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兩條魚
老天爺像是要把一年份的雪都在今天下完,三天後的清晨還是洋洋灑灑沒個盡頭。
木雪幫那個半途撿到的黑衣男子換了藥,點起火盆,和瞎眼婆婆,大黃三人一狗圍坐暖爐旁。
木雪單手托腮望着爐火中燒的幾粒花生,為三人一狗生計發愁。
在這座小院堂堂正正白吃白喝,還免費養傷的黑衣男子顯然沒什麽覺悟,如世外閑人一般摸着狗頭,大黃挨不住困勁趴在爐旁閉眼小憩。
瞎眼婆婆睜着兩只渾濁無光的眼睛,笑容慈祥,“木雪啊,婆婆我有些困了,你扶我到東間睡會吧。”
木雪應了,替她打點好一切才重回暖爐旁,黑衣男子正用纖纖素手剝着燒成黑炭的花生。
家道艱難,木雪不舍得浪費炭,便将爐中火滅了,領着三條腿的大黃到院中掃雪。
對這位蹭吃蹭喝還絲毫沒有愧疚之心的人,木雪已經盡了生平最大的耐心,她拿起掃帚一想,這大雪紛紛的,又要他去向何處?
黑衣男子瘸着腿坐在門檻上,雙手插袖望着院中掃雪的女子,朗聲道:“我叫元懿昭,今年二十五歲了!”
木雪不冷不淡的哦了一聲。
男子奇道:“你不應該自我介紹一番嗎?”
木雪冷哼道:“那你猜猜我叫啥名字。”
叫元懿昭的男子摸了摸已長出青青胡渣的下巴,笑道:“我猜啊,你叫木雪,今年二十歲整,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姑娘。”
被人叫老姑娘,木雪的臉上登時不好看,揮舞着掃帚就要把他攆出去,剛到柴門口時,就見一個提着魚簍的青年男子笑眯眯的望着她。
那男子布衣木簪,形神曠達,他晃了晃手中魚簍,兩條足有四斤重的鯉魚翻了個身。
木雪迅速扔下手中掃帚,接下魚簍,笑得格外燦爛,“金魚哥,你在哪兒釣的?”她朝他身後看了看,像是在找另一個人,“初靜姐呢?”
被稱作金魚哥的男子捏了捏她凍的通紅的腮幫,笑道:“雪天路滑,你初靜姐又剛懷有身孕,金魚哥就沒舍得讓她跟來。”
木雪口中的金魚哥其父大理寺丞,時任刑部侍郎的金渝。
木雪大喜道:“我要做姑姑了!”
金渝笑意溫柔,直到看見站在木雪身後的黑衣男子,笑意淡去,只道:“你這裏來客人了?”
木雪擺手道:“他是我前幾天我去山上割荊條救的。”
金渝冷笑道:“你一個姑娘家,家裏住一位陌生男人算怎麽回事?再說,多一張嘴吃飯,你又得多割好多荊條了。”
木雪把魚簍放到竈臺上,引他們到廚房坐着,不大的地方頓時滿滿當當,可憐大黃只能守在廚房外。
元懿昭拱手向金渝道:“金兄方才所言大有深意,在下就有些不懂了。”
金渝也拱手還禮,道:“公子是明白人,為何還要與我在這裏打啞謎?”
元懿昭望着院中那個拿掃把掃雪的背影,呵呵笑了兩聲,“你們都說她死了,連元啓銘那個混帳貨都信她死了,整日為她披麻戴孝,偏我不信。那些做夢都是她的日子,我就這麽一天天的熬過來了,前幾天我派去跟蹤元啓銘的人說在馄饨攤見到了她,我便半夜三更來到這座茅屋,趁她睡着時更是确認了她就是楊青青。”
金渝有些按耐不住,升高音調道:“所以你就瞞天過海來到這座茅屋?!”
元懿昭抻直那條受傷的腿,言語間很是委屈,“當初是你要我接近她的,你說她最喜歡那些飛檐走壁的白衣大俠,更喜歡持簫潇灑的偏偏佳公子。所以,瞞天過海這個詞送給你比較合适。”
金渝氣得要瘋了,但表面還是維持着最起碼的尊敬,“我怎麽會想到你竟然收買欽天監監正,當着滿朝文武說她是禍害朝野的……”
元懿昭挑了挑眉,問道:“禍害朝野的什麽,狐貍精?現在你也看到了,她就是讓我們兄弟阋牆的禍水,元啓銘喜歡她,我也喜歡她,現在想來當年也不算冤枉她。三年前她為了元啓銘的太子位甘願赴死,你又怎知三年後她不會為我再舍一條命?”
金渝額頭上青筋暴起,強壓怒火。
元懿昭繼續道:“三年前你是信王一黨,三年後只要你還站在我這一邊,我保證一定會給青青一個最好的未來。”
被人威脅的金渝拳頭砸在了地上,硬生生砸出一個坑,接着冷笑三聲:“信王殿下妻妾成群,你以為楊青青會跟你嗎?”
元懿昭呼出一口熱氣,閉眼道:“只要我坐上了那個位子,就沒人敢欺負她!”
金渝覺得很好笑,便搖頭笑了,道:“那你是否知道在睿王府時,楊青青為何會遣散府中伺候睿王的侍女?”
元懿昭低下了頭。
金渝道:“當年我只想趁楊青青未對元啓銘動情才出此下策,妄圖想把她拉到與我同一個陣營裏,共同進退,可三年前她甘願飲下毒酒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做的一切都錯了。”
良久,元懿昭才下了結論:“不管你還願不願意效忠我,我都要……”
院中木雪朝兩人招手,原來是堆的雪人頭太大了,搬不上去,才來求助兩人。
金渝換了副雲淡風輕的面容,來到雪人跟前,幫她把雪人塑成型,又看到旁邊那只小小的剛到膝蓋的雪人,問道:“這雪人怎麽還有一大一小?”
木雪呵了呵僵硬的手,指着大的雪人道:“這是初靜姐。”又指着小雪人,“這是我未來的侄兒或侄女。”
金渝皺眉道:“那你金魚哥呢?”
木雪指了指廚房裏的魚簍,“麻煩金魚哥去廚房把那兩只鯉魚清理了。”
金渝不甘心道:“合着我就是只臭魚呗。”
木雪笑意盎然:“說的是。”
金渝就要伸手去敲她腦袋時,瞥見幾縷比雪還白的白發,微微怔住,随後放下了手。
廚房裏兩個身姿修長,氣度不凡的男子在木雪的指揮下,一人抓住一條鯉魚,去魚鱗,除內髒,忙的不亦樂乎。
木雪難得解脫,搬個板凳坐在一旁看兩個大男人燒火做飯,腳邊大黃支棱着耳朵等待美食出鍋。
兩條鯉魚,金渝與木雪愛吃辣,便做水煮魚;元懿昭不拘什麽,考慮到婆婆年歲已大牙齒不好,便做了把刺全部去淨的涮魚片。
飯菜剛端上桌,又有一位不速之客到來。
元啓銘站在門口一身風雪望着開門的木雪傻笑。
木雪在他踏進來之前迅速将門關上,最後還是婆婆問了聲是誰敲門,她才不情不願的放他進來。
元啓銘走到院裏看見一大一小兩只雪人,點頭贊道:“堆的不錯。”
四人圍着一張老舊八仙桌坐下,木雪坐在金渝與婆婆中間,金渝旁邊是元懿昭,再往左數便是最後來到的元啓銘。
事到如今,木雪也沒什麽心思吃飯了,只惡狠狠注視着元啓銘,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以至于那三個男人之間流動的尴尬氣氛都沒察覺。
元啓銘與元懿昭好像陌路人,誰也不跟誰說話,更不瞧對方一眼,金渝一面給木雪夾菜,一面言語逗笑婆婆,總之這頓飯吃的令人難受。
用過飯,元啓銘坐在婆婆身邊,看着院裏三人孩子氣的打雪仗,問了許多害怕知道的事。
婆婆嘴角噙笑,好似能看見院裏和諧無比的畫面,輕聲道:“三年前下了好大一場雪,老身隐約聽見有女子哭聲,撕心裂肺,甚是可憐。老身雖然眼瞎,但好歹還能辨出血味。老身摸索着去攙她時觸手粘膩,身邊厚雪也被鮮血暖化,成了一汪血水。小哥兒你是不知道,那丫頭命有多硬。老身托人去找大夫,都只見她一眼便吓得折了回去,都說遇見惡鬼了。無奈之下,老身把她帶回茅屋,一遍一遍的灌她水喝,即使這樣,躺了大半年才漸漸好轉,可醒來後什麽都不知道了,問她家住哪裏姓甚名誰也一概不知,她後來給自己起名叫木雪。老身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于這世上,便把她留下來做個伴兒。木雪這丫頭心好孝順的很,白天就去山上割荊條,晚上點燈編些籃子,第二天到集市上托人賣掉掙幾個錢,我們兩個才勉強度日。”
元啓銘臉頰濕潤,哽咽道:“看她整天嘻嘻哈哈,倒是看不出來受過這麽大苦。”
婆婆扶着拐杖,道:“木雪這丫頭脾氣犟,為了割荊條,不知道從山上滾下來多少次,每次崴了腳或割傷手都裝做沒事一樣。可小哥兒啊,傷過的畢竟是傷過的,疼痛不會因為僞裝沒傷過就會減輕兩分。她不願意老身擔心她,老身便只做不知,偷偷的跟鄰居家要幾棵草藥放在桌上,每到半夜她以為老身睡着時,才會哎呦幾聲上藥。”
婆婆眼神迷惘,好似要流下淚來,“只為了報答老身的恩情,她拒絕了不知多少前來求親的人。我這一個老婆子有啥好的,遲早都是要入土的,可她那麽好一個姑娘總不能一直跟在老婆子身邊。”
元啓銘溫聲道:“救命之恩大過天,換做我也會如此。”
婆婆伸出雙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龐,元啓銘把臉湊了過去。
婆婆摸到那張俊朗的臉時,才有了笑意,“木雪這丫頭最愛臭美,小哥兒若真有心娶她,老身也可說和說和。”
元啓銘輕輕搖了搖頭。
婆婆好似感應到了他的拒絕,笑意慈祥:“什麽都可以瞞人,唯獨喜歡這事是瞞不住的。木雪那丫頭平時待人都挑不出毛病來,只有剛才你來的時候,老身才感覺到她還是個有脾氣的小丫頭。這便是喜歡與不喜歡的差別了。”
元啓銘會心的笑了,連帶着語氣都輕快起來,“我只要她過得好,就好!”
院中,三人砸雪球砸的累了,坐在院中幹燥的草垛旁大口喘氣。
金渝側臉對木雪說道:“我該走了。”
木雪微微皺了皺眉頭,“走吧走吧,不然嫂子該急了。”
金渝臨走時帶有警告意味的看了眼坐在木雪身側的元懿昭,才撐傘離去。
元懿昭擡手替木雪擋住雪花,望着那張動人臉龐,問道:“你最想去做什麽?”
木雪微微笑道:“我這個人沒大本事,就想這樣躺一輩子!”
她也不顧身後草垛上是否有雪花,就那麽直挺挺的躺下,望着從天而降的片片雪花,眼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元懿昭學她的樣子平躺下。
木雪忽然側頭看着他,道:“你的傷好沒好?剛才我看你跑的比誰都快!”
元懿昭抻了抻受傷的腿,唉聲嘆氣道:“天冷傷口好得慢。”
木雪雙手交疊枕在腦袋下,閉上眼睛,雪花落在枯枝上壓斷了枝,落在屋頂上聲音簌簌,落在化了的水汪中,竟似驟雨嘩嘩作響,不由感慨道:“活着真好。”
元懿昭點頭道:“嗯,真好。”
天色擦黑時,木雪把元啓銘送到柴門外,伸出手道:“今天的飯錢共十文錢!”
元啓銘翻遍全身上下也沒找出一顆銅板,只得道:“過幾日,我帶你去語默湖捉魚!”
木雪勉勉強強的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