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獨木舟
對于眼前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南俞沒有什麽方向感,只能跟着眼前的人往夜色深處走。地表也浮着層潮氣,街邊晚燈照得路面發亮,一圈一圈的光暈盡頭就是流動的水。水把樓分開,建築物底部都有着長年被水泡過的痕跡,青苔長在木樁避光那面,細小的葉子随着水流無聲搖擺。
他跟着他,一步,一步,視線垂着,視線漫無目的地鎖在那一對細瘦的腳踝上,直到對方停在某圈光暈中央,清脆的金屬在他手上碰撞了幾下,鐵門吱啞一聲拉開,他偏過頭看他,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
周南。
周——南。
“周南!”
周南俞猛地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青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神游到哪裏去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又轉而理解道,“飛長途是挺累的。”
周南俞低聲嗯了一下,把手邊的箱子往前推,輪子滾了滾,行李箱靠上鐵門。
“我在這裏等,麻煩了。”
話都這麽說了,自然是不想有任何“進去坐坐”的可能性。青年握住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沒有立刻挪動步子,而是歪了歪腦袋看他。混血兒的長相總是韻味十足,周南俞眼前這張臉乍一看有歐洲血統的深邃輪廓,但近距離對視能發現,他整張臉其實很小巧,雙眼皮尾部有一道上翹的弧度,鼻梁下邊是薄唇,唇尾有一顆黑痣。他嘴唇一抿眼睛一眯,讓人莫名想到了東方的黑貓。
貓這種生物周南俞養過,可是養不太熟。他們一會兒粘人一會兒冷漠,毛發再軟也有尖銳的爪,剪了再長,用力抓一下定出血痕。周南俞長年累月形成的保守脾性讓他潛意識抗拒這種生物,以及類似的人。直覺準不準那都是第一印象的事,青年撥了撥細碎的額發,湊近了看他,語調輕緩,尾音拉長:
“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這如果是句單純的搭讪也太過庸俗,但思萊是真的覺得周南面熟。不過他肯定是在對方口中聽不到什麽答案了,一個鐘頭不到的相處足以讓他得出結論,跟這哥說什麽都是自讨沒趣。
“……那你等我一下。”
思萊把行李箱拉過鐵門走回家,門打開就是周南的行李箱。他從機場回來箱子随便一丢就去了Renata,壓根沒發現拿錯了。看周南茫然地拖着個箱子站在酒館門口,他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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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南的箱子的确比他的新,沒有邊角的劃痕,沒有Renata的貼紙,只能說他們從未想過會拿錯是因為撞箱幾率确實小。
但是這不就撞上了嗎?
“用東方的話來說,這叫緣分吧。”思萊把箱子還給周南,朝他自我介紹道,“我的中文名是王思萊,叫我思萊或者是Sley就可以了。這三個字是根據Kingsley翻譯過來的,但我父親正好就姓王,很巧吧?”
周南接過箱子,對方口中吐出的流利中文讓他感到親切,可他還是沒有什麽想說,只道了一句,“嗯。謝謝。”
“你知道怎麽回去嗎?”思萊瞟了眼周南手機地圖上的酒店,毫不意外看到一個昂貴招牌,“啊,不是很遠,我送你回去吧。”
周南俞張口就要謝絕,像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思萊也可以張口就來:
“這裏晚上挺容易迷路的,就算有地圖導航也可能走錯。而——且,這個點遇到搶劫的幾率高,流浪漢和酒鬼出來晃悠也沒有人管。”
從周南冰封不動的表情上窺察到厭惡和倦怠,思萊把自己說笑了。
“走吧,大少爺,我送你。”
像那句“走吧帥哥跟我回家”一樣,周南俞猶豫了幾秒,沒有說好,也沒有說拒絕,只是拖着箱子就走。他腳步不快不慢,雖然困倦但背也挺得筆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個子高人也好看,他拉着個潮牌行李箱就像是在走T臺拍海報,風度翩翩,是富養出來的氣質。
思萊跟上去,給這塊冰山貼了個富二代的标簽。他走在他身側,沒了找話題閑聊的興致,只能踩他的影子,聽風和水的聲音。
誰能想到從初次見面這晚開始,他就學着陪伴他獨處。
周南俞看了眼時間,這麽一折騰已經快淩晨兩點了,無論生物鐘定格在哪國的時間裏他都迫切地需要睡眠。本以為可能會有些聒噪的人一路陪自己走來卻意外地安靜,他拿餘光瞥他,發現對方也在揉眼睛,小指尾端的銀戒一閃而過。
“就到這裏就可以了。”周南俞在路燈下站住,“真的謝謝你。”
而思萊擡起眼後,視線卻越過他投向不遠處的街角。老舊的小酒館門口,兩個喝得面頰通紅的男人朝他們看過來,其中一個說了什麽,另一個人跟着捧腹大笑。思萊啧了一聲,周南俞也回過頭,見那兩人竟拎着酒瓶朝他們走來,邊走邊招呼着他聽不懂的語句。
思萊拽着他就走。
見他們不予理睬,對方的語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像是從哄笑變成謾罵了。周南俞是不會理會酒鬼的,然而威尼斯可以步行的路大多都窄,避免不了兩步就到面前。他皺着眉退後避開那充滿酒精味的吐息,可沒等醉漢靠過來,身邊人突然從嗓子裏爆發出清亮的罵聲。
“Fatti i cazzi tuoi!!”
“Vai a cagare!”
——同樣,周南俞聽不懂,但他第一反應就是這是在罵人,且一定罵得很兇。
明明好好說話會是清澈好聽的聲音,思萊扯着嗓子吼過去的模樣就跟一切美好的形容不沾邊了。亞麻金發的年輕人冷笑了聲,吧啦吧啦瘋狂輸出了一陣,周南俞都給他噴愣住了,困倦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他泛着水色的唇,還有那顆躍動的黑痣。
他真的好白,路燈下面光落在他臉頰上,白到發光。如果說他現在像是個小痞子,他大概會是威尼斯最好看最幹淨的小痞子。以往他估計也是這樣,罵人聲音又大又不講道理,欺軟怕硬的都被他罵走,真跟他杠上的就約橋頭打一架。不然他為什麽額角有點青紫痕跡,在光下暴露無遺。
酒鬼悻悻地朝反方向走了,難免還是在罵罵咧咧,周南俞有種思萊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朝他們扔鞋子的奇妙錯覺,在那種畫面真的發生之前,他拉了一下他。
“好了,走吧。”
手掌貼住小臂,親密過一秒再分離。
思萊真的噤了聲。
他轉向他,眨了眨眼睛,倏地擡手探上他的額頭。周南俞茫然地看着他,言語和目光都遲緩,只見眼前人無奈地嘆氣: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發燒?”
他确實不知道。周南俞想要躲閃的時候思萊的手已經放了下來,拽過他的箱子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服了你了。”
聚光燈下的那個AB5的隊長周南,從前常常因為趕通告趕演唱會一天二十個小時運作,感到累是再正常不過的體驗,而夏歇期他無事可做時反而覺得不适應,此時站在異國的酒店大堂,他默默看着熱心的“有緣人”在跟前臺溝通,他猜測對方是在幫他要退燒藥,他想說這種程度我自己來也可以的,但是思萊随後看向他的目光分明寫着:這麽大人了不知道照顧自己身體不是作就是傻。
叫停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拽過成為一切起因的行李箱,走到電梯間的入口處,等着思萊把前臺小姐聊的眉開眼笑再三承諾會照顧好這位客人之後,來到他面前說告別。
周南俞不擅長與陌生人打交道。但他好歹是頗有成就的藝人,演繹課沒白上。他朝思萊點了點頭,揚起一抹禮貌的淡笑,“謝謝,占用你時間了。”
看到他笑,思萊反而面露嫌棄,就差沒把“別這麽假啊”寫在臉上。
“你這人除了謝謝以外不會說別的了嗎?”
周南俞想了想,“我……叫,周南俞,全名。”
思萊的眼睛亮了亮,“哈,我知道,看到你行李箱标牌了,哪幾個字?”
“南北的南,俞是……痊愈的愈,沒有心。”
思萊盯着他,嘴上在笑,看起來有被他的名字取悅,周南俞并不知道只是得到一個名字為什麽會開心,他見他好像還有話要說于是便站在原地等,等到下一個問題:
“‘俞’是什麽意思?”
周南俞被問住了。
他還真的不知道俞是什麽意思。這幾年已經很少有人叫他這個名字了,關系最好的朋友都叫他的藝名周南,再多關于他本人的內核都随着名字被藏起來,連他自己都不敢碰。
見他又愣住,思萊擺了擺手,“算了,不為難病號了,拜拜。”
他退後兩步,周南俞在這晚最後看見的就是他眼尾狡黠的笑意。他說: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所以,“俞”到底是什麽意思?
思萊沒有再回Renata,往後酒館裏的閑話中又要加上他和亞洲帥哥一夜春宵的閑話,想來他也覺得好笑,對方長了一副英俊皮相,可惜又冷又木。
他在威尼斯生活好幾年了,見多了海,泡過太陽底下被曬得發燙的水。但周南俞心裏的海一望無際,捂不熱的水呈現憂郁的深藍,溫度再低些就凝成冰山。
可是他還是覺得跟這山海有緣,或許是因為面熟,或許是因為好奇,他把周南俞三個字輸進了搜索欄。網頁頓了半秒,然後加載出鋪天蓋地的新聞和圖屏。畫面上的周南俞還是這副冰冷的樣子,但是妝容服飾和光線襯得他如同完美的雕像,供人欣賞拍照,供人喜愛幻想。
“哇塞。”
這家夥居然是當紅偶像男團的隊長,這樣會覺得面熟也理所應當。他每年夏天都會去一次中國,大街小巷裏廣告牌上的對方應該同他擦肩而過了許多次。周南——他默念着這個藝名,又回到了那個問題——周南俞?
他搜了搜“俞”,看到這樣一則釋義:
俞,獨木舟,見《說文》:“俞,空中木為舟也。從亼,從舟,從巜。巜,水也。”
周南俞一覺睡醒之後已經是第二日傍晚了,他拉開窗簾看到夕陽,将窗戶打開讓自然風吹進房間。海水的味道迎面撲來,他終于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睡前吃的酒店提供的退燒藥十分管用,他出汗并且退熱了,沖個澡出來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只有空腹感在作惡。
對着鏡子理好襯衣的領口,周南俞走出了酒店。他的旅行其實沒有什麽詳細計劃可言,走到哪裏算哪裏。卸下偶像包袱的人随意到不行,他在街角買了個熱狗墊肚子,然後便朝着太陽西沉的方向走。
旅游勝地的外殼并不都華美,威尼斯的建築多是老舊殘破,而油漆脫落的外牆在落日餘晖中顯得柔和,比精致的東西所帶來的銳意讓他更加青睐。他走過拱形的門廊,門廊頂端有金色的壁畫,長廊一側全是商鋪,人群之外就是白鴿。
他踏上了一片很低的陸地,擡眼一望就是海。成群的鴿子撲閃着翅膀,比攢動的人頭都多,而它們的确才是這裏的主角。白色羽毛間隙裏是刺眼的海面,漂亮女子的長裙擺動,裙擺下有一只貓叼着游客投喂鴿子的面包,飛速地從他腳邊跑過。
長胡子老爺爺的風琴聲裏,周南俞的視線轉到了一小圈游客圍着的地方。青年亞麻色的發絲被海風吹起,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色的繭。他背對着他,左手拿着畫筆,右手端着調色板,面前畫架上擺着一幅快要完成的畫。
畫裏也有他人眼中的海和天,可是海面上沒有載着游客的巴士,只有一條獨木舟。獨木舟僅存在于他眼中,而他被定格在游客的鏡頭裏,變成琥珀裏永恒的藝術。
昨晚太過渾渾噩噩,記憶變得像無限逼近不真實的夢境,眼前的場景因為太浪漫美麗,竟也仿若夢境。
周南俞遠遠地盯着那個背影,連同風景一起看,沒有想移開視線。
轉了一圈的貓又回到他腳邊,喵地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