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粘人精
思萊抵達三號碼頭的時候,天還沒亮。遠遠望去,威尼斯主島于晨霧中如同只是海平面上的一塊礁石。他給了船夫二十歐讓他在原地等着,然後跳上木板,彎腰緊了緊鞋帶。
昨天跟Gavin的小摩擦算不了什麽,但他睡了一覺起來還是覺得背有點痛。他一邊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落下了太多運動量,一邊往灰色的集裝箱深處走。百米外的煙囪高聳入雲,魚蝦的腥氣順着水泥地上的液體痕跡鋪的到處都是,犬類糞便和敗落的羽毛粘在一起,很難想象這種與美好背道而馳的地方,就在堪稱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之一的威尼斯附近。
廢棄碼頭是幾種人的大本營:流浪漢,偷渡者,還有走私販私的賊。兩年前Lexi丢了塊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手表,思萊把威尼斯盤了個底朝天,最後追到這裏。他還記得同樣惡臭的路面弄髒了他的短靴,他心說之後沒有天大的交情他不會再為任何人來這裏,結果眼下就又“閑來無事故地重游”。
唉。還人情啊還人情。
思萊把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了幾根舊鞋帶。
半個小時後,還在破舊倉庫一角熟睡的男人被十分不友好地喚醒。手機閃光燈刺得他下意識想要擡手遮住眼睛,這一動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三人橫躺着,雙手被反綁,嘴上不住罵罵咧咧。一旁的淺發青年踹了腳旁邊地上的酒瓶子,一臉嫌棄地看着他們。
“你們這酒量也太差了,兩瓶就睡這麽死?”
他嘀嘀咕咕又繞了一圈,“這也太容易了,我還以為多混兩年你們會有什麽長進。”
男人瞪大了眼,混沌的腦海逐漸清醒,他從記憶那頭翻出了這張人臉。不得不說,思萊漂亮得讓酒客難忘,同樣因為太能鬧騰,也讓他們這些盜賊記憶猶新。
“他媽的——怎麽又是你?!”
“我怎麽了?不偷到我頭上我還沒事來找你們敘舊?”
“該死!”
男人瞪了眼旁邊的同夥,換來一句同樣大聲的咒罵和一頓使不上勁的掙紮。思萊順着那道目光鎖定了人,他蹲下去拍了拍看上去最年輕的小賊的臉。
“是你昨天進城的嗎,東西呢?”
“我就想找個錢夾,沒空管你們其他屁事,早說早完事,到底放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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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他的無非是幾句國罵。思萊也不生氣,他輕哼一聲,自己動手開始翻散落在周圍的箱盒布袋。他翻了翻,幹脆把手上髒兮兮的背包倒過來,東西乒哩哐啷撒了一地,一個還未轉手出去的手機正面落地,玻璃屏碎開了道肉眼可見的裂口。
見它的價值又打了個折扣,小賊差點跳起來罵他。
“Fanculo!!”
髒字吐了一串,思萊沒找到目标,耐心慢慢被消耗。在盜賊們第二十次用生殖器詞語造句時,他呼出一口氣,丢掉了手中的東西,猛地扯起領頭人的衣襟又将他狠狠摁在地上。
“高估你了,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誰。”
男人吐了一口吐沫,被他躲開,換來肚子上的一腳,“Kingsley,你他媽的找死是不是!?你他媽小心下次——”
“對……Kingsley.”
“我是Kingsley Orsini. ”
青年的眼睛眯起,琥珀瞳中閃過頂級貓科動物的殘暴,如一頭馬上就要拿人頭下飯的獅子。而那種暴戾只維持了一瞬,他又變回家貓般假意溫順的面孔。
他微笑道,“跟我念一遍,Orsini,記住了嗎?以後見到Orsini要繞着走,也別在Renata附近晃悠,對外國友人好一點……缺錢的時候優先去偷Gavin Moretti和他的跟班,OK?”
他把男人的臉頰拍得啪啪作響,在對方還驚愕于他的名字後面跟着的姓氏時,他已經松開了手,眉眼彎彎,像是真的很認真地在跟他商量。
“那我再問一遍,昨天偷來的錢夾都在哪?”
周南俞來威尼斯的第三日,窗外依舊晴空萬裏,天藍得像是油畫裏的純色背景。好天氣作為這天的開端,似乎預示着美好和順利。
國內不少城市都被連綿的雨籠罩,他看到楚笑飛在朋友圈吐槽說梅雨天潮濕難熬,于是他在撥通視頻的時候就多了一份關心。通話很快被接起,屏幕那頭的女子靠在床前,床頭燈的色澤很暖,仔細聽來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南南。”她柔聲說,“醒這麽早?”
“嗯,時差沒倒過來。巍城也下雨了?”
“是啊,不過天氣預報說下周就會轉晴。”
“這種天氣要注意保暖,別凍着,不然關節又疼。”
“知道啦,孩子。”
周夫人溫和地笑,論氣色和狀态,她已經比去年冬天好了太多。兩人沒說幾句,有人敲門進來給她送煲好的湯。她的笑容更深,對着鏡頭外說了句謝謝。
周南俞默了兩秒。
“那就先這麽說,我去吃早餐。”
“好,多吃點。難得出去走走,好好放松。”
“嗯。”
他匆匆結束了通話,但是在挂斷之前他還是清楚地聽見了母親嘴裏吐出了那個稱呼:
“——小辰。”
周南俞又在大床上躺了一會兒才出門。
推掉專輯簽售,廣告雜志,電影邀約,他如願以償有了一整個月的假期,安頓好母親之後他幾乎是逃難似的飛來歐洲,這才過了兩天他就感到歉疚。
三十天的長假果然還是太奢侈了。
他眯着眼看手機,楚笑飛開小號常年潛伏在飯圈,第一時間給他轉發粉絲動向#失蹤人口周南#。現在全網通緝他,逃避可恥但有用,他在大衆看不見管不了的地方度日,又隐隐升起一種怪異的快意。
當自我封閉成為習慣,五顏六色的情緒剛冒出頭就又被本能地克制。他走進光下,站在橋頭去嗅海水的味道,視線盡頭只剩一片蔚藍。海水表層在烈陽下呈現淺綠,入夜後就是純粹的黑。他喜歡威尼斯就是因為海水,但為什麽喜歡海水他又不得而知。
他可以一只手把五感都攏起,但另一只別人的手卻突然憑空出現。
那只手沒想拯救他,也沒想被他拯救,只是輕輕巧巧,單純地伸到他眼前。
“喏。”
周南俞愣了一下,看向左手邊。
漂亮青年朝他揚起了個皮夾。
聖馬可廣場上的長椅被鴿子和海鳥包圍,日光下白色的羽翼亮到晃眼。隔着墨鏡,坐到他身邊的人明眸皓齒,也好似白到在發光。
那是他昨日被盜的錢夾。現金不在了,但是身份證和銀行卡都還放在原處。他翻開看了眼就合上,再度打量起身邊人的面龐。對方唇邊和額角的破口都已經消腫,周南俞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瞬間由衷地慶幸,這張臉上沒有增添新傷。
“……謝謝。”
“不客氣。”
思萊伸長了腿,往椅背上一靠,過于耀眼的太陽叫他将眉眼都皺在一起。
“好熱啊……你怎麽就坐在這裏曬太陽?”
“你……”
思萊偏着腦袋看他,“我什麽?”
周南俞被問住了。思萊揚起臉大笑,“這麽不喜歡且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你是怎麽當明星的啊?”
不能怪思萊直白,也不奇怪他挖掘到自己的身份,周南俞默了兩秒,坦白道,“不是不喜歡。”
當然也不是喜歡。
思萊已經習慣這種擠牙膏似的對話了,他給自己找樂趣的方式是多撬出十句話都算是勝利。借着對方對自己抱有謝意且不排斥他靠近,他開始大大方方地發問:
“你會在威尼斯呆多久啊?“
“一個月。”
“哇,這麽久,這個地方其實一周就可以走遍了。”
“休假。”
“怪不得你願意浪費時間在這曬太陽。下午有什麽計劃嗎?”
“沒有。”
“你都不好奇我是怎麽找到你的錢包的嗎?”
“……大概能想象到,謝謝。”
“沒錯,是比電影裏的要酷——那你是不是欠我個人情?”
……
周南俞摘掉了墨鏡,眼前的世界鮮明了好幾個度。他再看他,混血兒目光狡黠,如小貓看準了心儀的毛線球就抱着不願放手。他後知後覺巧遇過多等于被粘上,但是他竟也不反感。
他望向那對淺瞳,嗯了一聲。
思萊與他對視了幾秒,眼睫撲扇。
他小聲說,“我好像知道你為什麽能當偶像了。”
容易給人下蠱的家夥分後天練就和天生如此,周南俞明顯屬于後者還不自知。
“你說什麽?”
“我說——那你今天下午陪我轉轉吧,晚上我要工作,到七點為止。”
這完全是毫無負擔的還人情方式,周南俞看着他從長椅上跳起來,再度朝他伸出了手。
那不是實體的掌心,而是一種邀請,一份歡迎,仿佛他身後美麗浪漫的威尼斯正式朝他打開了城門。
天光頓開。
事實與說法相反,說着是陪他,但其實是思萊帶着周南俞去逛了景點,自願成為地陪。周南俞負責給他買冰激淩和橘子汽水,他一路吃一路說,比任何一位導游說得都生動。
他們不需要走很遠,值得一去的地方很多都集中在聖馬可廣場附近。東面是聖馬可教堂,思萊指着尖塔跟他說拜占庭式建築的起源和變遷,看到教堂內外雕刻的鑲嵌畫,他又開始将威尼斯守護者聖馬可的事跡。認真講述的思萊語音清澈,他知道周南俞在認真聽,他追着他的目光開口:
“教堂和博物館都不能拍照,好好用眼睛看。”
于是他們用眼睛看過黃金祭壇,巨人階梯,金碧輝煌的廳室壁畫,看了一圈時間留下的輝煌和腐朽。
來到南臨大運河敞口的小廣場,思萊指着河邊的白色石柱介紹:
“這一根上刻着聖狄奧多,這一根上刻着聖馬可的飛獅,他們都是威尼斯的守護者。這兩根石柱是城門,從前威尼斯的貴賓都從石柱中間進入城市,但是——”
“這裏也曾經是威尼斯執行死刑的地方。”
他們不約而同離聚集的游客隔了幾米遠,周南俞聽思萊小聲嘆道:
“很神奇對不對?”
“權貴和死囚走一樣的道路,死囚的嘆息還能給石橋命名使其聞名于世。明明源于行刑前一刻面對死亡的感嘆,卻衍生出‘如果情侶能在橋下接吻,愛情将會永恒’這樣好笑的傳說。”
思萊忍不住嘀咕:“到底是誰想出來這麽蠢的說法啊。”
講完再一看,周南俞的目光已經從石柱移到了他臉上,神情比以往的冷淡要豐富,或許他能共情,被他的某句話或者這座城的某個碎片戳中,但他最終欲言又止,什麽都沒說。
“別看了,我知道我中文好。”思萊垂下眼睛笑,如此自然而然往下說道,“我是被我爸養大的,所以中文也是母語水平,不奇怪吧。好了,走吧,來都來了。”
思萊帶着周南俞去坐貢多拉。游客有些多,需要排隊,周南俞挂好墨鏡低着頭,還是感覺周圍有視線一直湧過來。而仔細一看,很多人不是在辨認他,而是在看思萊。他倒是大大方方露出臉上的傷口,任汗水滾過青紫,在他的下巴彙聚成一滴晶瑩。
他一邊舔着甜筒一邊拉着白T的領口,“……好熱啊。”
他很怕熱。在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了解更多之前,周南俞的腦子裏蹦出來這樣一則認知。然後緊接着他看着視線中央那淡金色的發絲,鬼使神差地開口問了句:
“你的頭發本來是什麽顏色的?”
思萊咬下甜筒的脆皮,愣了幾秒,沒想到周南俞突然越過那條繃緊的界限,而且是以這樣的問題開始的。
而他這時候又沒有再給他确切的答案了。
他神秘地眨了眨眼。
“你猜。”
踩上窄窄長長的貢多拉,思萊與船夫打了個照面,兩人皆是面露欣喜。互相問好過後,船夫看向一邊坐着的沉默的客人,朝思萊挑眉問了句什麽。思萊笑着否認,回到周南俞身邊介紹道:
“巧了,這是我以前的鄰居。我跟他說不用背誦那些歷史故事了,反正我都說差不多了,OK嗎?”
“當然。”
思萊站在船頭和船夫聊起來,看起來像是有段時間沒見。周南俞把注意力從那一堆聽不懂的意語中抽離開來,細細去看落日餘晖中的建築和水流。
直到看見嘆息橋。
思萊回過頭來說,“你看。”
“Ponte dei Sospiri. 密封式的拱橋,只有兩個小窗子可以看見外邊。這邊就是道奇宮,橋連接了法院和監獄。然後……”
思萊沒有展開描述那個他覺得很蠢的愛情傳說,如果加上細節,天長地久的永恒愛情,被日落時在嘆息橋下貢多拉上的親吻鎖定。此時正好一切條件都符合,前後游船皆有戀人親吻,而這條船上缺少戀人。
他轉而笑笑,“沒然後了。”
船夫看看思萊又看看周南俞,好奇着又問了一遍:
“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嗎?”
明确收到了疑問,周南俞也望向思萊,等一個翻譯——若有必要。
思萊“啊……”了一聲。
“他說——看你那麽冷淡,一定是我纏着你到處玩。”
黃昏使他們的輪廓變得柔和,他的發梢和笑容都軟。他撥了撥額發,眼裏倒是沒有任何反省之意。
“那你覺得呢,是我太粘人了嗎?”
周南俞頓了頓。
完美雕塑因落日而帶上溫度,金色的夕陽印在盛滿深海的瞳中,變成一片閃着光的濃彩。他似乎認真想了一下,結合切身體驗,實際感覺,答案很短,但并不是敷衍。
他說:“不會。”
他們從嘆息橋下穿過,思萊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他轉頭就對他的船夫友人宣告:
“真不是我男朋友,但就在剛才,我決定發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