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碗馄饨
烏幽國京城西街寧氏馄饨攤人滿為患,老板寧陳氏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丈夫早逝,家中無經濟來源,只能借地利之便在街前支了個馄饨攤,好在老板為人厚道,對顧客服務周到,自家包的馄饨更是加量不加價,只需要五文錢便能把肚皮撐脹。
近十天來,每天傍晚都有一個素衣鳳目的年輕人在酉時三刻準時出現,雷達不變的坐在最東邊那張桌子旁,要兩碗熱騰騰的馄饨,一碗自己吃,一碗擱在對面好像在等另一人。
寧陳氏開始覺得這個長得好看的年輕人腦子肯定有病,要不就是錢太多沒地方花。四五天後,那個年輕人一次都沒少給過她錢,甚至每次還多給許多。
誠然,寧陳氏不是貪小便宜的人,但也不是跟錢過不去的人,提醒了那位多次後,那位男衣依舊笑着多給她些錢,寧陳氏便心安理得的收了。
除卻賣馄饨掙點收入之外,腿腳不好的婆婆在旁邊也會看一個菜攤子,賣些當季蔬菜,相對于馄饨攤的火爆,蔬菜攤卻冷冷清清,鮮有人來。
隔夜菜不新鮮,寧陳氏便将蔬菜打折賤賣,平時那些冬天因菜貴舍不得吃菜的人,飯桌上才有了些許綠色。
最喜歡光顧她們菜攤的是個花樣年華的女子,亭亭玉立,一張臉蛋長得人間難尋。寧陳氏初時還眼紅過,某次不經意看見那名女子精心挽過發髻裏藏着的幾縷雪白頭發時,再摸摸自己那頭年近四十依舊烏黑的頭發時,就斷了這個念想。
大婚時,她丈夫在穿着紅嫁衣的她耳根旁說過,他最愛她的一頭黑發,像最昂貴的黑色緞子。
女子總是上午巳時來,拿着精巧的菜籃,在菜攤前挑來揀去大半天,才會買上幾顆青菜,付上幾個銅板。
那名女子說她叫木雪,最喜歡與她婆婆閑聊,有時一坐就能坐上一兩個時辰,然後提籃回家。
寧陳氏看那名女子還是個姑娘,沒事時也坐下打聽打聽她的情況,只知道她與瞎眼婆婆相依為命,年近二十也沒有訂親。寧陳氏原本想介紹侄兒給她認識,但又怕那位不識好歹的侄兒白白糟蹋了人家,思來想去還是作罷。
寧陳氏邊煮馄饨邊奇怪為什麽今日木雪還沒來,想着一會要不要給她留些青菜,萬一一會兒她來了呢?
下勺攪動鍋中馄饨時,便聽到那個夜莺般的聲音。
“大娘,今日家中有事,來的晚了些!”她又轉頭對坐在攤前的婆婆說道:“婆婆,今天有沒有想我啊?”
老眼昏花的婆婆點了點頭,口齒不清道:“今天咋來這麽晚?”
“去山裏割荊條,一時迷了路,好半天才繞出來。”
木雪提着靛藍色布裙随意拿了幾顆大白菜,把幾顆銅板塞到婆婆手中,笑道:“大娘,不打擾你們做生意了!”
寧陳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端起放在竈臺上的一大碗馄饨,道:“這些馄饨是大娘孝敬你婆婆的,你明天要是有空就多編幾只籃子送來,要你提的這樣的,好看耐用!”
木雪笑道:“大娘,你要是喜歡我明天上午給你捎過來就是了,這碗馄饨要五文錢,值好幾個籃子呢!”
寧陳氏拉着那雙長滿老繭的手,笑罵道:“你這丫頭就不會多拿幾個籃子?”
“那我便收了!”木雪雙手捧着馄饨碗,籃子跨在胳膊上,這才告了別。
穿過桌凳時籃子不小心挂住食客的衣袍,木雪漲紅了臉低頭道歉連連,那名被挂住衣袍的男子本想說沒事,不就是一件衣服時,擡起眼皮時看到的那張隔了三年想了無數次的臉,立馬起身雙手扣住她的肩頭,眼睛濕熱,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楊青青?!”
木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公子認錯人了。”
男子忽的起身,低頭注視那張夢裏才能見到的面容,無比肯定道:“你就是楊青青!”
木雪難掩尴尬,再次重複道:“公子認錯人了。”
男子目不轉睛的盯着她,一字一頓道:“你就是楊青青。”
或許是因為太興奮,不顧別人眼光,元啓銘雀躍着把她攬在懷裏。
而懷裏那個女子頓時臉色蒼白,想推開失禮的男子,袍袖刺啦一聲撕開一個大口子,木雪微微低頭,驚恐道:“我不是什麽青青,我叫木雪。”
寧陳氏在心裏鄙視了這個無禮年輕人一遍,把他二人拉開,“我家閨女叫木雪,不是那個什麽青青,公子睜大眼睛看看,別認錯人了。”
元啓銘視線一直停留在木雪身上,對她所言不聞不問。
寧陳氏又道:“公子你要是喜歡我家木雪,大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當街拉拉扯扯對她女兒家名聲不好。”
元啓銘就是不放手,嗓音因興奮而略顯尖銳:“楊青青,我是元啓銘啊,你好好看看我。”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木雪無處躲藏,只得低低的說道:“公子衣服我明天會拿錢來陪,還請公子放手。”
元啓銘神情終于有絲松動,安然坐下,重拿起勺子緩緩攪動碗裏馄饨,手臂輕微顫抖,啞然道:“那明天本公子此時此刻坐在此地等姑娘賠錢。”
木雪連忙點頭,轉身離開,手裏那碗馄饨湯水未撒,回去熱熱給婆婆嘗嘗鮮。
走過兩條南北街,環境驟然寂靜。
木雪推開柴門便有一只三條腿的黃狗瘸腿迎上來,熱切的舔着她的臉蛋。木雪摸了摸毛絨絨的狗頭,道:“我知道你餓了,等會我去給你做飯,但是這碗馄饨不行,得留給婆婆吃。”
黃狗懂事的沖她搖着尾巴。
“丫頭,是你嗎?”瞎眼婆婆坐在堂屋門檻上問道。
木雪放下籃子,高興的做到婆婆身邊,笑道:“婆婆,你猜猜今天我帶什麽回來了?”
瞎眼婆婆摸着她的腦袋道:“哦?莫不是青菜便宜多買了些?”
木雪把馄饨捧到她跟前,笑道:“婆婆啊,你不要那麽看不起我好不好?”
瞎眼婆婆摸着她的臉蛋,嘆了口氣,“都是婆婆不中用,連累了你只能過這種苦日子。”
木雪到廚房生火預備熱一熱馄饨,大聲道:“婆婆,我們一家人,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你要是再這樣我明天就不理你了!”
黃狗跑到木雪跟前在她身上蹭來蹭去,被木雪一陣恐吓,委屈的跑到瞎眼婆婆那裏哼哼唧唧。
瞎眼婆婆由衷笑道:“給大黃多煮幾塊芋頭。”
吃飯時,木雪說自己在大娘那裏吃過了,死活不吃一口,最後婆婆無奈道:“你要是不吃,婆婆我也不吃了!”
木雪只好跑到廚房再拿一個勺子,不過她舀的是湯,而給瞎眼婆婆舀的是馄饨。
吃過後又到廚房把第二天做的飯都準備好,告訴婆婆明天她要上山割荊條,她和大黃的飯食都在鍋裏,明天不用等她吃飯。
瞎眼婆婆應了她。
第二天天不亮,木雪踏霜而行,到山裏割荊條,回來編籃子賣錢。
編籃子這門手藝還是瞎眼婆婆手把手教的,不過她天資有限,學了好久才入門,如今三年下來,也能編的有模有樣了。
至午時,木雪才割一捆荊條,她望着山下袅袅炊煙,擦了擦臉上的汗,抱起荊條換地方再割一捆,如此,便能還清大娘與那位公子的債了。
只是,晚間回到家時,原本背荊條的背上背回來個黑衣男子,面容俊朗,臉色蒼白,小腿處用靛青色布條粗糙的止了血。
木雪将男子放在榻上,用僅有的錢去請了大夫,直到三更時才勉強脫身赴約。
她現在身無分文,還欠着大娘一碗馄饨錢,但她就是覺得應該去見他,沒有任何理由。
她委實不認識那個素衣男子,只是想起他時心底有根弦輕輕撥動,告訴她,他不一般。
走到半路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開始是雪粒子,後來就變成了鵝毛大雪,剛才東奔西走浸透了的衣衫被雪一激,忍不住上牙咬下牙咯吱響。
木雪搓了搓手,冒雪前行。
一個人,一條路,一場雪。
等她到馄饨攤時,大娘早已收攤,無半個人影。木雪站在雪中等了片刻,仍無一人。
被雪水浸透的鞋子冷的像冰,她擡頭看着從天而降的雪花,伸手接了一片,在掌心融化成水,木雪自嘲的笑了笑,人家雖一身素服,但氣度不凡,一看就不像生在平民家,豈會在乎一件衣裳。
木雪呼出一口熱氣,準備打道回府,身後傳來一個溫淳的嗓音,“我還在這等你呢!”
木雪驚喜轉身,看到燈火闌珊處站着一個身穿綠衣的人,于皚皚白雪中,像懸崖峭壁邊的青松,挺拔堅韌。
雪落進眼裏,化成淚滴落下。
木雪沒有挪動腳步,那人就一步一步走來,到她身邊。
木雪的臉微微發燙,低聲道:“錢明天或者後天我應該就能湊齊了,你能不能寬限幾天?”
他擡臂用寬大袖子替她遮住風雪,笑道:“那你總不能天天讓我在這等你吧?”
木雪使勁搖頭,“最多兩天,等我編五十個籃子賣了,就可以還你的錢了!”
身為烏幽國太子,近來皇帝身體不好,政務基本上都交由他處理,再加上三年前正王妃去世,升官發財死老婆,三樣他全占,将來更是擁有江山萬裏,誰料道此刻竟為幾兩銀子難為一個姑娘家?
元啓銘擡頭看到路對面屋檐下有一條長凳,便引她到那裏坐下,又把脫下外衣披在她身,蹲在她身邊望着無邊雪景,似是嘆息似是玩笑,“沒想到我窮的連件衣服都買不起了。”
木雪想了想,問道:“看你昨天素服素冠,家裏是不是……,若真是如此,我明天努努力,多賺點錢賠你。”
元啓銘望着那雙熟悉的眼睛,“你想不想聽個故事?”
木雪沒搖頭也沒點頭。
元啓銘眯眼望着漫天大雪,苦笑道:“我從前也問過她要不要聽個故事,每次都被她毫不留情的回絕,就是弄的我特沒面子的那種拒絕。她怕天怕地怕鬼神,唯獨不怕我,就連被人擄去都能一笑置之,她啊最大的本事就是與我鬧,仗着我不能拿她怎樣,在家中胡作非為,大約是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子,我也覺得好玩,許多事就不與她計較。”
他擦了擦化在臉上的雪水,将兩人的因緣際會娓娓道來:“記得初見她時,她蓋着一張龍鳳喜帕,手裏藏着一把銀剪,等我準備掀起蓋頭時,就被她結結實實的紮在手臂上,她畢竟是個女子,再者刺人經驗不足,那傷看起來雖重,實際上也就是皮毛。我還沒喊疼,她卻吓得花容失色,掀了蓋頭就跑,結果又被裙擺絆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我去拉她,又被一腳踹在地上。別人家的洞房花燭都是郎情妾意,恩愛缱绻,大約只有我一人如此悲涼凄慘吧。”
元啓銘笑意溫柔,繼續道:“她最愛說她要回家,那時的我對這句話很不耐煩,心裏想着你是我三書六禮正兒八經娶回家的媳婦,哪還能天天嚷着要回娘家?後來,她又把我身邊伺候的人都趕了出去,她自己卻找了個什麽白衣大俠,俗氣的很!”
說到這裏,他明顯有怒氣從心底升起。
“我一直沒告訴她,她所謂的白衣大俠其實是我的弟弟。”瞥見她臉上的不自然,元啓銘笑道:“放心,不是親生的那種。”
木雪摸了摸發燙的臉頰。
“她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就愛坐在院中井旁發呆,我讓身邊的小財去尋了只白底黑花的貓崽,趁她發呆時放在院中。她對誰都溫柔,唯獨對我百般刁難,連只貓都不如。”
他嘆了口氣,讷讷道“可她怎麽就會想到拿命換我的前程呢?”
木雪側頭想了一會,道:“你這是在向我告她的狀麽?”
元啓銘愕然,随後笑道:“有一些人,當時覺得不好,事後每每想起,卻是極好。”
木雪跺了跺動麻的雙腳,道:“你說的這些我又不懂。不過,天下間的女子沒有一人願與別人分享自己的愛人吧。”
聞過此言,如五雷轟頂,元啓銘頓時靈臺清明,許多想不明白的事就在此時明了,他搖晃着起身,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悅,自言自語道:
“我早該想到的……”
木雪看了眼厚厚的積雪,道:“我該走了,欠你的錢我一定會還上的。”
驚喜未定的元啓銘猶豫了一下,解下身上外袍,披到她身上,“我送送你。”
木雪笑着拒絕了他,臨走時告訴他這幾天會把錢湊齊給賣馄饨的大娘,到時他來取就好了。
元啓銘望着雪中那個熟悉的身影,直直的看着,直到消失在街角,他猛拍腦門,提步追上,跟到那個寒酸的籬笆院。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人看就沒人看,哈哈哈,作者會把它更完的