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畫與花
周南俞在布拉諾島上呆到了傍晚,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降雨,他正要往碼頭走。這個威尼斯東北部的漁港被居民們一筆一筆刷成了童話鎮,每一棟小樓都有一種絢麗的顏色。窗臺上還放着各種不同的花,商店裏多的是鮮亮的蕾絲制品,他逛了一天,眼前幀幀如畫。
他選了圍巾和杯墊當作禮物,然後又在烘培店裏買了餅幹來嘗,跟着老師來寫生的孩子排着隊走過他身邊。這片水域上的每一寸空氣裏都藏着藝術,游客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攝影師和繪畫者。
終于他也被故土來的年輕女孩認出,對方沒有要求合影,而是期望能拍一張他的人像。他答應下來,成為被定格在單反鏡頭裏的風景。
在他的允許下照片被發到了網上,失蹤人口終于有了下落,照片半個小時後就破了萬轉。周南俞點開微博推送看了看,畫面上的自己一身黑色站在色彩斑斓的背景裏,漁網和被單一起被風吹起,卷曲的條紋窗簾和門框旁的雨傘象征着平凡和靜谧。
楚笑飛顧輝李其安都點了贊。
他退回主頁再刷新,北河也點贊了這條,時間顯示着剛剛。隊長請了假,其他成員當然也回家休息,這算是閑來無事許久他們的第一次營業。除了他和北河的那一點糾葛,組合五人的關系很好,沒什麽事讓他煩心,如此他的逃避也不會體現為失責。
北河的合約會在一年半之後結束,雖然沒在臺面上說過,但他知道大家潛在的擔憂都是北河還會不會續約。潇灑如風的少年好不容易找屬于他的“他”,很有可能會選擇放棄聚光燈下的生活,去跟戀人過平凡的日子。
而周南俞沒說,在北河走之前,第一個離開的可能是自己。數月前他得到了從小就渴求的答案,母親的頑疾同樣随之好轉。他現在就想結束“富二代到娛樂圈玩票”這種事,脫開束縛去環游世界。
可他真的已經自由了嗎?
“可以幫我們拍張照嗎?”
一對情侶攔下了周南俞和他的思緒,他們依偎在橋頭捧着花,朝他伸出了手機。周南俞幫他們拍了幾張,于是活潑的女孩抽了一枝雛菊送給他作為謝禮。她說這是他們意大利的國花,代表純潔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愛。
“如果你的戀人也在這裏,請你送給她吧。”
周南俞沒拒絕這份好意。他捏着花走過橋,先前遇見過的小畫家們已經找準了地方坐下來,支開畫板畫夕陽。他的目光掃過孩子們還略顯稚嫩的色彩,在一片金色的波紋中也仿佛看見了誰的發絲。
他因自己的聯想怔愣了一瞬。
這時電話響起,周南俞停頓了半晌,按下接聽。他對屏幕上的那一串數字沒有印象,可系統顯示這區號歸屬于意大利。
中年男聲響起,“請問是Nanyu Zhou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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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
“Kingsley Nelo在我們這裏,您願意來局裏一趟嗎?”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感覺很微妙,畢竟對方剛剛還在他的神思邊緣游走過。他說好,然後走到就近的小商店裏,找店主幫他記下了地址。
周南俞花十歐買了一袋甜甜圈,以感謝店主提供的地圖和路線标記。坐船再步行來到那個地址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拎着一袋甜到他無法下口的甜甜圈還有一枝雛菊踏入警局,頂着一路注目禮走進裏邊的辦公室簽字。
他從來沒想過有天會在給人交保證金這件事上變得熟練。
從他走進視線範圍內開始,一雙琥珀般的眼睛就對準了他。他回望過去,思萊那張白皙的臉上果然又添了些青紫。周南俞無聲地嘆了口氣,等着警官放他出去。
于此同時還有幾道目光鎖定了他。周南俞掃了一眼,不難分辨出為首的是誰。健壯的拉丁裔青年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着他。
在對方正要開口說什麽之時,思萊仿佛有感應一般猛地回頭瞪過去,附帶一句惡狠狠的“請你閉嘴”,硬是把調笑或挑釁堵了回去。
他剛剛說,“請”?
Gavin·Moretti着實吓着了。
“走吧。”
一旦回歸自由,思萊抓起他的背包就快步走了出去。
“對不起啊。”
脫離衆人視線之後,思萊停住了腳步,再度道歉。他等了兩個小時等到他,其中四五次都覺得他是不是找不到路,或者後知後覺到麻煩,于是不打算來了。轉而再想,他所青睐的周南俞應該是那種答應要來就一定會抵達的人,結果并不意外,對方甚至比Moretti家的人來得還快。
所以他更加歉疚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讓誰為他輾轉這麽多。他真的獨自生活太久了,惹麻煩不是一天兩天,但他從來都自己解決。更何況現在他想給周南俞的,已經不只是四百歐和一份人情了。
就算知道周南俞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思萊還是鄭重地又說了一遍:
“抱歉,我真沒想到……”
“沒關系。”
周南俞平靜地看着他,沒有不耐煩,沒有抱怨,也沒有追問和遲疑。他只是揚起了手上的袋子,低聲問:
“吃嗎?”
周南俞嘗過思萊喜歡喝的那種橘子汽水,只喝了一口就被留在舌尖的甜味勸退。在買甜甜圈的時候,他就默認思萊大概率可以幫他消化。
于是惱人又粘人的貓并沒有被責怪,還神奇地得到了一袋甜甜圈。
他們所處的地方并不繁華,比威尼斯主城的夜昏暗太多。街邊晚燈下面,周南俞沒有看見,這只受傷的貓瞬間紅了眼眶,露出了一剎那的脆弱。
思萊背過身去,拿出手機快速地按了一串號碼。
“……稍等我一下。”
電話被接通,思萊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是Kingsley Orsini. ”
“在所有系統裏去掉我的擔保人,Nanyu Zhou以及他的聯系方式,有關他的一切記錄都不要留下。”
“我的record不用管,現在就做。”
說完這三句話之後他就挂了電話。沒有翻譯和解釋,周南俞從來都不需要他解釋,所以他直接告訴他結論:
“我讓人挪去了你的信息,我再有什麽事他們不會找到你了。”
周南俞嗯了一聲。
思萊還想說,你到哪兒都是這樣做好人嗎?你不是大明星嗎,真的不怕麻煩?你到底是一根筋的單純還是傻?
可是他沒有再出聲。一是不問就可以當作他有被稍微地區別對待,二是不管人家傻不傻,他就是那個黏上去的麻煩。
回去的這段路變成了他們認識以來最沉默的一段路。坐船登上主島之後,烏雲攢滿,天開始飄雨。兩個人都沒有傘,思萊要還他保證金,所以他順其自然将人又帶回了家。
然後雷聲滾來,雨越下越大。思萊垂着腦袋,內心哭笑不得,甜甜圈太甜了,老天又偏偏在這個時候還在幫他。
周南俞理所應當進來避雨,他在被收拾地煥然一新的客廳裏站了一會兒,把手上的雛菊放在了餐臺上。他沒有可以送花的對象,心底也沒有愛意只剩隐秘的遺憾,他現在在這裏,至少有人與花相稱。
“喏。”思萊從樓上下來,把四百歐裝進信封裏給他,手上還有一把長柄傘。“這場雨好像要下三四天,你拿着用吧,我還有很多傘。”
周南俞接過傘的時候頓了一下。這并不是随随便便一把傘,黑色的傘布格外光滑,在光下看仿若真絲。傘柄極其精致,握把頂端是金色的獅頭,傘環上刻着Pasotti——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手工雨傘品牌。樂于在奢侈品中嘗鮮的楚笑飛以前買過,還問他有沒有朋友在意大利幫忙代購,他有印象。
再看淨會把自己折騰進局子的思萊。他說過以前寧願被關幾天也不會送錢給警局,看來他的确不是付不起這個錢,那款限量版的行李箱和幾百歐的一把傘都能說明他生活富足。可眼下的屋子裏沒有富足的影子,家具很少,收拾整潔後的客廳顯得空曠,除了畫和主人之外見不到任何豐厚的生活痕跡。外邊的城市多浪漫,他多好看,就越凸顯出他單薄。
就和餐臺上的花一樣形單影只。
周南俞沒有窺視別人生活的興趣,但他确實在這一瞬望進琥珀深處。
相似的光疊在一起,就像水落進水中。
“你,不用再抱歉了。”
想了想,周南俞還是開了口。
“我說沒關系就是真的沒關系。”
思萊愣了一下。周南俞又說,“傘,謝了。過兩天還你。”
他轉身要走,思萊望着他留在桌上的花,腦子發熱,越來越熱。
“周南。”他叫住他,“所以我又欠你次人情。”
在周南俞再說沒關系之前,他搶在前面,收起剛才無意識暴露的失落,擡起眼皮,認真地提議:
“我給你畫張畫吧。”
“等你還我傘的時候來拿。”
“好。”
話說到這裏已經可以告別,而周南俞就多看了一眼。淋了雨,思萊的額發垂下來,有紅色液體從他的眉尾邊流下。
他睜着雙漂亮眼睛看他,似乎感覺不到痛,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血。
周南俞啧了一聲。
“……你有醫藥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