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野貓
“我可以和你合張影嗎?”
思萊聞聲回過頭,兩位亞洲女孩握着手機,正期待地望着他。他這才注意到身後的目光,有對他的畫的贊賞,也有對他本人的贊賞。
“Okay.”
他放下畫筆,兩個姑娘捋了捋頭發把三人的臉框進鏡頭。畫布上的藍與遠處的海天相接,獨木舟露了一個角。
“你畫得真好看,我可以買下它嗎?”
“抱歉,非賣品。”
姑娘們表示遺憾,他朝她們展顏一笑,“這幅不行,以後有機會碰見我的話,我送給你們別的畫。”
“那太好了……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思萊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下次見面再告訴你。”
幾句話就把小姑娘哄的臉紅心跳,思萊一邊無奈一邊覺得無趣。無奈是他可能又不小心證明了“意大利的男人都很浪漫”這個僞命題,無趣是因為旁人大多都還是喜歡表象的美麗。他就不一樣了,他喜歡Renata老舊的閣樓,喜歡完美軀殼背後的缺失。昨晚陰差陽錯邂逅的家夥就很符合他胃口,可惜他在這重逢幾率最高的地方呆到晚上,也沒能與他再見。
思萊在獨木舟的尾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收起了顏料和畫筆。和聖馬可廣場上其他街頭藝人不同,他沒有可供投幣的琴盒或帽子,沒有面向觀衆的演出,向着海岸邊的鴿群撒了把面包屑就算是謝幕了。
——無聊無聊無聊。
思萊背着畫架回家,今晚Renata沒有排他的班,他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可做。他想着回去打兩把游戲再煮通心粉,結果沒走多久就撞了牆。
“牆”寸頭花脖,站在思萊回家的必經之路上朝他吹起了口哨。
“喲~這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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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vin.”
思萊對待游客的和善表情已經不見一點兒蹤影,他挑起眼皮看着面前的人,似笑非笑道,“你知不知道中國有句話叫——”
“好狗不擋道。你已經說過太多遍了,Sley,你那麽喜歡中國為什麽還要回來?”
“你管我回哪,滾一邊去。”
“還是說……”
比思萊還高的拉丁青年以健碩的胸膛壓向他,深邃的眼窩裏滿是挑釁的笑。
“混血雜種只适合背着破畫板流浪。”
“你哪裏都不屬于,嗯?沒媽的小野貓。”
聞言思萊頓了一秒,随即将笑容拉得更大了。
他手上的畫架哐啷啷掉到了地上。
周南俞本以為行李箱拿錯只是這趟旅行開端的一個小插曲,本質原因還是他發燒了敏銳度降低,跟運氣成分無關,誰能想到這麽快他的下一次倒黴就來了,威尼斯第二夜,他的目的地是警察局。
餐館鄰座的女子把他送到這裏,好心給他比劃了半天,大意無非是旅游勝地也是小偷肆意的勝地,一定要留意個人財物。她不由得多看了這位獨行旅客幾眼,一個人去吃飯,錢夾就放褲子口袋,邊看風景邊發呆,不偷他的偷誰的。
英俊青年眉頭緊皺,冷淡的眉眼間透着些許迷茫。他飛過五湖四海去過各種地方,還真沒警局夜游過。他向她道了謝,站在警局門口打了幾個電話給銀行,被偷的錢夾裏除了信用卡之外還有身份證和一些零錢,還好他在箱子裏留了一千歐元現金,不至于真的走投無路。
巡警進出看他一人伫在那裏,忍不住問了句,“你需要什麽幫助嗎?”
周南俞開始了他的警局夜間游。
“電話寫在這裏,還有住址。”
周南俞坐在接待失竊挂失的窗口填表。玻璃那頭的警官圈了幾項必填信息給他,眼皮都沒擡,明顯對此見怪不怪了,問他情況的口吻很有象征性走個流程的感覺。雖然他也覺得能找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填了表。
認真是習慣,是無奈,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就權當人生新體驗。
誰能想到新體驗接下來還會源源不絕。
周南俞這副沉默嚴謹的樣子落在另一人眼中,變成了琥珀裏的高光,笑意從咳過血絲的喉嚨裏瀉出出來,化作一句低喃。
“周南。”
筆尖一頓,周南俞擡起頭看向旁邊過道。四個衣衫不整,臉上有着新鮮創口的年輕人被一前一後兩名警員押送着往裏走,其中一人的淺色頭發和白皙膚色在其他深棕色系的人中顯得尤其顯眼。而兩道視線沒來得及相交就被阻斷,一名警員朝着窗口的同事招呼:
“又是他們。”
周南俞填好單子,提供了錢夾的照片,拿了張印着警局聯絡方式的小卡片,到此他就被告知可以離開了。
但他鬼使神差地坐住沒動。
“剛剛那幾個人。”
“什麽?”
“他們怎麽了?”
窗口的警官嗤笑了一聲,“街頭鬥毆,常客了。”
周南俞當然不知道威尼斯地頭蛇和小野貓的故事,沒意識這樣追問下去已經嚴重偏離了他以往的行事作風。他應該……沒有認錯人,畢竟他在黃昏的廣場上看過好久他的背影。
他在瞥見那人的耳尖和發梢時想起,對方那句“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真是沒錯。傍晚他沒有打招呼就離開,結果轉了一圈還能在警局這種地方碰見。
對方安安靜靜投入到作畫中的模樣和風景一樣可供遠觀,但是打架進局子這類龇牙咧嘴的模樣更生動,讓他想起了昨晚那段有驚無險的夜路。
路的盡頭,小野貓于無形中拽住了他的褲腳,只用一句若有似無的呼喚就讓他回頭。
“需要拘留嗎?”
“24小時,或者交保證金,怎麽?”
“如果是Kingsley Nelo……”
周南俞頓了頓,又問:
“保證金要多少錢?”
作為意大利皮艇大亨Moretti家族的兒子,GavinMoretti在威尼斯橫着走了很多年。他為人乖張但不野蠻,不羁又有分寸,大事上有一套清晰的賬本,小事也沒人管的着他。他鐘愛德國黑啤和紋身藝術,除了生意和興趣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家養的那只黑色波斯,還有,Kingsley Nelo。
沒人說得清Gavin和思萊的恩怨到底是從什麽事開始的,廣為流傳的版本是Gavin的上一任未婚妻跟思萊有段暧昧故事。雖然思萊本人否認了,但是男女老少通吃的他上去真有拐走名門千金的嫌疑。不然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一碰上思萊,Gavin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獵犬,非要跳起來朝他狂吠。
思萊盤腿坐在鐵欄後,以一種類似東方打坐的姿勢閉目養神。為了避免貓狗大戰在警局上演,Gavin和他的兩個跟班被關在了隔壁。反正很快就會有人來交保證金帶他們離開,思萊連再給那人一個眼神都嫌多。
可是就算肢體沖突被阻攔,一面石牆也阻攔不了言語對噴。
“Baby Sley一個人在這過夜可別吓尿了褲子。”
“你個*子養的小心回家未婚妻又跑了你沒地方用腎。”
“我去你媽的?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死猴子閉嘴吧,我不跟廢物說話。”
“Bastardo!”
“Nerds!!”
“夠了!!!”
被吵得太陽穴直跳的警官拿警棍狠狠地敲了下鐵欄,咣一聲,思萊被震得縮了縮脖子。
“好了,快滾吧。”警官打開了鐵門,“今天也感謝先生們的四百歐。”
思萊和隔壁的Gavin聞言都愣了一下。
“哈?”
“搞錯了吧?”
“Moretti在這呢!”
“你知道我是寧願呆到明天也不會把錢花在保證金上的,先生。”思萊仰着頭,一臉無辜,“隔壁那個人傻錢多的蠢貨就不一樣了。”
“你他媽——”
“Kingsley Nelo.” 警官再一次叫了他的全名,無奈道,“是你,快出來。”
思萊一臉狐疑地走出了鐵門,拿回他的一堆繪畫工具,走下樓梯的時候他猜測保他出來的人是Lexi或者是Renata的哪位夥伴,但事實都不是。
事實是他心底的那一點點點點妄想居然真的照進現實。
周南俞等在警局門口,見他出來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當是打過招呼。思萊望着他的臉整個人卡頓了兩秒,不是因為切換語言系統所需的緩沖,也不是吹到海風他嘴角的傷口終于火辣辣的疼,或許是因為他百無聊賴太久,眼下這一點欣喜就足夠他波動。
在他想出措辭之前,周南俞先一步邁開步子。
“走吧。”
這回比前夜要早一些,沿路的酒館飯店還很熱鬧,思萊從一路櫥窗玻璃中确認了自己姑且沒有破相。他瞥着周南俞沉默的側臉,越看越順眼。得益于再見面的地方太特別,他可以理所應當地關心道:“你怎麽會去警局?”
顯然這不是對方樂于提起的事。周南俞冷淡地概括:“遇上小偷了。”
“什麽被偷了?錢包?手機?”
“錢包。”
“唉~那你哪來的錢保我出來?”
周南俞沒有再回答。
思萊笑了,“這邊走吧,我還你。”
四百歐對于周南俞來說不算什麽。他抱着一種還對方昨晚好意的心态,不厭其煩地回了趟酒店拿現金,然後再給他交了保證金。等對方說要還,他又後知後覺到麻煩。
“不用了。”他如此回絕。
但思萊又不樂意了。
“不用了?”思萊拉住人的胳膊,力道不容反駁,“雖然你錢多,但我欠別人什麽會很難受,勞駕多走幾步,好人做到底?”
兩人在分叉路口停住腳步。
到底是剛剛打過架,思萊的話裏還藏着火氣,一點就燃。周南俞想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覺得麻煩,但他也懶得解釋,便點了頭說好。
他也不懂怎麽安撫一只炸毛的貓。
思萊的嘴角破了,張嘴會痛,一痛就生氣,氣Gavin那個畜生就喜歡對着他如花似玉的臉動手。他拿手背蹭了蹭腫脹的額角,沒走多遠又反省起自己剛剛是不是借題發揮,對身邊的大明星太兇。
可是大明星絲毫沒有不悅的樣子,那張臉還是冷淡如一。他确實英俊,像是自走雕像,作為藝術生的思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很快腦子裏就有了構圖。
這次不是憑空想象的獨木舟了,而是周南俞本人。
只是他還沒有想好背景是什麽,能與他相稱。
周南俞是習慣被注視的人。他大大方方任思萊注視,一路走到了對方的家門口。不算陌生的小樓,再看一遍,他能記住它的輪廓和大概方位了。
“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不用了。”
答案在思萊意料之中,他哼哧哼哧背着他的繪畫工具踩上樓梯,快步回去快步出來,手上多了一摞現金和一張便簽。
“給你零錢比較實用。吃飯小費不用給太多,開給游客的商店大多黑心,沒特別需要的話別去了。水上的士的司機會裝作聽不懂英語然後故意帶你繞路,你最好在地圖上标好位置給他看,或者直接找個當地向導陪游。這是我認識的幾個陪游的聯系方式,他們靠得住,報我的名字……呃,應該也打不了折。”
思萊交代完這一長串,周南俞頓了頓,接過了錢,沒數就收進褲子口袋。
見狀思萊簡直又忍不住說,“我說你啊……小心別再被偷了,如果走路上突然有人撞你那八成是賊。”
都是成年人了,被當成小孩子一樣叮囑多了肯定容易反感。但是對于周南俞這種第一天不知道自己發燒第二天錢包被盜的家夥,思萊難免默認他是離開了管家和經紀人就變成生活三級殘廢的大少爺,不知人間疾苦世道險惡。
而這時候的周南俞卻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樣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思萊看,看到後者覺得亂鬥中耳根被人揪過的地方又開始發燙。
半晌後這人才輕緩地感嘆了一句:
“你中文說得真的很好。”
噗。
思萊笑出了聲。
他是真的被周南俞一本正經說出這句話的模樣逗笑了,還越想越好笑,但是一笑他肩膀拉扯又覺得痛。
雖然笑容因為痛而扭曲,但是他彎成月牙的眼睛也将這份快樂完整地傳達給了面前的人。
周南俞是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不知道他在對方心裏的形象又多了幾個形容詞——
一個不善言談的,無趣但很善良的,獨木舟。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思萊又說了一遍這句話。他拉開門再回頭,語氣比上次還篤定。
“很快……所以,下次見面,你要走進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