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路遇刁蠻公主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元懿昭腿上的傷一養便養到了積雪融化之日。
木雪清晨背着鐮刀出門,踩着晚霞回到籬笆小院。
剛剛走到門口,便聽到裏面有小孩打鬧的聲音,熱鬧得很,木雪以為自己走錯門了,還專門看了一圈,确定無誤後才推門進去。
剛剛進去,就被一個五六歲的小公子拽住了裙角,不得脫身。
那個小公子粉雕玉琢,錦衣華裳,煞是可愛,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
木雪艱難的放下荊條,把小公子抱在懷裏,勾了勾他小巧的鼻子,笑問道:“小家夥,你怎麽跑我家來了?”
小公子抓着小腦袋想了一會,才道:“是母……”
“承義!”從那間簡陋小茅屋裏走出來一位絕世佳人,只見她衣飾遍覆錦繡,頭飾華麗珠翠滿頭,身後跟着一位丫鬟裝扮的女子。
那位佳人走到女子跟前,把還在木雪懷中的承義接到懷中,笑道:“我們路過這裏,才來借口水喝。”
木雪逗了逗她懷裏的小人兒,道:“沒什麽,我去給你們燒水去。”
“不用!”一身黑衣的元懿昭心事重重的從外邊進來,臉色不太好看。
木雪回眸笑道:“來者是客,就算再窮也能喝得起熱水不是?”
元懿昭神情柔和下來,嘴角噙笑道:“我剛才已經招待過他們了。”
佳人臉色冰冷,懷中小人兒伸出胖胖的小手使勁敲打木雪的頭,嗚咽道:“都怪你,害得母妃天天不高興,都怪你!”
一個才幾歲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氣?木雪聽他說什麽母妃之類的更是迷惑不解,轉身望着木然的元懿昭,希冀能得到答案,然而還沒等她問出,頭上那支粗糙的木簪就被那個又哭又鬧的小娃娃湊巧摘了下來,及膝長發如倒懸瀑布般垂瀉下來,黑白參雜,白似雪,黑如漆,對比愈加明顯。
木雪下意識用手捂着頭發,可浩浩三千青絲如何能遮住?
身後小人兒大約是被吓着了,哭的更加厲害,木雪一邊紅着眼睛道歉,一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強作笑顏。
元懿昭五指輕輕攏住她的頭發,神色複雜,嘴角抽搐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位佳人更是錯愕不已,連忙道歉,元懿昭看向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只插心窩。而那位罪魁禍首卻在此時大哭着喊道:“妖怪!母妃,有妖怪!”
這話喊出口,三人皆震驚不已。
木雪嘴唇發白,無力辯白道:“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瞥了眼寒冷如冰的元懿昭,佳人含淚捂着小人兒的嘴急急離開。
木雪眼中包淚,嘴唇不知不覺也被咬出了鮮血,元懿昭剛想開口安慰,她轉身坐在濕漉漉的草垛上,兀自笑道:“很吓人是不是?沒關系,我習慣了。”
元懿昭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肚子鼓囊囊的大黃瘸着腿走到木雪身邊,把頭擱在她膝蓋上,乖巧懂事,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人。
木雪鼻尖輕輕碰了碰它黑色鼻頭,咧嘴一笑,“剛才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元懿昭墩身她跟前,眼神悲痛,緩緩啓唇,一字千金,“我不許別人欺負你!”
一炷香後,元懿昭撩袍離去,木雪又在草垛旁坐了半晌才去廚房燒飯,日子如常的過着,一天又一天,過完了年就是開春,茅屋前幾株迎春花開出嬌黃的花朵,而籬笆外繞着院子一圈都被茅屋主人栽滿六月雪,也抽出嫩綠的枝桠。
木雪過年前一天籌夠三兩銀子都放在了馄饨攤大娘那裏,可那個綠衫公子一直沒去取,也自那次後再也沒來過茅屋。
木雪拿籃子到街上去賣時聽說朝中發生了三件大事:頭一件是西國小公主來烏幽國選女婿,第二件便是民間傳聞至今獨身的太子殿下要做西國女婿,第三件嘛就是皇帝陛下年邁多病,已有兩個月未曾上朝了。
木雪啃着手裏的窩窩頭,挎籃子走在街上,聽到街邊書生義士在茶桌旁樹陰下高談闊論,她并不覺得這事和她有什麽關系,她就是一平民百姓,只要能夠吃好穿好睡好,便是天下太平了。
開春以來,婆婆的身體便不大好了,時糊塗時清明,有時能拉着她唠唠叨叨說上大半夜的話,有時躺在床上幾天也說不了幾句話。木雪四年前醒來後就一直和婆婆相依為命,她不說話時木雪便覺得孤獨的很,坐在窗前一熬一宿就那麽看着月亮圓了缺缺了圓。
前幾日,金渝不知從哪兒請來一位神醫,說是可以試試。
木雪曉得,對病着的人,說出試試二字便是回天乏力了。
心中惦念婆婆,木雪加快腳步,回到茅屋,坐在床前,沾濕帕子替婆婆擦過臉又擦了手。
婆婆今日心情似乎不錯,徒勞的睜大眼睛望着虛無,笑容安詳,提議要去院裏曬曬太陽。
木雪把她抱到院裏搖椅上,另尋矮凳坐在她身旁。
大黃從外邊回來,吐着舌頭。
婆婆伸手摸了摸灑在臉頰上的暖陽,笑道:“婆婆生來眼瞎,沒見過太陽是什麽樣,不知道你們小年輕說的灼灼桃花到底有多好看,婆婆因這一雙眼睛錯過了許多美景,一生被困在這座小院裏。可婆婆常聽你念些佛經,雖聽不大懂,也知道人這一生不應畫地為牢。木雪,你是好孩子,你才二十歲,不能整天跟我這塊老骨頭在一起,再說,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嘛。婆婆總有去的一日,到時候你孤苦伶仃該怎麽辦?這四年裏,有許多人上門提親,但婆婆知道,我們家木雪不喜歡他們,所以啊婆婆就擅自做主拒絕了他們。”
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着揉了揉木雪的頭發,像自己長輩在安排臨終遺願。
“前段日子來的那個年輕人不錯,婆婆很喜歡,若來日婆婆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可去找他。”
木雪泫然欲泣。
“好閨女,別怕。”
蒼老的手從頭頂滑下,木雪大驚想要阻止,可生命如逝水,如何攔得住?
金渝聞風趕來時,木雪跪在搖椅前,已經把嗓子哭啞了。
金渝派人幫着木雪置辦棺材,采買紙錢,定于七日後發喪。
七天裏,木雪都一動不動跪在堂屋的棺材錢,不哭不鬧,不吃不喝,像個木頭人一般。
金渝望着她因缺水而幹裂的嘴唇,輕聲安撫,“婆婆已經走了,她生前最疼你,她若泉下有知看見你這樣,只怕也會不得安寧。”
木雪沒理他。
金渝撥開她那花白的頭發,露出一張浮腫的面容,“再怎麽說婆婆也走了,你好歹保重身體,待會兒我們還要送棺呢!聽話好不好,喝點水。”
木雪還是像塊石頭。
仿佛隔了一個世紀,木雪才恍然開口,嗓子啞的不成樣子,“金渝,你說我是不是掃把星?怎麽誰攤上我誰就倒黴。”
她現在這幅狀況,金渝就是那個禍首,當初要是不讓信王與她見面,也不會有現在這攤事,說到底都是自己害了這位多年好友。
金渝撫着她的肩頭,含淚道:“誰說你是掃把星,你金魚哥第一個不答應!”
眼淚嘩然而下,重孝之下的木雪就那麽趴在地上放聲哭起來,哭的昏厥過去。
金渝将從府中帶來的小丫頭招進來,吩咐道:“你們去廚房燒水,待會兒給她洗澡換衣服,再把準備好的藥給她喝了,讓她好好的睡一覺,其餘的我去辦。”
本該兩個時辰後送殡,沒想到金渝府中又有了事端,不得不回去處理,因此又得停棺一天。
睡了一個大覺,木雪才覺精神好些,重新披孝把老人家送到南山祖墳地。
婆婆無兒無女無親無故,送殡時只有賣馄饨的大娘來哭過一回。
金渝有事纏身,不能脫身,殡儀及其簡陋,木雪孤身扶棺,回來時半途遇見一夥騎高頭大馬的富貴人,領頭的是位十七八歲的“公子”。
一人從北向南,一隊人馬從南向北,相逢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
那位“公子”在馬上沖木雪揮了揮馬鞭,示意讓路,木雪懶懶的擡眼去看,見那位為首的“公子”着窄袖衣袍,粉面露威,杏眼圓瞪,氣勢強硬,是哪家刁蠻小姐。木雪此刻情緒低落,不欲與她計較,忙側身讓路,孰知那位着男裝的小姐不依不饒,對身後的人說道:“區區鄉野丫頭,竟敢擋本公子去路,還披麻戴孝,喪氣極了,你們去上前打她一頓,替本公子祛祛晦氣!”
身後五六個騎馬大汗面面相觑,沒平白無故就揍人的先例啊!而且對方還是個女子,這傳出去于他們兄弟名聲不太好啊!
片刻之後,跟在女子身側的絡腮胡拱手道:“公子,咱們初來京城,要不要低調點?”
那位小姐幽幽瞪了他一眼,絡腮胡立馬懂了,他們這位“公子”打不打人都是看心情,只是眼下這位女子倒黴撞在刀刃上。
絡腮胡無奈看了眼身後兄弟,衆人頓時懂了,“公子”剛被京城中的某人拒婚,心情自然不佳,想揍個人解解悶也是尋常。
木雪才不理他們這一套,踏着路沿上剛冒出頭的青青小草,剛起步就被女子用馬鞭攔了下來,氣勢逼人。
“本公子沒讓你走,你敢走一步試試?!”
木雪對那根馬鞭也不躲閃,就直直的走了過去。
那位女子手中馬鞭啪啪作響,諸人下馬把她圍了起來,絡腮胡朝她拱手道:“姑娘,我家公子有話與你說。”
木雪淡然道:“哦,我沒話與她說。”
那位女子跳下馬來,雙手掐腰,嗓子尖細,“給本公子就地把她打死!”
木雪冷冷瞥了她一眼,平淡道:“小姐不是烏幽國本地人吧?在我們烏幽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管你爹是當今宰相還是皇帝。”
那名女子氣急,坐在地上大哭,“今天本姑娘就算死也要把她打死!”
絡腮胡默默轉臉,一陣嘆氣,心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得,還是聽從公子的吩咐吧。”
絡腮胡朝木雪一彎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請姑娘勿要怪罪在下!”話未了抽出藏在腰帶中的匕首,下手時不用刀刃,只用刀背試圖敲暈這位面容平淡的女子,來安撫公子心中怒氣。
木雪只覺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躲避,便覺腦後一痛雙眼發黑,但在倒下之前,她死死咬住坐在地上哭的女子左臂。
天旋地轉,就在她失去意識前一刻,聽到那名絡腮胡慌了神,嚷嚷着要報官。
“木雪,木雪!”
像睡了一個很長的覺,醒來時一身綠衣的公子哥坐在不遠處,一聲聲的喚她名字。
木雪要起身時才發覺腦袋疼痛欲裂,一頭灰白發就那麽散在身後,她定了定神,才看清坐在桌邊的那顆形似大蔥的人,第一句話便是:“我把銀子按照約定放在大娘那裏了,你有沒有去取?”
第二句話是:“你說要帶我去打魚的,什麽時候去?要是不去,就把那頓飯錢補上。”
背對着她正在喝茶的某人差一點被嗆到,只傳來低低的笑聲夾雜着咳嗽聲。
木雪揉了揉後腦勺,發覺被白布裹着,便放下手問道:“你笑什麽?”
某人轉身道:“你都入了大獄了,還有心思在這裏談論銀子的事,真是心大。”
木雪這才後知後覺的舉目四望,可不是下了大獄嗎?只見三面皆用精鐵鑄成,餘一面石頭砌成的牆,最上面掏了一個小小的窗戶,陽光就從那個窗戶射進來,帶來了一縷光亮。
牢內條件還算不錯,一桌一床,還有熱茶。
木雪下床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試了試溫度,不燙不冷,剛剛好,連着喝了幾大碗,才稍覺舒服些。
“金魚哥呢?”
某人回道:“他現在有事脫不開身,便托我來看看。”
木雪望着他,問道:“我怎麽又跑到牢獄裏面了?”
某人深深望了她一眼,道:“你可知在路上挑釁的是誰?”
木雪思忖道:“哪家的大小姐罷了。”
某人冷笑一聲,道:“說你心大,還真是心大。她便是西國的錦瑟公主,生性刁蠻,從不把人命放在眼裏,據說她極通箭術,七歲時便用宮人做活靶子練習。這次來……”
“這次來是看上了本朝太子殿下,想要與之共結連理。”木雪下巴擱在桌上,顯得有些無聊。
某人的耳根不自覺紅了幾度。
木雪繼續道:“那位公主除了任性些,是個不可多得的大美人,芳華正茂,再說當今太子殿下已近而立之年,孩子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再過幾年,就是名副其實的糟老頭子,而那位公主卻是年華正好,便宜他了。”
某人嘴角抖了幾抖,連到嘴邊的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木雪閉眼道:“你出去之後告訴金魚,讓他快點來接我!”
某人好像很喜歡聽那些刺話,遲遲不願離去,木雪見他如此,又道:“去吧去吧,眼看天就快黑了,我很怕黑的。”
某人吞吞吐吐道:“你就不問問他們給你定了什麽罪?”
木雪扶額道:“五馬分屍,淩遲處死,加官晉爵,愛定什麽罪就定什麽罪,只要在天黑之前執行就好。”
某人張了張嘴,最後還是無言離開。
木雪趴在桌上倦意來襲,閉眼小憩,等金渝來救她,她知道不管什麽罪名金渝都有辦法把她救出去。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沒等來金渝,卻等來另一人。
元懿昭輕輕把她從夢中叫醒,然後告訴她可以出去了,木雪坐的時間太久導致雙腿麻木,她捶着雙腿,問道:“金魚哥怎麽沒來?”
元懿昭道:“于這件事上,你金魚哥無計可施,才求助于我。”
木雪驚訝道:“你是?”
他這次沒打算瞞她:“我是當今陛下的六皇子,信王。”
木雪差一點摔倒地上,被元懿昭攔住。
元懿昭一臉期待:“我還是那個被你從山上背下來的人。所以,你對我千萬不要有任何芥蒂,好不好?”
幹旱恰逢及時雨,某人一襲晃瞎人眼的綠衫出現在牢門外。
木雪笑道:“我當然不會對你有芥蒂,再怎麽說咱們之前也是有些交情的,是吧?!”
某人大搖大擺的進了牢房,到木雪身旁,挑眉問道:“咱們不是說好了等我過來領你的嗎?”
木雪笑着走向他,剛一擡步,便哎呦一聲險些再次摔倒。
某人緊皺眉頭,“怎麽了?”
木雪擡眼道:“好像腳崴了。”
某人背對她彎下腰,道:“喏,背一次十文錢。”
木雪大着膽子爬上他的背,展顏道:“那就少捉一條魚好了。”
某人輕巧的背起她,腳下生風,一路嘻嘻哈哈回到茅屋。
當天街上所有人都能看見一位綠衣佳公子,背着一位黑白發夾雜、腦袋受傷的女子,打打鬧鬧,笑聲不斷。
而留在牢房裏的那個人,神情陰沉不定,有失落、有憤怒、更有恨意,握了一路的白瓷瓶此刻碎在掌心,劃出一道道血痕,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彙聚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