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花為聘
一場春雨,百花凋殘,夏蟬聒噪,烏幽國皇帝陛下在這個悶熱的夏季如一顆璀璨的流星逝去,舉國哀悼,谥號聖文。
這個三十三歲即位的皇帝,死後葬禮宏大,皇陵中陪葬無數,珍珠瑪瑙用秤稱,絲綢陶俑無數。
楊青青也換上了素色衣裙,以示哀悼。
皇太子元啓銘即位,僅在位一天後便稱病将皇位禪讓給信王殿下。
信王登基為帝後,改國號為正德,立信王妃沁雪為皇後,衆多侍妾也依次封妃。
楊青青大門二門都從裏面落了鎖,把身穿素服的平民老百姓隔在門外。
被關在門外的元啓銘一身尋常布衣,拍了半天也不見人來開門,便知裏面那人已生氣,只得在高聲道:“楊青青,快放你夫君進去!”
綠衣就要去開門,被楊青青拉住袖口。
“楊青青,你長能耐了是吧?快點開門,要不然我就翻牆了!”
喊了半晌,還是沒人理,于是元啓銘縱身躍到院裏,他與她之間只隔一扇小小的木門了。
元啓銘隔着門縫往裏望,一襲素衣就站在門後。
他軟下語氣,道:“青青,讓我進去,有什麽事咱們一起商量好不好?”
楊青青背對門,啞聲道:“如果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這個責任太大,我怕我擔不了。”
元啓銘啞然失笑,柔聲道:“青青,我知道你顧慮什麽,縱然你想做紅顏禍水,可我也不是英雄啊!把話說穿了,我的身份就決定了我不能坐在那個位子上,我不知道父皇為何要把皇位傳給我這個養子,即使我秉承聖谕繼承皇位,你覺得老六他們那些真正的皇子會怎麽想?再說明白點,皇位若是落在我這個外姓人之手,恐怕要有禍亂啊!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這個皇位我都不能坐,也不敢坐。”
“青青,我就是一胸無大志的浪蕩子,幾年前被逼着去邊疆打了幾年仗,那又怎樣,爛泥就能扶得上牆了?”
楊青青哽咽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元啓銘瘋狂點頭,“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随着木門的打開,元啓銘看到一張帶淚的臉。
楊青青撲進他懷裏,嗫嚅道:“母妃呢?”
元啓銘吻了她一下,小聲安慰道:“沒事了,都沒事了。”
數月的驚心動魄終于在今日落下帷幕,元啓銘下巴擱在她頭頂,像是說給自己聽。
良久之後,元啓銘才道:“雖然我們早已是夫妻,可我還想給你一件禮物,全當作聘禮。”
楊青青在他衣襟上擦了擦淚,“什麽?”
元啓銘神神叨叨的說道:“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承陛下聖旨,元啓銘還是老老實實搬回睿王府,府中一切皆按以前規制。
三月中旬,城南桃花盛開。
楊青青一身裝扮還似未出嫁的大姑娘,昨晚元啓銘說今天可穿紅色,就這一天脫下素服換紅妝,吃早飯時就不見元啓銘和綠衣人影,只有兩個侍女把她帶到馬車上,也不知要去哪兒。
行了一個時辰,才聽到外邊有綠衣的聲音。
“小姐,下車吧。”
掀開轎簾,一片粉紅映入眼簾,伸手去扶綠衣的手時,突然變成了落入一個寬大溫暖的手掌,楊青青偏頭去看,元啓銘正站在身側笑吟吟的望着她,紅衣金冠。
楊青青詫異的巡望一圈,見周圍一個人也無,便問道:“綠衣呢?”
元啓銘牢牢的牽着她,溫聲道:“我先讓她們回去了。”
楊青青戒備的看着他,“你又想搞什麽鬼?”
元啓銘點了點她額頭,微微嘆氣道:“我有那麽壞嗎?”
楊青青咂摸着嘴,一本正經道:“差不多。”
元啓銘望着她,狹長的眼眸裏流露出溫柔情義,“你先下車。”
楊青青張開雙臂,像一只歸巢的鳥兒,等着他抱自己下車。
元啓銘把她抱到懷裏,向桃花林深處奔去,雖已到而立之年,卻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
碩大的紅色裙擺在東風的吹拂下展開,滿園桃花随東風飄落在地,像一只只紅色蝴蝶繞着裙裾起舞。
也不知跑了多久,元啓銘放下她,氣喘籲籲的說道:“上次婚禮并非你情我願,所以不算數。那麽現在你願意做我的媳婦嗎?”
楊青青滿臉桃花,比開在樹梢上的還要豔麗幾分,輕輕笑着望着眼前人,玩笑道:“你說什麽?我聽不見!”
于是,元啓銘雙手攏在唇邊,朝天地大聲喊道:“楊青青願做元啓銘的妻子嗎?!”
楊青青故意逗他,也朝天際喊道:“我聽不見!”
元啓銘喊一句,她便說一句聽不見,等元啓銘嗓子都快喊啞了,她才套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頭,然後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楊青青願意,我願意!”
元啓銘肅然道:“縱然他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你也願意嗎?”
楊青青笑意盈盈的望着他,堅決道:“我願意嫁給你。”
元啓銘眼淚頓時湧上眼底,瞥見她花白的頭發,頓聲道:“有些話以前我說過一遍,現在我還要再說一次。”
“我喜歡你,至死不休!”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現在元啓銘眼裏的楊青青自然是宜室宜家,沒有人會知道他放棄那塊玉玺時放棄的有多幹脆。如果說以前的元啓銘還有争權奪利的心思,那麽現在的他在這片桃林中真正變成了一個平凡人。
一個眼裏心底只有所愛之人的平凡人。
從今後他的喜怒哀樂都與一個叫楊青青的女子纏繞在了一起。
在桃林深處,以天地為媒,桃花做客,兩人以草為香,拜過三拜,正式結成夫妻。
元啓銘撚下她發上的紅色桃花瓣,全當作新婚那晚沒掀開的喜帕。
而在某個看不到的角落,黑衣黑袍的男子微微皺着眉頭,抓在手心的桃花瓣揉的粉碎,流出紅色汁液,恍若鮮血淋漓。
如果說桃林求婚對楊青青來說是意外之喜,那麽睿王府裏栽滿每個角落的六月雪才真正讓她開了眼界。六月份一到,整個府中像下過了一場大雪,宛若置身琉璃世界。
元啓銘自禪位後做起了閑散王爺,每日不是陪着楊青青在府中散步,就是在雲松院讀書寫字,楊青青每每驚嘆他這個富貴閑人做的也忒容易了些。
元啓銘閑時便在府中做起了木匠,在木蘭樹下親手支了個秋千,又做了幾個長椅擺放花園中。
今日是七月七,牛郎織女會面的日子,夜色剛濃,元啓銘夫妻兩人就坐在葡萄架下的長椅上散暑。
楊青青仰面躺在他懷裏,元啓銘則執把紙扇慢慢扇着。
楊青青吐出嘴裏的山楂籽,評價道:“最近山楂越來越沒酸味了。”
元啓銘揉了揉她日漸豐腴的臉頰,愁眉不展,“我府上都快被你吃窮了。”
楊青青順手把一個鮮紅鮮紅的山楂送到他嘴裏,酸的他皺眉縮臉。楊青青捂嘴笑道:“現在是咱們兩個吃窮的了。”
元啓銘突然凝神想了一會,又自我否定的搖搖頭。這一系列的古怪動作被楊青青看在眼裏,問道:“那個錦瑟公主的事怎麽樣了?”
元啓銘嘿嘿笑道:“怎麽忽然問起她了?”
楊青青又塞進嘴裏一顆山楂,含糊不清道:“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綠衣都告訴我了,今天她又來府上了是不是?”
元啓銘拍了一下腦門做恍悟狀:“剛才還想和你說來着,沒想到忘了。”
楊青青沒那麽大精力去惦念這些費力不讨好的事,錦瑟公主來京城掐指算來已有一年多,背井離鄉,舉目無親,有家不能回。聽金渝說西國為了巴結烏幽國準備再送個貌美公主過來,如此一來,錦瑟公主變成了棄子,堂堂一國公主竟落得這般下場,除了慘找不到別的詞形容。當然她也沒心大到把自己丈夫拱手讓人,只是這中間有個度,親不得近不得遠不得疏不得,至于到底怎麽相處,就讓元啓銘費腦子去好了。
楊青青透過葡萄藤架,望見天上銀河,道:“元啓銘,如果有下一輩子,我是說如果,你會不會還要跟我在一起?”
元啓銘眸子中暖意流瀉,但語氣十分堅決,“不管今世來世,只要我活着就會一直找你,找到為止。”
楊青青流露出幾分哀傷,元啓銘把她抱起,道:“又瞎想了,走,讓夫君好好疼疼你去!”
楊青青舉手給了他一拳,自從上次當着信王與錦瑟公主說出那幾個字後,元啓銘總要隔三差五取笑她一番。
可她還是有很多疑惑需要解答,她知道元啓銘不會說,所以她只能等金渝再次來雲松院才問的一清二楚。
楊青青與金渝相對坐在樹蔭下,嘴裏啃着一個青色蘋果,咔嚓咔嚓的嚼着,金渝默默看了她一眼,嘆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哪點嗎?”
“什麽?”
金渝緩緩地說:“随遇而安,凡事不多問不多管。”
楊青青翻了個白眼,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多管閑事了呗。”
金渝忙道:“我可沒這樣說。”
“這幾個月裏,元啓銘從不與我說外面的事,我本來也懶得管,關鍵是我也管不着,可我看他最近越來越疲憊,便想多了解了解,做不了賢內助,好歹也不添亂。”
金渝凝視着她,道:“這事原也不必瞞你,你既想聽我便說給你聽。”
楊青青停止了啃蘋果,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原來這事與元啓銘身世有關,當年還是太子的先皇與采蓮女在蓮花叢中一見鐘情,彼時采蓮女已嫁人懷有身孕,入宮沒六個月便生下了一名男孩,這個男孩便是今日的元啓銘。或許先皇曾明令禁止議論此事,元啓銘不是先皇親生這事才一瞞便瞞了二十多年,連元啓銘也是在貴妃娘娘一次病重無意說出才知道真相。
元懿昭是先皇第六子,打小不受待見,楊成了一副陰狠隐忍的脾氣。先皇共有六子,除了元啓銘與元懿昭外其餘都是軟腳蛇一樣的人物,不能擔當大任。先皇寵愛貴妃,便對元啓銘偏心些,封王時所建的睿王府還是他老人家一點一點監督造成的。
元啓銘既不靠攏皇後,又不結交大臣,平時行事我行我素,不聽人勸,這在感覺上給人難以駕馭的感覺,他又非元家人,再加上先皇不知何故把欲把皇位傳給他,皇後一黨早就看他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
金渝咽了口唾沫,道:“他做皇太子的那些日子大約都是刀劍舔血,各種暗殺接踵而至,也幸虧元啓銘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草包,有先見之明的培養了一批死士擋着。”
“你知道為什麽先皇一定要他去邊疆歷練嗎?”
楊青青思忖道:“關外人少,适合殺人。”
金渝微笑點頭,“一個皇子去關外平亂,然後死掉,這是最正常的死法。要是元啓銘命不好,他現在已是馬革裹屍。”隔了好一會他才又道:“說不定還能掙個英雄的名頭 。”
楊青青氣得把手中蘋果擲的老遠,顫聲道:“先皇當年不是跟我這樣說的!他騙我!”
金渝靠在椅背,呢喃道:“先皇是個修行千年的老狐貍,可你是不是也太傻了?自覺做的很好,說不定還能大賺一筆當個被人懷念的烈士,然而你消失的那些年有沒有想過元啓銘的感受?”
楊青青冷笑道:“你倒難得給他說話。”
金渝調整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沒辦法啊,你消失後元啓銘瘋了一樣四處找你,過了幾天還得聽命去關外跟人拼生死。”
楊青青道:“那你就不會跟他說我沒死嗎?”
金渝眯了眯眼,道:“因為我不想讓你跟他。一來他身世晦暗,連自己都過的艱難;二來,成王敗寇。成,他做皇帝,一個不配做皇帝的人做皇帝,你知道是什麽後果;敗,他是階下囚,任人宰割。”
楊青青想問一問他與元懿昭的關系,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又從旁邊果盤裏拿了一顆山楂啃着。
金渝見她嗜酸,便問道:“你們在一起也一年多了,怎麽還沒好消息傳來?說好了我家小子要跟你家姑娘定親的,別讓他等太久了。”
楊青青蹙起秀眉,問道:“那錦瑟公主?”
金渝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錦瑟公主當年被他父母當禮物送來京城時,就該想到有今日。”
“我只是擔心她與……”
金渝搶話道:“陛下動過讓她進睿王府做妾的念頭,但被元啓銘拒絕了。”
“哼,我就知道元懿昭沒安好心。”
“是沒安什麽好心,過幾天錦瑟公主就被他納入後宮做賢妃了。”
楊青青詫異道:“錦瑟公主同意此事?”
金渝攤手道:“不同意有啥法子,棄子和賢妃你說她選哪一個?”
楊青青想把所有問題都在今日縷清,又問道:“那元啓銘的母親現在怎樣了?”
金渝冷笑道:“一個貪圖富貴的女子,過不會太差。”
楊青青舒了口氣,眯眼笑道:“那就好。”
金渝看了眼天色,已至午時,便道:“行了,不跟你扯了。我家初靜還在家等我吃飯呢。”
楊青青假言道:“要不你留下來吃一頓?”
金渝白眼道:“行了,你,我還不了解?別在這假惺惺的。”
臨走時,楊青青又問了他一個問題,金渝頓了很久很久,才給出那個問題的答案。
“元啓銘禪位後名義上還是睿王,陛下暫時不會明目張膽行事。”
稍稍寬心的楊青青低頭想着元啓銘母親的事,幾年前大殿上曾與她有一面之緣,慈祥溫柔不像貪財之人,比起金渝給的那個理由,楊青青從心裏願意相信她是喜歡先皇的。
把心思收回來,元啓銘現在就是個空殼子王爺,要死要活只要上面一句話,倘若有一天東窗事發,自己難道只能眼睜睜看着?
想了許多,也走了很遠的路,楊青青被一種無力感深深包圍着,她不禁扪心自問,這些日子在元啓銘羽翼下過的豐衣足食無病無憂,外面槍林彈雨,家裏還有自己添亂,元啓銘會不會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