰起頭去看,絢爛的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他陷入的這片海。
雖然煙火很快就會燃盡,但它确實照亮過天地。
他确實照亮過我。
思萊眨眼的速度變快,他把Catherine和父親丢在腦後,重新開始思索有關周南俞的一切。周南俞喜歡獨處,周南俞擅長沉默,但思萊知道他其實很溫柔。幫他清理傷口的動作溫柔,說“沒關系”時的聲音溫柔,這樣無聲地留在這裏的關心也很溫柔。
他不管他是否猶豫了好久才留下來,也不管他現在即使走向他也說不出關心人的話,這已經夠了。思萊吸了吸鼻子,等周南俞走到他跟前,目光檢查過他全身,然後再無言中面露無措時,他才發現自己在哭。
也好,周南俞也不需要什麽對白。
思萊稍稍往前挪動一點,低下頭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把快樂和痛苦都淋給他。
周南俞停頓了半晌,擡起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思萊在這時候決定:
“你既然沒走,那就別走了。”
周南俞一杯就倒沒事,思萊千杯不醉,他可以陪着他喝,只陪不喝。他原來以為思萊家裏最多的就是跟美術有關的東西,他錯了,思萊的壁櫥裏打開全是酒,歐洲常見的名酒不說,連清酒和茅臺都有不少。
知道周南俞看到酒就犯怵,思萊好心把它們擺得離他遠一點,用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搭配方式給自己兌了一杯又一杯,然後跟喝白開水一樣咕嘟咕嘟吞下去。拿手背蹭掉眼淚後的思萊又變回了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樣子,他見周南俞欲言又止半天,清了清火辣辣的嗓子跟他說,“沒事,我真不會醉。”
周南俞沒說話,他不擅長這樣的場合,但他确實願意留下來陪他一會兒。跟思萊相處的時候他越發覺得抽離,覺得在威尼斯的周南俞是個別人,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的別人,在思萊面前,他可以不去在意自己是誰,對方是誰,與陌生人交換什麽心情都很安全。
可他們也不是字面意思上的陌生人了。
“我以為你又會帶着傷回來。”他低聲說,“你總是……”
“那個人,他是我哥哥。”
思萊輕笑出聲,“怎麽樣,沒想到吧,畢竟我們一點也不像。”
這周南俞确實沒想到。思萊歪了歪腦袋,親口承認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簡單,或許也只是因為聽他說話的是周南俞。
“他是我媽結婚對象的兒子,所以法律意義上是我哥哥,不過沒差,我們是不會成為兄弟的。平常那都是……小打小鬧,從我媽決定嫁給他爸開始,我們就互相看不順眼了。”
思萊給杯子裏又倒了一些白蘭地,轉而問周南俞,“你呢,你跟你的弟弟相處得好嗎?”
他雖然有意探尋,但他不知道這問題還真是往周南俞生活中最難以言喻的部分上戳。周南俞垂下眼睛,沒有立刻回答。
“他叫什麽,周北俞,周東俞,周西俞?”
思萊開玩笑般地引導他。他有預感弟弟二字背後的內幕也千絲萬縷,不然周南俞用一句“還行”就可以帶過。所以他更想讓他說了,黑泥倒出來才會輕松。
來吧,一起。他趴在桌子上,湊近了一些看他。
好的壞的我都願意聽。
“齊辰。”
周南俞輕聲道,“他叫齊辰。”
“因為一些原因,他從小就寄養在別人家了,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的存在。”
“哎~那,至少你們不會一見面就打架吧。”
“不會。”
“但是?”
“什麽?”
周南俞越過那一堆瓶瓶罐罐看向他,思萊的眼睛裏盛着溫和的笑意。
“聽起來後面應該有個轉折的樣子。”
的确有轉折。
周南俞輕而又輕地笑了笑。
“沒什麽但是,他恰好在跟我隊友交往。”
隊友。思萊眨了眨眼,“那個,北河?”
“嗯。”
看着周南俞自嘲般的淺笑,思萊立刻腦補出一串狗血大戲。果然就算不喝爛酒,誰還沒幾段爛事……要麽他也跟自己一樣是個爛人。
“我還以為他跟你更有故事。”思萊往紅心正中戳,“還是說——”
“不會再有了。”周南俞打斷道。
也就是說以前的确有,還是無疾而終那種有。
思萊笑了出來。
“Hey,有什麽關系,搞不好他們明天就分手,分手之後你再追回來就好了。”
“……”
見周南俞面露無奈,思萊知道他以為自己只是在胡亂安慰。但是不是啊,他真是這麽想的。他啧了一聲,開始舉證說明:
“我說真的,我爸媽就是。當年我爸媽的戀愛故事還是感動威尼斯的童話呢,現在搞不好還在哪還流傳着。但那都是假的,愛情是不會永恒的。”
思萊繼續給自己添滿了酒,然後一杯一杯,一段一段,想到哪說到哪。他說他父親環游世界作畫,說他母親始終風流多情,說這二人熾熱地相戀,可最後還是敗給了現實。
他又說起小時候,他和父親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背對着背畫畫,他們父子的生活一開始也很快樂,直到他眉眼間越發有他母親的影子。父親越發沉默,長年累月下來他終于相信會有思念成疾這種事。初中他就獨自來意大利念書了,源源不斷的金錢供給是他母親存在的痕跡,而他們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非常不愉快,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總是怪罪于她,她從不辯解,時過境遷他也最終明白,愛情抉擇不能單純以對錯定奪。
他能肯定的只是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愛情不是,生命更不是。
“嗯,所以我們會在同一班飛機上。”思萊說着說着,又繞回了他們的起點。“我是回中國給我爸掃墓的。以往每年夏天我都會回去看他,現在也一樣。”
只不過說話的對象從真人變成石碑上的相片,還有他那一堆留下來的畫作。
“其實我爸挺厲害的,在某些圈子內他至今都很有名。”思萊把随意丢在桌上的皮箱拉過來笑說,“但他畫我媽畫得真不怎麽樣。”
周南俞做最稱職的傾聽者,沉默地聽完全程。他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思萊也不是那種需要言語安慰的人。于是沉默占了後半程,思萊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喝到最後周南俞擋了一下他要去拿酒瓶的手。
“好了,別喝了。”
“我真沒醉。我人稱千杯不倒……”
“思萊。”
周南俞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這是第二次,思萊覺得他又看見了煙火。他睜着雙鍍上酒色後就更漂亮的眼睛看着周南俞,看着看着就浮現出笑意。他确實沒醉,所以他應該不會看錯,周南俞淡漠的眼神變得十分柔軟。
他好喜歡看這樣的他,看他眼中只專注于他一人。
三次見面之後就要進這扇門,三次心動之後就決定要追到他。
三次聽見他的名字之後他就想要吻他。
思萊停頓了兩秒,撒嬌般說道: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