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在山南,一在海北
六月半,天氣悶熱,大雨之兆。
楊青青身子不爽,近來咳嗽越來越厲害,有時一咳一夜不能合眼,元懿昭為了照顧她,将床也搬入她宮中。
一在西,一在東。
始終恪守君子之禮。
楊青青依舊鋪開畫紙,繼續作畫,許久沒見的金渝忙不疊跑到她宮裏,神色沉重,支支吾吾的說道:“綿綿病重,你還是回去看一眼吧!”
綿綿是她與元啓銘的女兒。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是元啓銘起的。
楊青青踉跄起身,慌道:“你說什麽?!”
“綿綿發了兩天兩夜高燒,太醫說她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是什麽意思?她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麽就快不行了?!”楊青青邊問邊往外跑。
金渝拉着她到了宮門,門口侍衛見到楊青青說陛下早叮囑過不許她出宮。
金渝喝道:“大膽!敢攔本官的去路!”
那些侍衛齊刷刷朝他跪下,道:“不是小的不放行,是陛下剛剛叮囑過金大人可以走,但身邊這位不能出去!”
楊青青當機立斷,道:“你與綠衣先去睿王府看着點,我去找陛下!”見他猶豫,氣的把他推出宮門,“快去啊!”
楊青青折返回宮,元懿昭正坐廊下看她畫的畫。
不待她說話,元懿昭便道:“畫得挺像。”
楊青青無奈跪在院中,哭道:“請陛下許我出宮!”
元懿昭道:“朕說過,不許你跪朕。”
楊青青知道時間耽誤不得,咬牙站起,徑直走到他身邊,稍稍低頭吻住那兩片薄唇。
元懿昭捧着她的臉,忘情的投入到這場戰鬥中,手下繪着人像的宣紙被揉皺,看不出原本面目。
元懿昭把她打橫抱起,輕輕放在榻上,伏在她身上,低低的說道:“你本該就是朕的。”
手就要解開衣帶,楊青青卻哭的傷心,道:“求你讓我出宮,見他一面,只一面就好,我會回來的。”
摸上衣帶的手停了下來,元懿昭翻身下床,整理淩亂衣衫,“等你回來再說!”
楊青青立馬往外跑,就連頭上那根簪子滑了下來也不知。
行至一半,大雨驟至,将她從頭到腳澆透,整整淋了半個時辰的雨才到睿王府,朝着雲松院奔去。
剛走到雲松院大門,就聽到裏面兵荒馬亂,叫聲怒罵聲隔着厚厚的雨簾聽的一清二楚。她不知怎麽的,突然有些害怕,但還是踩着地上沒過腳面的積水,踏上青石臺階,推開陳舊木門,迎面撲來一陣藥香。
金渝、綠衣急的原地打轉,太醫跪在榻前斟酌藥量,乳母送來冰水浸過的手帕,元啓銘接過帕子敷在綿綿滾燙的額上。
有人見到楊青青回來,立馬沉默着讓出路,楊青青走到元啓銘身後,望着他懷中燒的渾身通紅的女兒,沙啞道:“我抱抱她。”
元啓銘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她,見她花發散開,唇色蒼白,雨水順着發梢裙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整個人狼狽而憔悴,心驀地一痛,落淚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綠衣把她拉到另一個房間,換上幹衣裳才出來,濡濕的頭發牢牢粘在後背,卻并不妨礙抱孩子。
楊青青抱着綿綿席地而坐,才六個月大的娃娃渾身像是被火燒似的,她一面用涼帕擦拭身上,一面道:“好好的,怎麽燒起來了?”
楊青青頭一次抱孩子,手上難免生疏,元啓銘坐她旁邊幫她調整姿勢,難掩愧疚:“前幾日有賊闖入府中,應該是吓着了。”
“賊?是黎朝遺民?”
她忽然有些生氣,發火道:“你怎麽做的一家之主,綿綿的爹爹?!”
旁邊沉默的陳勢道:“那夜來的人很多,目标明确,直奔雲松院,平時都是一波,沒想到那天他們竟使了調虎離山之計,在下被他們引着去了別的地方,幸而殿下及時返回,血戰到底,受了極重內傷才勉強守住院子。”
楊青青眼眶酸疼,望着懷中小兒,自責不已。
她當初生下孩子便一走了之,有什麽理由去責怪這個仿佛到了耄耋之年的男人呢?
雨大了,雨小了,雨停了,天晴了,過去兩個晝夜,綿綿的燒才退了。
楊青青就那麽抱着綿綿,似是要把過去六個月的全都補回來,誰都不讓靠近,就連元啓銘都不行。
眼中的淚已經流幹了,想哭也哭不出,她抱着綿綿的手從發抖到木然,不知疼不知累的曲着雙臂。
她想上一輩子肯定做了許多缺德事,才會報應不爽連累無辜。
她偷偷看了一眼陪她枯坐兩天兩夜的男人,什麽時候白發這麽多了?當年他可是與山寇流匪斡旋三年而不知疲累的睿王啊,怎麽如今形容枯槁,瘦削脫形了?
楊青青動了動嘴唇,嗓子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把熟睡的綿綿放入他懷,想安慰一下這個一生不得志的男人。
元啓銘見她如此,心中大悅,一掃喪氣,道:“我去給你做飯去!”
楊青青蹒跚起身,望着院中快要枯死的松樹,輕輕點頭。
元啓銘拉着綠衣到廚房忙上忙下,楊青青叫起燒火的綠衣,自己蹲下往裏填着柴火。
鍋下火焰熊熊,鍋中熱氣騰騰。
鍋下不需要添柴時,楊青青便側眼望着挽袖和面的元啓銘,望着望着便會咳嗽起來,突然喉嚨一陣腥甜,絲絲猩紅溢出嘴角,被她随手揩去,所幸衣袖鮮紅,落在上面就如不小心沾染的水漬。
楊青青看他有條不紊的忙着所有,便打趣道:“行啊,現在變成貨真價實的夥夫了。如果我沒記錯,你們書上應該有君子遠庖廚這一句,我看你殺雞宰鵝挺高興的嘛。”
半年來再一次聽見她同自己說話,元啓銘喉頭哽了一會,假裝拭去眼底汗水,才道:“活三十幾年活明白了,君子誰愛當誰當,我不稀罕!”
楊青青神情突然凝重,直直望着他,“元啓銘,我活着的時候不許你想別的女人,待我死了,三妻四妾随你心意,只有一條,別委屈了綿綿。”
元啓銘拿鍋鏟翻着鍋中炖的雞肉,蒸汽迷了眼睛,“你老是這樣,霸道不講情理。”
楊青青會心一笑,繼續厚顏無恥道:“我有時候覺得老天爺欠我很多,親人盡散使我像根浮萍無依無靠;偶爾也會覺得是我虧欠老天爺甚多,于迷茫大霧中得遇孤舟,雖有風雪摧之,總歸陪了我幾年。”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元啓銘,這頓飯吃罷了,你我也該散了。”
元啓銘蓋上鍋蓋,幾年如一日的望着她,“我說過,你這輩子做了我元啓銘的媳婦,永生永世都是。如果你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你。”
楊青青咯咯笑起來,眼中有些小得意。
兩人默契的把這頓飯時間拉的很長,長到太陽落山她們還吃着午飯,長到第二天清晨太陽又升起來時還相對而坐。
楊青青擱下筷子,擦着嘴角油漬,誇贊道:“最近手藝飛漲啊!”
“只要你喜歡,我就一直做給你吃,只做給你吃。”
楊青青把綿綿抱過來,屏退所有人,兩人才像一對尋常夫妻逗弄孩子,說着笑話。
元啓銘撇起嘴角,說:“這孩子像極了你,都說女肖父,依我看,都是騙人的!”
楊青青說:“幸虧像了我,要是像你将來肯定嫁不出去的!”
“楊青青,有你這麽說夫君的嗎?”
楊青青說:“從前沒有,但自我楊青青開始便有了!”
“好綿綿,将來開口說話一定要先喊爹爹啊!”
一貫喜好頂嘴的楊青青這回默了。
元啓銘趕忙道:“先喊娘親也行,只是不許學你娘親欺負爹爹。”
楊青青看了會綿綿,便覺天地漸漸暗了下來,遂拉着元啓銘走到花園中。
那些為她親手栽的六月雪被一場暴雨摧殘的只剩濃綠的葉子,不見了雪白的花朵。
元啓銘坐在長椅上,楊青青仰躺他懷中。
楊青青偎在元啓銘懷裏,看不出任何即将離別的痛苦,只淡淡說道:“你知道金魚怎麽說我嗎?”
元啓銘一手捧着她的頭,一手搭在她身上,誠實的搖了搖頭。
楊青青停了一會,然後以一種玩笑口吻說道:“說我天性涼薄,寡情薄義。小時在荷塘邊見過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男孩,送了我一串水晶珠,剛收到禮物的時候自然很高興,可沒過兩天那串水晶珠就被我不知擱在什麽地方了,我也沒找過。大抵從小到大我都這樣,沒有忘不了的人,那個男孩如此,生我的爸爸媽媽更是如此。”
話語戛然而止,元啓銘錯愕之下擰了擰她的瓊鼻,道:“不管是黃泉地獄,還是碧落青天,只要你過得好,我便許你忘了我,直到我找到你。”
元啓銘專注的望着她,怎麽看也看不夠,“在我找到你之前,記得不要跟別的男人跑了,你一定要等着我。”
楊青青微微颔首,“我不喜歡等這個字。”
等字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離,王寶钏守在寒窯十八年等來薛平貴,尾生等心上人不惜抱柱而亡。
一個人等另一個人,等到是幸運,等不到是常态。這是她從小就在血淚實踐中總結到的道理。
爸爸媽媽說讓她等,她等了十幾年也沒見人影;那個小時遇見的男孩要她等,後來不了了之。
等總是要耗費大量時間心血,運氣再差些窮其一生也終止于分別那一刻,再無見面之期。
而楊青青的運氣一向很差。
楊青青淚眼模糊,二十多載時光倏忽而過,小時賭丢了父母,現在她又要丢了愛人。
她牢牢環着他的腰,将頭埋在懷裏,血和着淚水奪眶而出。
“你要好好的,看着綿綿長大嫁人,如果遇到難事就去找金魚,雖然他一直看不上你,但他會看在綿綿的份上幫你。”
楊青青耗盡最後一點力氣說道:“綠衣那個丫頭喜歡你很久了,有她在你身邊照顧我比較放心,至于那個子寧反正我也管不了了,你愛怎麽着就怎麽着。”她哭的悲切,“元啓銘,我怕……”
沒說完的話落了音,元啓銘抱着她輕輕笑着,道:“怕什麽?怕陰司地獄那些牛鬼蛇神麽?青青一生為善,不願為難旁人,肯定是要登仙的。”他頓了頓,道:“還是再入輪回好了,這樣我才能找到你。你來世一定生的不要太好看,這樣便沒人跟我搶了。”
元啓銘望着她的眼睫毛沾上晶瑩淚水,望着她因呼吸困難微微張開的唇,望着她閉上就再也張不開的眼睑,望着她慢慢變冷的身軀。
就這麽一直望着她,金渝來時,他還在望着她。
金渝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差點罵人,“楊青青,你說過咱們兩個要同生共死的!”
元啓銘笑着仰起臉,望着來者,輕輕哦了一聲,道:“她是怕沒有我。”
雲松院裏,熟睡的綿綿像是做了噩夢一般,拼命哭嚎起來,守在旁邊的綠衣抱着綿綿,找到坐在花園中笑到岔氣的元啓銘。
孩子哭鬧聲,元啓銘笑聲,此起彼伏。只金渝還算冷靜,默默流淚。
聞訊趕來的滿府仆人接連跪倒。
元啓銘笑不動了,便伏在冷若冰霜的軀體上大哭起來。
彼時,元懿昭正在楊青青宮裏老老實實的等她回來。
等的時間久了,有些無聊,便拿起炒過無數佛經的狼毫小筆細細描繪起來,蘸滿墨水的筆尖剛靠近宣紙,墨滴便怆然而下,弄污白紙,似是誰的淚滴久久不幹。
這時,從外邊匆忙跑進來一位宮人,禀報了睿王府實情。
元懿昭面無表情揮手讓人退下,等孤身一人時,才嘔出一灘鮮血,完完整整落在那張白紙上。
堂堂一國之君,連傷心難過都是這般小心翼翼。
他無措了一陣,才命人擺架睿王府。
他要去看她最後一眼。
府中一片蒼涼,刺目的白中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朝霞為其鍍上了一層華麗的紅色,是棺中女子最愛的紅色。
元懿昭步履蹒跚走到棺材旁,匠人加班加點才趕出來這麽一口粗糙棺材,被他不顧一切的推開棺材蓋,紅衣女子面容如生時一樣,安靜的躺在裏面,手上緊緊握着一塊玉石。
元懿昭極目望去,元啓銘像個木頭呆呆伫立旁邊,仔細觀察就能看到他被金渝繩索縛住的手腳。
元懿昭走近他,嘴角挂起不屑的笑容,道:“生時在一起又怎樣?朕要把你們一個埋在山南,一個葬在海北。朕要你們永生永世都不得見面!”
元啓銘空洞無望的眼神逐漸彙聚了一點光,手腳被鎖鏈弄破了皮,血肉模糊,但他就是不覺疼,大概是心疼壓倒一切,皮膚之痛反倒讓他好受了些。
元懿昭又道:“朕會為她扶棺送行,而你這輩子都會被困在這睿王府中,不得外出半步。”他轉身要走,“等綿綿出嫁時,朕會以公主之禮幫她找個稱心夫婿。”
七日後,天子扶棺南行,那口盛着紅衣女子的棺材被埋在山南,化塵化土從此無名。
那個叫子寧的女子原本是黎朝公主,被楊遠當侍女養在身邊,元啓銘知曉後就把她交給了黎朝遺民,要折騰随她們折騰去。
傳言黎朝公主當着那些為數不多的遺民的面,自刎身亡,死之前還在酒菜裏下毒,帶走了複國最後一點希望。
又是一年六月十八,楊青青的第十個祭日。
金渝帶了壇濁酒去看那位鳏夫,當他來到花園時,滿目雪白中一個蕭瑟背影伫立花間,仔細打理着嬌嫩的六月雪。
金渝随地坐下,壓倒一片花草,那個男子回首訓斥道:“你壓倒了青青最喜歡的花,回頭我要跟她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