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機會
醫藥箱攤在餐桌上,酒精棉,消炎藥水,繃帶和創口貼,應有盡有。思萊不是疤痕體質,他肆無忌憚地受傷,然後再往臉上堆昂貴的護膚品,一張漂亮的臉只有湊得極近來看,才能窺見些許勳章的痕跡。
可是很少有人能湊這麽近看他,看他的瞳孔伸縮,眼睫震動,臉頰上透出淺紅——這是絕對罕見的場景,自認為厚臉皮的街頭小霸王低着頭,偷偷去嗅別人衣領上的古龍水味道,惶恐又竊喜,完全忘了疼。
“Creed,對嗎?”
“嗯。別動。”
思萊想湊近了明目張膽地聞,卻被周南俞兩個字定在原地。低沉好聽的聲音從這麽近的地方灌進耳朵裏,他立刻乖乖不動了。
周南俞專注地盯着他額角上的傷口,捏着酒精棉的指尖控制着力道消毒。這次比上次要嚴重,他自然嚴肅着一張臉,可是他稍稍退開一些之後,思萊就揚起臉對他露出一抹明晃晃的笑容。
“你這幾天都去哪了?”
“慕拉諾,托爾切洛,色彩島。”
“哎~~就你一個人嗎?”
“嗯。”
“你為什麽一個人來旅行啊,你的隊友們不放假嗎?”
“我想單獨來。”
嗯,是。周南俞喜歡獨處,周南俞擅長沉默,但思萊知道他其實很溫柔。幫他清理傷口的動作溫柔,說“沒關系”時的聲音溫柔,他越發想得到這樣的他,渴望和野心一并被藏在了沉默裏。
停頓了半晌他接着問,“你是獨生子嗎?有沒有兄弟姐妹?”
“有。”
周南俞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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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弟弟。”
這個答案倒是讓思萊愣住了。問這些純屬閑聊,他早在網上看過周南俞的信息,除了官方公開的,他還逛了逛社交平臺,從飯圈女孩那裏看來一堆小道消息。說什麽的都有,唯獨沒人提過周南俞有一個弟弟。
“啊……真好,我是獨生子,可無聊了。”
周南俞沒有接話。他仔細辨別着瓶瓶罐罐上的外文字,擰開消炎藥水,拿棉簽蘸了蘸給他塗。其實這樣的事情思萊自己就可以做得到,他們都對此緘默,思萊不戳破這份珍貴,不代表他傻。他早就得益于機緣巧合,走到了一片鮮少有人涉足的沙灘邊,就差伸手去碰那片海。
他要去碰那片海。
“你有女朋友嗎?”思萊輕緩地問,“或者男朋友?”
“沒有。”
“那——”
“我有機會嗎?”
屋外大雨傾盆,雨水從天而降,落在海裏,洗刷着橋,順着運河流到遠方。陰雨裏的威尼斯不再那麽漂亮,常年被水侵蝕的疲态暴露出來。水是這座城市的靈魂,可它也被水囚禁。
就像反複在愛裏求解的人,也始終被愛困住。
周南俞手上的動作沒停,甚至沒有一絲猶豫,思萊就知道他并非一無所知。他靜靜地等答案,答案肯定不是“有”或“沒有”,他預料的沒錯。
周南俞放下棉簽,退開了些。
“思萊。”
他看着他的雙眼,平淡地說:
“別喜歡我。”
一個當紅偶像讓別人別喜歡自己,這也挺奇怪的。
思萊坐在空白的畫布前,腦子裏回蕩着周南俞念他名字的聲音。那還是他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思萊,思萊,他許久未覺得自己的名字有這麽好聽了。
他的繪畫速度一直很快,專注度最高的時候可以做到廢寝忘食。在這場雨停下來之前,完成一幅人像對他來說理應不在話下,但正當他想動筆,他呆坐了一天都沒想到合适的背景,總覺得畫面中的周南俞搭配什麽背景都不合适。
他草草地鋪開了一片藍灰,蒙蒙的霧氣是對方撐傘離開時的夜色。他在畫中描他的眼睛,輪廓好畫,但神情難捉。他與他畫出的眼瞳對視,反複修改,無法在畫中感受到與周南俞真人對視時的那種觸動。
四十八小時,思萊畫廢了十張草稿,六張半成品,挫敗程度史無前例。天氣預報告示着即将轉晴的好消息,他把手機甩到一邊,在一堆顏料畫布和外賣盒裏睡了個不算踏實的長覺。
然後他夢見了父親。
男人仿佛就在身邊,因為他們曾經一起生活的地方也是這樣,家具不多,老舊但幹淨的地板上落滿繪紙,他赤着腳踩過幹掉的顏料,木架被日光鍍上一層金邊。他看父親畫遍了世界各地的風景,但卻從不畫人像,年幼的他問及原因,男人說我只想畫你母親一人,但是我畫不出你母親了。
你能畫得出的完美都是軀殼,到畫不出的時候才是窺見了些許靈魂的邊角。
你不會再滿意,因為愛人是謎。
第三日的午後,思萊被太陽曬醒。他忘記自己在沙發上,想調轉姿勢一翻身就摔下來,有地毯的緩沖不至于摔得太痛,但他還是大叫了一聲,氣得對着空氣罵了好幾句。
這是太陽。思萊眯着眼去看窗外,明朗的天空看不見半點烏雲的影子。他穿過那一堆不滿意的畫作去洗澡換衣服,就算他交不出什麽好的作品,他也不想延續他父親那種流浪藝術家的風格做派。他摘掉耳環戒指,洗淨皮膚上的油脂,刮掉胡茬,吹幹頭發,新傷又變舊傷,鏡子裏的人依舊漂亮。
他繼承了母親的美貌,父親的天賦,血脈裏既有浪漫又有薄情。他對着日歷數,距離第一眼見到周南俞已經過去十七天,再過兩周,在對方走前,他一定要抓住機會問,跟我談三十天的戀愛不好嗎?
我不相信愛情,你看上去不會愛也不想被愛,那我們很般配啊。
門鈴響起時思萊剛吃掉最後一塊pizza,他把外賣盒和窩成球的稿紙通通丢進超大號的垃圾袋裏,撩了撩頭發去開門。而他輕快的表情只維持了兩秒就變形,門口站着的不是周南俞,而是Gavin·Moretti。
見鬼了。思萊嫌棄地擰起眉頭,像是看到臭蟲。Gavin狂妄的刺一旦豎起,他下一秒就會原地開噴,但是對方沒有。眼前的人難得換下背心穿了襯衫,長袖規規矩矩卷到手肘,紋身被遮的只剩一點邊角,夕陽在他的金表上凝成一個光點。思萊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想要關門的手還沒使上勁,Gavin用力把門摁死了。
“Sley,你別叫喚,我要說正事。”
“你他媽別這麽叫我!”
“Orsini夫人要見你。”
“你還真變成Orsini家的看門狗了?”
“你媽她要——”
“我不想見她!!”
思萊是吼出來的。換做平常Gavin一定不會就這麽站着給他吼,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樣,今天的Gavin讓他一個人在這生氣,他的深色眼睛裏甚至帶上了縱容,再多一分就變成憐憫。
“你就像個十歲小孩一樣幼稚Kingsley,你媽有東西要親手交給你,打你電話你也不接,你以為我想來當傳話的?別搞笑了,我不是在請你去,你必須立刻跟我走,不要浪費時間。”
“我拒絕。財産繼承協議我也簽了,那筆花不完的爛錢我也收下了,她還想要強加于我什麽才能讓她自己好過?”
Gavin沒說話了。
他呼出一口氣,直接上手。
被拉出門的瞬間思萊整個人重心不穩差點摔倒,無法抗拒的力道讓他瞪大了眼。他對自己只能被牽着走的現狀感到難以置信,原來,Gavin從前與他交手根本沒使上他應有的力氣。
在他要跳起來繼續反抗之前,Gavin又說:
“是一個很舊的皮箱,裏面裝着畫。”
思萊将要爆發出來的脾氣被這一句話掐死。
畫……
“咣——”
金屬碰撞的聲音突然炸開,思萊的腳步被迫停住,Gavin也收回了步子。
一把黑色的長柄傘橫在他們二人中間。
傘尖撞上了門,帶着力道,傘骨很有分量,不容忽視,落日餘晖落在傘柄金色的獅頭上,将威嚴點亮。思萊順着青筋凸起的手臂向上看到周南俞的臉。他從容地站在他身邊,僅擡起一只手握着傘将他們隔開。
“有事嗎?”
他對他說話,卻看的是Gavin,鋒利的眉眼間都是冷。
這真是……不知道該說是巧還是不巧。思萊張了張嘴,半天沒發出聲音。他無法用簡短的言語解釋眼前這個現狀,但他知道一定要在Gavin把事情變得更糟之前作出反應。
“我跟你走,先放手。”
Gavin哼笑了一聲,“他是你——”
“我要出門。”思萊轉向周南俞,“是有些事要解決,傘靠在鞋架邊上就行,畫在客廳,你随便挑一張吧,都拿走也可以。門沒鎖,走的時候也不用鎖了。”
他壓下周南俞的胳膊,努力朝他擠出了點笑意,然後不等他回應,他先邁開了步子,頭也不回的走過鐵門。
Gavin和周南俞對視了一眼,嘴巴裏吐出一句周南俞聽不懂的意語,神色玩味,随即也跟着走了。
暮色四合,周南俞獨自踏進了思萊的家門。他依言把傘靠在了鞋架邊上,然後緩步走向客廳,走向了大大小小的畫架。地板吱啞吱啞作響,他沒找到電燈開關,就借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光線看了過去。
周南俞站在十多個周南俞中央,無論是黑白素描裏的他,彩色鉛筆塗出的他,還是大塊顏料中央細筆勾畫出的他,畫裏他看過海,走過橋,背景走到色彩島,綠林茵,火燒雲,他和他們沉默的對視。
他知道思萊畫技高超,被一個畫技高超的人畫下自己的感覺很是微妙。簡單明了地評價是對方畫得确實逼真,他的神情被诠釋的很好,至少他每天看鏡子裏的自己就是這個感覺。但繪者好像不是很滿意這些作品。開了燈再去看,每一張都沒有署名,每一張都是差一點點的半成品。
周南俞對着那張空凳子,仿佛看見思萊徘徊在這些畫中間,始終找不到最好,最後撅着嘴無奈的那種認真又較真的模樣。
這一瞬他還挺想問問思萊不滿意在哪裏,到底是想畫出什麽樣的他。
但是就像他伸出了手卻沒有将對方攔下,錯過此時,他可能就不再有機會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