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事不過三
按理說周南俞應該早就習慣坐飛機了才對,但果然超過十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還是讓他覺得難熬,特別是在後排小朋友尖聲哭泣的情況下。他記得一兩年前去國外拍畫報的時候,坐在他身邊的人猜測,小孩子會在飛機臨降落前聽見大人聽不見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齊刷刷地一起哭。
少年用笑意安撫他,聲音像是在說童話而不是懸疑故事。
他說你別皺眉啦,會有川字紋的。
那也是架飛往歐洲的午夜航班,不過距今已經飛得太遠了。旅客都走散,海風過境,潮漲潮落,一場盛大的雨在他心中的威尼斯降臨。
周南俞睜開眼睛。
窗外沒有雨,天空是颠倒過來的海,蔚藍一片。感官回籠,日光落在他的臉頰上,照的皮膚微微發燙。他愣了半晌,掀開蓋在身上的薄毯坐起身。
閣樓房間很小,一張寬大的床就是全部的家具。地板上散落着一些書,畫具和幾幅卷起的畫堆在牆角。床對面的牆被當成一張巨大畫紙,大塊大塊的藍色堆積上去,幾筆勾出波浪和月亮。
周南俞看了看這面未完成的深海,朝樓下走去。
狹窄的木樓梯一踩就吱啞作響,安靜的屋子被他的腳步打擾,他不由得将動作放到最輕。下到二樓依舊沒有人,空曠的幾十平米空間被搬空,只留下了畫,大大小小的畫布錯落着,有些蓋着防塵布有些沒有,露出大片絢爛的色彩。周南俞誤闖了這間私人畫庫,未經主人允許他不會深入探尋,但他的目光還是在瞥見熟悉景色的時候停住。
那是他連續兩日都走過的聖馬可廣場,面向海的鏡頭被定格在畫中,落日餘晖下金色的海閃着光,白鴿撲扇着翅膀,一條獨木舟停泊在岸邊。
獨木舟尾端寫着一行小小的英文:
Kingsley. July 2019
周南俞走下一樓。一樓的布置總算像是住人的地方,只不過稍顯雜亂。開放式廚臺上擺着沒吃完的通心粉,喝完的汽水瓶倒在旁邊。蜜棕色的地毯上落着襯衫和牛仔褲,還有滑板,拳擊手套,眼熟的行李箱拆了一半攤在客廳中央。
窗戶大開着,風帶着夏天的熱度和海鹽的味道吹進來,吹幹了調色板上未幹的顏料,吹起了夢中人的發梢。畫作們的主人側躺在沙發上,毯子遮住了臉,一只白皙的手臂伸到外邊。陽光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溫柔的刻痕,光束中有細小的灰塵在做布朗運動。
大概是因為看多了畫,他竟也覺得眼前的場景像是一幅畫。
安逸,明亮,讓人有夢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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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俞深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他無意打擾人睡眠,卻在轉身想離開時又使地板發出聲響。
縮在被子裏的人掙動了一下。
“……周南?”
周南俞的腳步停住。
剛睡醒的人五官都皺在一起,頭發亂糟糟的,寬大的T恤領口滑向一邊。不見精致漂亮,也不見伶牙俐齒,思萊的臉頰上有三道壓紋,整個人都是懵的。
其實他只睡了三個小時,一頓破戒的酒讓周南俞把時差倒了過來,但他還沒有。兩人無言相對,思萊大腦短路,在周南俞吐出一句“抱歉”之後才醒。
“啊……什麽?”
等下,為什麽道歉?思萊努力理解了一下對方的邏輯,明明是他趁人神智不清,出于私心把他帶回了家,兌現自己那句“下次見面你要走進這扇門”。
而周南俞會覺得是自己打擾了他。
真是一板一眼一根筋,思萊掩面,突然開始慶幸。
幸好你是被我帶回家的。
“你,洗漱一下再走吧。”思萊下了沙發開始翻箱倒櫃,“家裏有很多一次性的牙刷,用都用不完。前兩年我呆在中國的時候曾把這裏租出去當民宿給游客,所以……啊,幹淨的毛巾也有。”
周南俞在這樣的提議前發現自己還真的有些偶像包袱。
他對着盥洗室的鏡子,用紙巾擦幹淨臉上的水,撥了撥頭發,撫平襯衫領口,确認一切都完美如常後才再次走出去。可是在他道無用的謝之前,思萊已經變回了精明狡黠的樣子。
“幹嘛繃着一張臉?”
他盯着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笑意。
“害羞啦?大明星。”
周南俞像被戳中死穴一樣頓在原地。
居然會在異國他鄉喝多,并且醉倒在才認識三天的人面前,早上醒來腦子裏也只有模模糊糊的一段夜路——太離譜了。要是讓組合團隊內的人知道,他們一定無一例外會被他吓到心梗,且不說人身財物安全問題,要是睡醒了身邊睡着不認識的女人男人,或者各種誇張的描述附帶照片直接登上內娛頭條,那這就不是一頓爛酒,而是一筆爛賬。
幸好他遇到的是思萊。
警戒蓋過了慶幸,他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說句要走,思萊已經走進了盥洗室,留下了兩聲單純的笑。
榨汁機滴一聲完成作業,廚臺上被簡單收拾過了,煎蛋和生菜夾在面包裏,番茄才切了一半。
拿出來的碟子和杯子都是兩人份。
思萊走出盥洗室時客廳再沒動靜,他已經做好了周南俞“落荒而逃”的心理準備,沒想到等着他的是這樣的奇景:周南俞幫他洗了碟子收拾了餐臺,然後握着水果刀不緊不慢地切着番茄。一小片地方被他收拾整潔變成舞臺,他又變回了最篤定的演出者,一絲不茍,沒有任何破綻。
可他早就窺見了他的裂痕。
周南俞一定想象不到,獨家觀衆欣賞他,首先欣賞的是碎片裏的光。
思萊甩了甩頭發上的水,走過去喝了半杯果汁,“我一直沒空打掃……你是處女座嗎,有潔癖啊?”
“不是。”
“啊,還是中國好啊,叫個保潔一下午搞定,多方便。”
周南俞沒有閑聊的意思,他把番茄夾進三明治裏,将盤子遞給他,“你吃吧,我先走了。”
“哎~那……”
思萊沒動那份珍貴的三明治,而是撐着下巴看他。
“——北河是誰?”
周南俞整個人都怔了一瞬。
再次對視時他的目光已經帶上了攻擊性,思萊被他瞪得一愣,随即無辜地眨了眨眼,指向他放在臺面上的手機。
“剛剛彈出來好幾條娛樂新聞。”
周南俞拿過手機,“他是我的隊友。”
我當然知道他是你的隊友。思萊哦了一聲。他之前在網上搜周南俞,這個名字無數次和他挨在一起,他也順帶一起看了看。他雖然對娛樂圈的事了解不多,但畢竟他的中文是母語水平,稍微看了一圈粉絲發言就差不多能猜到這兩個人在外給人的印象。
或者說幻想。
而這兩個字也像咒語,能讓周南俞瞬間豎起了城牆。
“走了,謝謝。”
這次是堅定的轉身。思萊沒有留他,甚至沒有送他,也沒有再說下一次見面之類的話。他有着獨家視角看他背影,但跟擁有這份英俊相比他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他朝着他的背影揮了揮手。
“Bye~”
“然後呢?你就放他走了?”
“是啊,不然呢?”
“他喝醉了那麽乖,被你帶回家也不反抗,我還以為你會順利開張呢。”
“噗,你說什麽呢!”
“怎麽,不是嗎?多好的機會,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了?還是說……”
Lexi眯起眼睛,一字一頓道:
“你真的動心了?”
思萊坐在高腳椅上晃着腳,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那天晚上就說了他是我的理想型啊。”
“所以,那個人是誰?”
“是他的隊友,也是他的‘緋聞對象’,還是個連真名都查不到的小朋友,挺有意思。”
“說得像是你告訴他了你的真名似的——”
“噓。”
思萊搖了搖頭,伸出食指抵在唇前。
Lexi無奈,“那你就這麽算了?之後沒那麽好運氣,再也碰不到怎麽辦。”
“碰不到就碰不到了吧,如果沒有緣分我也不能強求,但是……”思萊的眼睛裏亮着貓科動物捕食前的光,靜候着的,狡詐的。“事不過三。如果真的還能再見面——”
“我一定追到手。”
說是這麽說,其實思萊心裏也沒底。威尼斯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有可能周南俞真的從這天開始跟他于大街小巷錯過,或者是跑到意大利其他地方去觀光,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白天在外邊畫畫,晚上按時于Renata出勤。學校裏的朋友大多不是威尼斯本地人,他約了幾人出來去游客常去的餐廳打卡,消磨了五天,還真連周南俞的影子都沒看見。
第六天開始,思萊停止了刻意的亂逛。他怕熱,威尼斯的夏天給他的感覺不亞于在中國蒸桑拿,他時差倒得差不多了,于是他開始白天呆在家,晚上出門活動,颠倒成年輕人标準的暑假作息。
可是在家也無聊。思萊的領土意識很重,他杜絕任何狐朋狗友來家裏開趴。在家除了畫畫和打游戲,他甚至閑到開始打掃衛生。他要麽亂得徹底要麽幹淨得徹底,三層樓的打掃花了他兩天,主要是清理各處幹涸的顏料很是費勁。
收起了散亂的畫具,他的屋子其實很空曠。打掃結束他倒在沙發上,靜谧的屋子裏只有窗外傳來的風聲和一點點水流在作響。
還說別人潔癖,其實是他自己潔癖。寧願封閉也不想太吵,寧願一點都得不到也不想要不明不白的一夜情。
明明當時知道可能那一句bye-bye可能是永久,他也不會挽留。
畢竟得到都是一時的,只分長短,沒什麽區別。
只有失去才是永恒的。
對嗎,daddy?
第十日,思萊在家呆到覺得渾身沒勁時終于想起來他還有運動量要補。他精瘦有力的四肢線條在這麽荒廢下去絕對會變得松軟,他想了想,帶着他的拳擊手套出了門。
思萊常去的拳館不在威尼斯主島,坐船過去要半個鐘頭,那裏是本地人的居住區,沒什麽特色,鮮少見到游客。拳館的主人是Renata老板的朋友,也算是熟客。前年父親去世的時候思萊過了一段很乖戾的日子,有近兩個月的世間他幾乎天天悶在拳館裏,從被別人暴揍打到暴揍別人,為他之後遇上Gavin和他的跟班時的一打五奠定了基礎。
再次來到這裏,他并沒有絲毫追憶往昔或宿敵的意思,但沒想到他剛走進去,一聲口哨響起,熟悉的低笑聲随之而來。
他立刻翻了個大白眼瞪回去。
Gavin·Moretti赤着上身,露出從脖子到大臂、胸口大片的哥特圖案,他好像對他的紋身真的很滿意,但那在思萊看來屬實太醜。他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勾起挑釁的笑。
“喲,這是哪家的野貓啊?”
“Gavin,你他媽真的煩人。”
“我跟你打招呼呢,你這就跳起來了?”
“你配嗎?你死了我都不會跳。”
“說來我還沒找你算賬,你跟三號碼頭的小蟲子說什麽了?”
“?他來找你告狀?他媽死了。”
“Baby Sley,你的這張嘴真的比下水道還臭,吸太多前男友的*了?”
“……”
思萊單手拽起T恤拉過頭頂脫下來甩到一邊,戴上他的拳擊手套用牙拉好松緊,翻到拳擊臺上,朝Gavin揚了揚下巴。
“來。”
……
如果威尼斯坊間真的仔細留意過思萊和Gavin的對話,大家會知道所謂牽扯到豪門恩怨的貓狗大戰其實比十歲小孩吵架還無聊。任性無禮,鬧脾氣上頭就動手,誰也不肯退讓一步,有什麽不開心不順利逮到對方正好合理發洩,互為出氣筒,這甚至可以說是奇妙的緣分。
上一次的傷剛好這一次就又差點破相,思萊指着Gavin的鼻子罵,被摁到警局才消停。拳館的老板不在,也難怪不熟悉他的工作人員把他倆當成砸場子的。消停之後的他像一只洩氣的貓,誰也不想理,誰問話都不答,警官詢問姓名還是Gavin樂呵着給他答的。
把他的名字錄入,立刻有資料調出來,思萊打完架累了,垂着腦袋想他在這裏留下的record會不會太多,之後再回中國不會被禁止入境吧。
“好了,兩位,等你們的擔保人來,交了保證金再走。”
這個街區的警官跟他們不熟,也沒興致閑聊,站在鐵窗外丢下一句就走了。思萊過了半晌才猛地反應過來,他揚起臉喚了一句,“我哪有什麽擔保人?”
“系統裏錄入過。”
“哈?”
想起了什麽,他的心砰砰砰跳了起來。
“是誰?”
“Nanyu Zhou. 你都不知道是誰我怎麽知道?”
“……這裏太遠了,不用叫他來了。”
警官先生瞥了他一眼。
“是嗎?我剛剛打過電話了,他說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